宋元話本中的臨街店肆空間敘事研究

陳燕儀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汕頭 515063）

唐宋之際，都城封閉隔絕的空間形態發生了巨大變化。據楊寬先生研究，其變化表現為：唐以前封閉式的里坊制已經瓦解，沿河近橋城門口的新的“行”“市”逐漸興起，以勾欄為中心的瓦市開始興起，活躍的都市生活方式逐步形成[1]。隨著高墻圍繞的“里坊”被繁華開放的街市取代，都城的模式也從中古時期的坊市制轉變成為近代的街巷制。在新的都市環境中，瓦舍“說話”興起，話本敘事作品記錄了市井細民的生活空間狀況。目前，學界對宋元話本的空間研究大多從宏觀角度進行，較少進行微觀層面的解剖。

從商人家庭的微觀視角關注話本的空間敘事，可以發現，“前店后宅”式的臨街店肆極為常見，此類建筑大多由合院式建筑改造而成。在傳統中國，合院建筑是“一種具有明確而典型的權力關系表征的建筑類型，在其建筑結構中，空間結構關系是權力關系的具體而明確的表征”[2]。合院建筑本身具有高度秩序化的特征。問題是，商業力量對合院建筑固定形制的改變，是否會對合院建筑原本合乎倫理秩序的空間形態產生影響？再進一步，臨街店肆、臨街住宅與街道的空間關系，又是否與話本敘事有所關涉？本文嘗試從市井一隅，觀察新登上小說史舞臺的人物類型——商人的日常生活和經營場所，以此探究宋元話本小說①本文討論的宋元話本依據程毅中先生輯注的《宋元小說家話本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中臨街店肆的空間敘事。

一、宋元話本中臨街店肆的空間秩序

坊墻被推翻之后，城市景觀發生了巨變。城市街區商業活動頻繁，向外開敞的商鋪叢立于街道兩側，商業氣氛濃郁，如《夢粱錄》云：“大抵杭城是行都之處，萬物所聚。諸行百市，自和寧門杈子外至觀橋下，無一家不買賣者。”[3]商人不再受坊、市分離的限制，“工商合一、產銷一體”的家庭坐賈經營方式開始流行。此時，因合院式的房屋不利于門市經營，城市興起“前店后宅”式的商業建筑。前店、后宅承擔著不同的空間功能，前店可以進行商業經營，后宅則屬于家居生活空間。有論者指出：“中國的商業建筑最初同樣是采取內向的四合院的布局方式，最后它成為唯一擺脫這種布局的一種建筑。”[4]在宋元話本小說中，城市商人居住和經營的日常場所通常是“前店后宅”式建筑。小說敘事中的空間（家宅）具有倫理性的現實空間，那么，這類改造合院形制的建筑物，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又是否會對商戶的空間倫理秩序產生影響呢？

（一）前店：商業經營的開放領域

在宋代的市井街巷，為了吸引人流、招攬顧客，商家常在臨街建筑的屋宇前接檐搭棚、建造浮屋。住宅與商業建筑的轉化非常容易，“可以在保持原有街坊肌理不變的情況下，改變沿街建筑的空間性質就可以實現商業化的過程”[5]。傳統中國的合院式建筑，可視為政治秩序和倫理規范的表征，其空間秩序與禮制所規定的尊卑、親疏、長幼等人際關系具有同構性。商業建筑空間表現出極強的沖破建筑固定形制的力量。商人在合院建筑主空間之外另辟鋪面，造就一處新的商業空間，合院建筑原本的空間秩序也不再完全適用，在鋪面中我們可以用人物之間的結構關系來展現空間秩序。下文從人物身份、性別關系及權力關系分析臨街店鋪中的空間秩序。

