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星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近兩年,一個新的構式“我可能V了(個)假N”經常出現在網絡和報刊媒體上,它源自于一個電競圈玩家所說的“我可能喝了假酒”,這句話隨后在網上迅速流行起來,并衍生出了各種類似的表達,如“網友:我可能看到了假老虎”(鳳凰網)。本文將從認知-語用的角度,即基于“認知語言學和語用學中的有關理論概念整合而成的一種理論分析框架[1]”,探討與“我可能V了(個)假N”這一構式相關的三個問題。
Goldberg的構式語法理論認為,構式是一個形—義結合體,有自身的語義和話語功能,且其大于構式組成部分意義和話語功能的總和[2,3]。這就是說,構式作為一個整體,其句法、語義或話語功能是無法從自身的構成成分中推測出來,也無法從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根據該定義,認為“我可能V了(個)假N”可以稱之為一個構式,有其獨特的結構特征和構式義。
“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形式上類似及物構式,其中的變項為謂語動詞V及賓語中的名詞性短語N,量詞“個”在某些表達中可能會被刪去或替換,如“我可能喝了假酒”,“我可能招一批假高材生”(搜狐網)。
該構式最早是一位電競玩家用“我可能喝了假酒”這樣一句話,幽默地表達了他對自己喝酒后打游戲的表現未達到預期的不滿,之后該表達迅速流行,人們將這一表達式中的動詞和名詞進行了替換,但這些衍生出的版本并未改變原本表達式的基本意義,都包含了事情結果偏離預期這樣的意義,所以可以將“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的構式義概括為說話人(我)對已做之事未達到自己對該事預期的不滿,例如:一位網友在微博上發出的感慨“為什么我越減越肥?我可能吃了假減肥藥”,從前一句話可以看出,她服用減肥藥的結果是越來越肥,所以她后一句話表達了對服用過的減肥藥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的不滿。
和其他的構式一樣,“我可能V了(個)假N”對進入構式的動詞也有語義限制。Goldberg認為,動詞的意義通常可以看作一個由若干參與者組成的語義框架,動詞通過其語義框架中參與者和構式中論元角色的融合從而出現在構式中。對于該構式而言,根據構式語法提出的語義一致和對應原則,能夠出現在構式中的動詞既要在其語義框架中凸顯施事和受事這兩個參與角色,又要能夠使構式中已給出的施事“我”可以被識解為施事參與者的實例。除此之外,正如進入構式的名詞受“假”的語義影響一樣,進入該構式的動詞也受其成分“了”的語義限制。在漢語中,當“了”出現在“V了O”構式中時,它是一個完成體助詞,“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是對已經做過的事情結果的描述。因此進入該構式的動詞只能是未盡完成義動詞(mootfulfillment verb)或蘊含完成義動詞(implied-fulfillment verb),如:打、看、跑等。
由于該構式具有上述的構式義,認為“假”在“我可能V了(個)假N”中不能再被理解為非等級形容詞,而具有了等級形容詞(gradable adjectives)的特征。非等級形容詞一般表示對事物的分類或區分,即對事物屬性的定性,如黑白/彩色電視機。它們的語義滿足條件即分類所依據的標準也不會因語境變化而變化。一直以來,“真、假”這類形容詞都被視為非等級形容詞,它們可以用來給某一事物進行分類,其結果非真即假,非此即彼,無法用于比較即沒有程度差異,并且對于它們的語義解讀并不會因語境而變。
《劍橋在線詞典》將等級形容詞定義為:可以用于比較級和最高級或可以用“非常”“很”等詞修飾的形容詞[4]。等級性是等級形容詞的定義性特征。當一個形容詞具有等級性時,該詞的語義在語義量級(semantic scale)中占據的是一段空間而并非一個點。由此可知,等級形容詞具有程度差異,并且當判斷“蘋果大”這個命題的真值意義時,必須參照某一比較標準,若將一粒米作為這一標準,那么這一命題為真。而比較標準會因語境變化而有所不同,所以對這類形容詞的語義解讀也會因語境而變,以“聰明”為例,“小明考了一百分,他比不及格的同學聰明”這句話是合理的,但當語境變化后,它可能不再是語用合理的,如“小明考了一百分,它比牛頓聰明”。但是,這里的語境并不只是包括上下文這樣的語言成分,還包括非語言成分,如說話人的身份、地位等。綜上所述,認為以這些等級形容詞的特征在構式的成分“假”中都有體現,比如下例:
(1)我可能上了個假大學(百度貼吧)
(2)我可能上了個假大學(搜狐網)
這兩個表達都被用來表達一個概括性意義,即對已經進入的大學未達到“我”對大學預期的不滿。例(2)是一個帖子的標題,其內容是網友吐槽自己上大學后發現大學里的一些制度不合理,并不是想象中大學該有的情況。例(3)是一則新聞標題,內容是學生抱怨上大學不如想象的輕松自由,還需要努力學習。這兩個例子中的形容詞“假”不再能將大學定性為“不具有正規辦學資格的大學”,而需要一個比較標準來確定其真值語義。這個標準就是說話人對大學的預期,并且這一標準會因語境而變。盡管上述表達一模一樣,但是由于說話人各方面的不同,他們對上大學的預想情況也不盡相同,對兩個表達中“假”字的語義解讀存在環境變異性。
根據上述分析可知,受到“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義的限制,形容詞“假”會發生語義變化,即在構式中它的語義會因語境而變化,需要通過存在語境變異性比較標準——某人的預期——來確定其真值語義。而這些特征都是“假”作為非等級形容詞所不具備的特征,所以認為“假”在該構式中可以看作等級形容詞。