小型坐賈主要以家庭為經營單位，大型商鋪需要雇傭主管和雇工。在宋代，主管一般為良人，“雇工人”（以下稱為雇工）的地位介于奴婢與“良人”之間。商鋪主人與雇工有社會身份上的“主仆名分”。宋元話本小說常出現店肆主人坐鎮、看顧店鋪的描述。如《山亭兒》中的萬員外“在布簾底下，張見陶鐵僧這廝，欒四十五見錢在手里”[6]78，揭穿了陶鐵僧偷錢的把戲。《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中的張員外在中午“自入去里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兩個主管在門前數見錢。只見一個漢……主管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籬里。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簾后望見，走將出來”[6]141，從而阻止了主管的行為。《錯認尸》中的行商喬俊，把住宅“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其妻高氏常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物”[7]501，于是商婦掌管“出進錢鈔”，門前酒店由雇工照管。上述“雇主在內、雇工在外”的空間布局，正好體現了雇主與雇工之間基于雇傭的身份關系形成的等級秩序。

不同性別的商人在商鋪中的活動空間存在很大差異。宋元話本小說的男性商人遠多于女商人，對于他們而言，店鋪是謀生之所，也是社交場域。《紅白蜘蛛》中的張俊卿在金銀鋪坐，“只聽得街上銅鑼響，一個小節級，同個茶酒，把著團書，來請張員外團社”[6]4-5。《楊溫攔路虎傳》中的楊玉員外，吃完飯后便到市中心的茶坊閑坐，“若有人來唱個喏告他，便送錢與他”[6]108，后面楊玉員外處理楊溫和李貴糾紛的場所也都是茶坊。值得注意的是，張俊卿和楊玉都是“社團”成員，他們的活動超出了家庭的范疇，進入到民間“社”或“團行”的社會關系網絡。相比之下，女商人基本上沒有外出的社交活動，如《錯認尸》中的商婦高氏、《金鰻記》中的計安妻子都沒有家庭之外的交際，而高氏甚至還受到破落戶王酒酒的敲詐。男性商人可以隨意走出家庭，活動于更為廣闊的社會空間，女商人無法輕易離開特定空間，體現了性別空間的差異。

同為女性，富商和小型商販的女眷面臨著嚴格程度不同的空間規范。為了躲開男性的目光，富商的女眷深居內宅，她們注重內外之別，如東京富商張士廉新娶的小夫人出來看街，“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櫥柜，當中一片紫絹沿邊簾子。養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7]724。垂簾將原本貫通的店面分隔成內、外兩部分，簾內屬于商人家眷的私人空間，具有隱蔽、私密的性質。小型商戶的女眷參與商業經營，往往進入街道行人的視線，如崔寧的妻子秀秀協助經營碾玉作鋪，咸安郡王府的郭立“一路尾著崔寧到家，正見秀秀坐在柜身子里”[6]184。但年輕女性可能會招惹覬覦。李小官人看上街坊蓮女，“見這蓮女在門前賣花，每日看在眼里，心雖動，只沒理會處……或時去閑坐地，看做生活，假托熟，問東問西，用言撩撥他”[7]479。可知，深宅大院的富商講究內外之分，把女眷藏在內闈；小型商鋪的商人女眷為了謀生，較少顧及男女之別，其中商婦拋頭露面的情況較商女多。

總之，商業打破了合院建筑的封閉性，“前店”處于家宅（私）與街道（公）之間，看似自成一處獨立空間，其實并未完全脫離倫理秩序的影響。臨街店肆中的人物，因身份地位與性別關系的差異受到不同的空間限制。通過話本中人物之間的空間關系來看，商鋪主人主宰店肆空間，有出入內宅的自由，受雇傭的主管、雇工一般活動在店面，雇主與雇工之間尊卑、主次關系分明。同處商業經營的開放領域，男性商人能夠輕易擺脫空間的限制，女性商人則缺少隨意活動的可能。商鋪之內，富商大戶的女眷尚能維持內外之別，小型坐賈家庭的妻女進入行人視線之中，“內外有別”的性別區隔顯得較為松散。

（二）內宅：謹守禮制的私人空間

中國古代合院建筑的營造與政治秩序、倫理規范相聯系，禮法制度隱含在營造規則當中，無形之中控制了合院建筑的形象與組織結構。林會承指出，古典合院的空間組織深受“禮法觀念”與“空間觀念”的影響，“‘禮法’與‘空間’觀念互為表里，前者區分‘人’之地位，后者區分‘空間’之地位；人與空間均有地位，尊配尊，卑配卑，從而構成謹嚴之組群關系”[8]。合院的空間位序重視禮法，講究空間的秩序性，明尊卑，別內外。臨街店肆的住宅主體保留了合院形式。在“前店后宅”式建筑中，商業力量令家宅的組織結構發生一些新變化，那么，合院空間的變動是否會對家宅的倫理秩序產生影響呢？

商業對商人家宅營造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輔助商業經營的特殊建筑物，如酒庫、質庫等。這類商人家庭所特有的建筑物，通常設置在前店、后宅二區之間，以減少經營活動對日常居住的干擾。它們一般還承擔著生產和儲存功能。如《錯認尸》中高氏酒鋪的內宅有酒作坊，酒工洪三平日在酒房造酒。《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中開質庫的張員外在住宅內設有土庫，話本中盜賊宋四公翻墻入內，“走到土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斗開了鎖，走入土庫里面去。入得門，一個紙人手里，托著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棙子，覓了他五萬貫錢贓物”[6]143-144。土庫重重機關設置顯示了質庫的特殊性。一般情況下，這類處于內外之間的建筑是雇工們的活躍之地，雖然雇工日常需要遵守類似“不入中門”的禮法規定，但規則的強調正說明了他們具有破壞空間限制的可能，這在男主人長期不在家的行商家庭尤為突出。

商人家宅大致上還是按照“北屋為尊，兩廂次之，倒座為賓”的空間位置安排，話本中的商戶，如《錯認尸》中的喬家、《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中的張家、《金鰻記》中的計安家，都有后宅布局的空間位序。長輩或主人住在正房，女眷深居后院，如盜賊宋四公進入張員外內宅，發現“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聽著里面時，只聽得有個婦女聲道……”[6]142這位女眷住在兩邊的廊屋。主管、男性仆人、雇工一般住在倒座房，《張主管志誠脫奇禍》中主管值宿的地方在“門外面一間小房”。后院通常設有灶房、草房等輔助建筑，《錯認尸》中高氏謀殺董小二的地點在后院，因“急無家火在手邊，交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7]510，灶房與后院應該相差不遠。從內宅的人物住所安排可知，人的尊卑地位與空間的布局相匹配，宋元話本中的商人家宅布局同樣籠罩在禮制規范的空間秩序之下。

“禮”不僅左右了住宅空間的營造，還影響了住宅中的人物行為。白馥蘭揭示儒家倫理秩序規范下的房屋，“是一個禮的空間，一種新儒學價值觀的具體化。它是一座家廟，以祖宗的牌位為儀式中心構造而成……作為儒家基本倫理的五倫中的三倫——父子、夫婦、兄弟——都在家院的圍墻內表現出來”[9]。禮法建立了家庭倫理秩序，規范家宅中的人物行為。“在家庭倫理中稱謂不以年齡而嚴格按照字輩派行論，按輩分建立了家庭的倫理秩序，確立了家庭（族）管理的規范。”[10]以《紅白蜘蛛》為例，話本中描述了富商張員外的生活，“員外起來，洗漱罷，去家堂神道前燒了香，向堂前請見媽媽，把昨夜事說了一遍……員外見說，辭了媽媽，退去金銀鋪中坐地”[6]4。張員外從內室出來，先往家堂神道前燒香，供奉祖先。接著，便去廳堂前請見媽媽，實行省視問安的禮節。再接下來，才是去金銀鋪經營生意。其中，私室（休息）—家堂（祭祖）—廳堂（事親）—商鋪（經營），這一程式化的儀式敘事，正好體現了人物按照倫理秩序活動的過程與建筑物的空間功能一一對應，“禮”支配著人在家宅中的日常行為。

綜上所述，商業對合院建筑形制的影響，不僅體現在開放的鋪面，還表現為合院內的商業輔助建筑物。這類輔助建筑物雖然并未對合院的空間組織和商戶的倫理秩序產生太大的影響，但留下了空間失控的隱患。在合院之內，商戶主要依據家庭倫理秩序安排人物日常行止，形成倫理性的差序分布。雖然，普通商販的宅院要更為簡單實用，房屋間數少，其空間位序無法過于講究，但基本原則依然適用。禮法秩序不僅左右了住宅的組織結構，也規范了房屋中的人物行為。商人家宅大體上遵循禮制規范，而較為松散的空間秩序，則存在空間失序的可能。

二、前店、后宅空間越界模式與情節建構

古代中國“在一幢家庭建筑物中，某個人臥室的方位與他或她在家庭中的日常活動范圍都是被體現權力與身份的空間所框定的。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打破這種空間秩序的”[11]。上文已經討論了“前店后宅”式建筑大致符合禮法所規定的尊卑等級、性別區隔等空間秩序，但空間秩序較為松散時則存在失控的可能。小說敘事中，當人們都恪守禮儀空間規范的時候，故事進入平緩的階段，但人物一旦越界，出現在禮法不容許出現的空間時，則意味著情節產生戲劇性的波瀾。越界，意味著空間控制力的喪失、倫理沖突的發生，也意味著性別區隔與尊卑等級秩序的失范。宋元話本小說關于臨街店肆的空間失控或失序的敘事，最典型的是男女“偷情”“通奸”的故事。在這類婚戀書寫中，話本小說通過對傳統倫理空間秩序的偏離、逾越與維護、重建，形成了“突破—恢復”敘事模式[12]。這種敘事模式又有兩種表現形式：“出軌”式空間敘事和“入侵”式空間敘事。

（一）“出軌”式空間敘事

在宋元話本小說中，女性的越界常表現為“出軌”式的空間敘事模式。女子常從“看街”的舉動開始，試探內外之間的界線。臨街商鋪地處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交界之處，所以當開放的街道成為誘發女性越界欲望（情欲）的危險空間時，向街開敞的鋪面也成為危險的場所。情欲旺盛的男女突破門、簾的限制，在共存空間中眉目勾挑，試探倫理空間的邊緣。接下來，通常是狂歡式的淫亂及倫理秩序被破壞。最后，維護秩序之人通過對逾越者的懲罰，恢復破壞的空間秩序。說書人的道德說教，體現了對傳統倫理秩序的宣揚。

市井女子出現在開敞的街道，試探“男女有別”的空間界線，以尋求逾越的機會。《刎頸鴛鴦會》中受到情欲誘惑的女子站在住宅門口張望，街道對面店鋪中的朱秉中恰好進入女子視線，故事橫起波瀾。話本道：

（蔣淑珍）值孤守岑寂，好生難遣，覺身子困倦，步至門首閑望，對門店中一后生，約三十已上年紀，資質豐粹，舉止閑雅，遂問隨侍阿滿。阿滿道：“此店乃朱秉中開的。此人和氣，人稱他為朱小二哥。”婦人問罷，夜飯也不吃，上樓睡了。樓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處。將及二更，忽聞稍人嘲歌聲隱約，記得后兩句，曰：有朝一日花容退，雙子招郎郎不來。[7]459

蔣淑珍站在門內向街張望，空間分明的界線變得曖昧。對面門店中一后生的色相勾起蔣淑珍的興趣，所以她有與隨侍阿滿那一問。然而，真正讓她生起覬覦之心的是兩句歌詞——“有朝一日花容退，雙子招郎郎不來”。復萌覬覦之心的蔣淑珍，采取的舉止是“倚門獨立”。在接下來的情節中，蔣淑珍與朱秉中在共存空間中眉目勾挑，達成了情感交流，“彼各相慕，自成眉語”。但是，這不意味著門所設置的界限不復存在，“不能一敘款曲為恨也”，他們并沒有實質性的越界行為。只有當蔣淑珍行商的丈夫外出，再遇到元宵燈節，才能做些“暗昧之事”。元宵節對日常時空秩序造成斷裂與干擾，如陳熙遠討論明清元宵夜時，認為百姓在“不夜城”里以“點燈”為名或在“觀燈”之余，逾越各種“禮典”與“法度”，并顛覆日常生活所預設規律的、慣性的時空秩序──從日夜之差、城鄉之隔、男女之防到貴賤之別[13]。可見，節日中松弛的性別界線為蔣淑珍的越界提供了機會。蔣淑珍與后生的不倫情感不能公之于眾，淫欲的狂歡熱情只能在隱蔽、隔斷的空間中進行，因為一旦被發現，則意味著逾越之人面臨懲罰。蔣淑珍熾熱的情欲破壞了倫理空間的秩序，她先是遭阿巧、某二郎“偕來索命”，后來又被丈夫張二官發現。張二官“提刀在手，潛步至門，梯樹竊聽，見他兩個戲謔歌呼，歷歷在耳”[7]464，最終采取了酷烈血腥的手段，見刀過處“一對人頭落地，兩腔鮮血沖天”[7]465。丈夫殺害通奸的妻子，顯然是對妻子失貞的憤怒。他采取私刑懲罰越禮/越界之人，并以此實現倫理秩序的恢復。說書人頗為贊賞張二官的舉動，認為“故知士矜才則德薄，女衒色則情放……惟愿率王之民，夫婦和柔，琴瑟諧協；有過則改之，未萌則戒之，敦崇風教，未為晚也”[7]465。這一段說教顯示出說書人的道德訴求在于教化風俗人心，維護夫婦和諧的倫理規范。

再看另一則女子越界未成的故事。在《張主管志誠脫奇禍》中，東京城線鋪老板張士廉娶了王招宣府里失寵出府的小夫人，不匹配的婚姻一開始就提示了女子的越界動機。小夫人不甘依附于風燭殘年的張士廉，在其外出之時，開始對空間界線進行試探：

心下正煩惱，身邊立著從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小夫人聽說，便同養娘到外邊來看。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櫥柜，當中一片紫絹沿邊簾子。養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門前兩個主管，一個李慶，五十來歲；一個張勝，年紀三十來歲。二人見放下簾子，問道：“為什么？”養娘道：“夫人出來看街。”兩個主管躬身在簾子前參見。[7]724

小夫人的丈夫是坐賈，他在家宅之外開辟了線鋪。線鋪內部裝有簾子，將來自外部的視線隔絕在外，因此小夫人對空間邊界的試探更為受限。同樣是看街，她只能夠待在店鋪內的簾子底下向街張望。簾子外的人看不到她，所以她沒有眉目勾挑的機會。線鋪之內的兩位主管與她最為接近，小夫人通過遞銀錢的方式接觸兩位主管，并將年輕的張勝定為紅杏出墻的目標。等到夜晚，張勝在門外小房值宿之時，小夫人派女侍送給他錢財衣物。但是，沒等到她繼續接下來的行動，張主管就因母親的勸言不再去店鋪，小夫人的越界舉動由此中斷。元宵節觀燈之際，男女界線松弛，張勝與小夫人的“鬼魂”遇合，故事情節再次生起波瀾。小夫人在元宵夜再次出現，她先是隱瞞身份，邀張勝在酒館吃酒，得到與他相見的機會。隨后，她編造落難緣故，又贈送給張勝一百單八顆西珠，經過張勝母親同意，入住張勝家中。小夫人生前有心，故一再誘惑張主管逾越倫理秩序，“屢次來纏張勝”，但張主管堅持“男女有別”的界線，一直把小夫人當作主母對待，“并不及亂”。由于張主管始終未曾違反倫理秩序，說話人稱譽他，“立心至誠，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禍，超然無累”[7]732。商鋪主管未曾越界，故不受“鬼禍”“人非”之累，反而從此發家，開起了胭脂絨線鋪。堅持倫理底線、不越雷池一步的人物最后發家，說話人對傳統倫理秩序的認同也由此可見。

話本小說中的臨街商鋪、臨街住宅和街道之間的倫理空間界線，構筑起商戶女眷的“偷情”“通奸”的越界敘事。由于“男外女內”的空間秩序，女子被禁閉于內室，熾熱的情欲成為驅動女子采取越界舉止的動力，節日松弛的時機給了女性越界的機會。元宵之夜，不拘男子婦人，都上街看燈，日夜顛倒，男女混雜，蔣淑珍終于放縱情欲，成為鬼魂的小夫人遇合外出看燈的張主管。但是，女子越界的行為面臨著重重阻礙，即使成功越過男女界線的邊緣，得到情感的宣泄、肉欲的滿足，也籠罩在懲罰陰影之下，輕則傷身，重則身亡。說話人的說教，體現出教化聽眾和維護傳統倫理的道德訴求。

（二）“入侵”式空間敘事

與“出軌”式的空間敘事不同，“入侵”式空間敘事的故事主動方是居于下位的男子，如商鋪主管、雇工、男仆等。這一類空間敘事模式通常是家庭的中心——男主人長期不在場，導致家宅中內外、尊卑的空間界線失去震懾性，頗具野心或飽含情欲的男子進入禁閉的內宅，與深居內院的女子發生情色關系，從而破壞了家宅的男女之界、尊卑之分。最后，秩序維護者處置逾越之人，恢復家宅的倫理秩序。與女子從內而外的行進路線不同，男子由外至內，窺探或侵犯禮制所不允許進入的領域，以求情欲的滿足或命運的轉機。

在商人家庭中，如果男主人長期不在家，女主人需要依賴能自由出外的店鋪雇工，因而，雇工就有機會接觸內宅的女性。《錯認尸》中的行商喬俊長年在外，妻高氏與妾周氏同在臨安，雇工董小二奸騙了深藏內宅的喬女：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家，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屋，諸事托他，便做喬家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瞞著大娘。……（高氏）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只除害了這蠻子，方才免得人知。”[7]508-509

董小二最初被喬俊妾室周氏雇傭時，“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7]505。后來，周氏讓小二進房，與他通奸。喬俊妻高氏知曉消息后，讓周氏搬回家中。周氏又將董小二帶到大娘高氏家，但“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7]508。因男主人不在家宅，“出入房屋，諸事托他”，董小二日益大膽。周氏有意讓小二入贅喬俊家，所以推波助瀾。隨著女主人的疏忽、小妾周氏的隱瞞，董小二常有機會見到主人家女兒，后宅空間界線的權威性被逐漸打破。他也從一開始試探性的“言語調戲”，到最后做出逾越之舉——奸騙了玉秀。董小二逾越空間界線的目的是入贅，他是“上海縣人……自小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家做工過日”[7]505。對于沒有資源的外來移民而言，入贅可以進入一個既有的興旺之家，從而獲得掌握財產的權力。

在正常情況下，雇工是無法娶得主人家女兒的。聽到讓董小二娶玉秀的建議，高氏大罵周氏：“你這賤人，好無志氣！我女兒招雇工人為婿？”[7]508除非主人家的女兒失去了貞潔，為了掩飾事實，主人家才有可能會把女兒將就嫁給雇工。然而此舉十分冒險，宋代法律對雇工奸主的懲罰非常嚴厲，如《慶元條法事類》卷八〇《雜門·諸色犯奸》云：“諸人力奸主，品官之家，絞……民庶之家，加凡人三等，配五百里，未成配鄰州，強者絞。”[14]空間界線也意味著身份尊卑之別，雇工的越界之舉不無超越現有身份的企圖。面對雇工的越界舉動，高氏沒有報官，為了維護女兒名聲，她選擇了謀殺董小二。但是，說話人認為高氏殺害董小二之舉不妥，“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此事，今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后來自家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7]510。高氏泄恨害命的私刑與張二官的報復一致，但說話人的態度有微妙的差異，他認為對越界的雇工最好“打發出門”，不該將其殺害，觸犯刑法。

除了殺害雇工外，商人也可能選擇讓雇工入贅，使雇工成為家庭成員，以此建構起符合倫理秩序的新身份關系。《金鰻記》中女兒慶奴與雇工有私情的計安家，就選擇了另一條路。發現女兒的私情后，計安妻子建議讓雇工入贅，計安同意了妻子的建議：

計押番使人去說合周三，下財納禮，擇日成親，不在話下。倏忽之間，周三入贅在家，一載有余，夫妻甚是說得著。兩個暗地計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周三那廝打出吊入，公然干顙。計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廝鬧。便和渾家商量：“和這廝官司一場，奪了休，卻不妨得。日前時便怕人笑，沒出手，今番只說是招那廝不著。”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個事，鬧將起來，和他打官司。鄰舍勸不住，奪了休。周三只得離了計押番家，自去趕趁。慶奴不敢則聲，肚里自煩惱。[7]661

經過“下財納禮、擇日成親”的婚姻程序，周三進入了計家的家庭體系之內，他與慶奴的私情不再是對空間秩序的逾越。因為周三的身份從雇工變成了贅婿，原本逾越空間的舉動——私通，經由婚姻已經變得合乎禮制。他享有進入家庭等級秩序中的身份（婿）相應的空間權力，原本禁忌的內宅由此開放。雇工越過主仆、內外之間的界線，就有機會獲得身份、地位的提升。盡管失敗之后可能遭到法律的懲罰，但是成功的可能依然十分誘人。促使雇工越界行為的并不單純是色欲，還摻雜了“發跡變泰”的野心與欲望。進入內宅后，周三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入贅一年，夫妻兩個就打算搬出去住。原本勤力、不躲懶的周三，“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打出吊入，公然干顙”。

計安讓周三入贅，企圖恢復被破壞的家庭秩序，但說話人對此并不認同：“說話的，當時不把女兒嫁與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場，兩下趕開去，卻沒后面許多說話。”[7]660然而正因這一行為，故事才能繼續下去。本來計安就對周三與女兒私通不滿，只不過投鼠忌器，才選擇讓周三入贅。而周三公然“干顙”“廝鬧”，挑戰計安的家長權威，所以計安和周三“官司一場，奪了休”，剝奪了周三的贅婿身份，也剝奪了他合法進入家宅的空間權力。周三“只得離了計押番家，自去趕趁”。由此可見，贅婿的身份并不穩定，一旦被長輩“奪休”，他們就會失去原本得到的身份地位。

在“入侵”式空間敘事中，來自下位的男子進入內宅，侵犯主家的女眷，“以下犯上”破壞了家庭的尊卑秩序和倫理規范；而維護秩序之人或懲戒越界者，或將越界者的行為變得合乎禮制，以此恢復被破壞的倫理秩序。與女子越界對愛欲的追求相異，男子越界還含有“發跡變泰”的野心與欲望。禮制要求女子謹守門戶，以減少空間失序危險。但是，在商人家庭，尤其是行商家庭中，較為松散的空間秩序為身居下位的男子提供了越界的機會。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說的越界敘事，雇工與商人女兒、妾室成為話本小說的敘事主角，說話人對男女越界者微妙的態度差異折射出市井細民的倫理規范與道德認同。

三、結語

本文討論了宋元話本小說中臨街店肆的空間秩序與越界敘事。中國傳統合院建筑是理想倫理規范的表征，經過商業力量改造過的“前店后宅”式建筑，仍然實踐著禮法所規定的尊卑等級、性別區隔等空間秩序。在此類建筑物中，商人的經商活動與家居生活密切聯系。不過，它給商人帶來了經商便利的同時，也讓商人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的空間失控隱患。傳統倫理既維護了既有社會、家庭的秩序，又營造了束縛欲望的牢籠。不少市井男女逾越空間界線，破壞既有秩序而尋求欲望的滿足。為了維護傳統倫理秩序，懲戒越界的人物，最終恢復空間秩序，小說結局往往是逾越空間界線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的情節設定。坊墻倒塌形成的都城街市空間，給話本小說提供了人物活動的舞臺，空間越界產生情節波瀾，而對空間秩序的維護彰顯了禮制文化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