當“假”作為非等級形容詞,它可修飾的名詞也是有限的,有些名詞在邏輯上不能用它來修飾,如假春節、假飯。但在“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中,進入變項N中的名詞并不受此限制,這正是由于“假”在該構式中語義變化的結果。而當出現與“假”的搭配的名詞是非常規情況時,又使它在構式中的等級形容詞特征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比如:
(3)我可能看了假春晚為啥覺得臺下比臺上好看?(華商網)
例(3)是網站一則新聞的標題,該新聞的主要內容是吐槽春晚舞臺上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布置和表演者的口誤,并將這些截圖與臺下坐的幾位帥氣明星的截圖對比,意在表達晚會似乎還不如明星好看,顯然這里的“假春晚”并不是一個“假”的常規搭配,它被用來表明這次春晚與言者預期中的春晚不符,所以標題中用“我可能看了假春晚”表達對看過的春晚未達到“我”對春晚預期的不滿。
漢學屆學者聶志平、田祥勝發現“真”和“假”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具有程度之分[5]。羅瓊鵬提出用程度(degree)來表達等級性,“假”引導的量級結構包含程度的下限,“假”的等級性詞匯語義為對某一事物原型(下限)的偏離程度。根據這一說法,可以將人們對于實施某事結果的預期看做原型,只要實際結果與之相比出現偏差,那么無論進入構式的名詞是否為“假”的常規搭配,都可以被它修飾,因為在該構式中“假”表達的是等級性詞匯語義。
綜上可知,“我可能V了(個)假N”的構式義與其組成成分“假”之間的關系:構式賦予了它等級性,它也由此使所有名詞都能夠進入構式。
“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之所以能作為如今網絡和媒體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種表達形式,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有豐富的語用義。語用義即是言者在語境中通過運用語言所意欲表達的意義[6]。它與語境有著密切關聯,而抽象構式義對構式合成所產生的約束力可視為一種語境效應。從這個角度來看,構式的語用義與該構式對其構成成分的語義限制密切相關。下面將分別對該構式的四個語用義及其動因進行討論。
鑒于“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的形成背景源于一句帶有幽默色彩的玩笑話“我可能喝了假酒”,它首先就具有了幽默的語用義。它集中體現在人們對“我可能喝了假酒”這句話的使用上。此表達常用于不同語境下以達到幽默搞笑的效果,尤其是在電競圈,游戲玩家用來幽默地調侃自己玩游戲的水平。隨著“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的形成,這一幽默語用義逐漸成為構式所承載的語用義,人們在用它所衍生的其他表達式時也體現了幽默意圖,例如:
(4)做紐約高中中文題, 我可能學了假漢語(深圳都市報)
例(4)是一則新聞的標題,它截取自一位網友的一句玩笑話。新聞的內容是,一網友在看了美國一所高中的中文試卷后,發現作為中國人,也很難給出答案,所以用例子中的表達來詼諧的調侃自己的漢語水平。而報紙以此作為標題,也利用了它的幽默意味,讓讀者看之一樂,達到了報紙刊登趣聞輕松搞笑的目的。
一個表達式形式或意義的獨特新穎是其能夠廣泛傳播成為流行語的一個重要因素。對于“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來說,其創新度與兩個搭配有關。一是構式中的構成成分“可能”和“假”的搭配。根據呂叔湘的《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2013),“可能”作為副詞用于動詞前,表示“或然性”之義[7]。因此,“可能”一詞帶有不確定性的特點;根據以上對形容詞“假”的描述,該詞本身作為非等級性形容詞,具有確定性的特點。由此看來,“可能”和“假”這樣兩個特點對立的詞是無法搭配組合的。但由于“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對其成分“假”的語義限制模糊了它的確定性,使這兩個詞出能夠現在同一構式中,從而增加了構式的新穎度。二是構式中“假”和N的搭配。由于構式義的限制,使進入N的名詞不受“假”的限制成為可能,而進入構式的名詞與“假”的搭配越不符合常規,構式的創新度越高,構式的構式義和語用義越能夠得到凸顯。試比較:
(5)過完年東北虎胖成氣球。網友:我可能看到了假老虎。(鳳凰網)
(6)我可能長了個假腦子(豆瓣網)
例(5)中“假老虎”的搭配屬于常規搭配,我們在其他表達式中能夠見到這樣的搭配,其創新度不高。但在例(6)中,“假腦子”則是偏離常規的搭配,它具有新意,因此也最能體現“我可能V了(個)假N”構式的創新義。
“我可能V了(個)假N”多被網友或媒體來充當標題,它具有概括義是顯而易見的。當說話人用該構式衍生出的表達式時,只是概括性的表達了自己對某事未達預期的不滿,并未具體說明自己的預期是什么,該事在哪方面未達預期等詳細信息,而這些內容只有通過說話人進一步的說明才能知曉。以例(6)來說,“我可能長了個假腦子”就是作為一則標題出現的,說話人用這樣的表達來概括她在內容中具體所說的對自己腦子不滿的地方:一記憶力不好,二是計算能力沒達到自己的預期水平。又如下例:
(7)我可能復習了假書(微信表情)
這個表達是微信的表情圖里的一句話,作為一個概況表達,它可以用來表達多個意思,如抱怨復習的書里沒有預期中應該出現在試卷中的重點,或自嘲書里的內容比預期要難等,所以學生可以將這一表達用在多個語境中,例如回答“考的怎么樣?”“復習的如何?”這類問題。
該構式的概括義與構式義對其成分“假”和進入構式的名詞的制約有關。由于構式的語義制約,使“假”的語義解讀必須依賴某一會隨語境變化的標準,即說話人的預期,而這一標準又與進入構式的名詞密切相關,因為說話人可以將與該名詞所表達事物有關的任何方面的預期作為標準,換言之,只要該名詞所表達事物在某一方面與說話人的預期有偏差,那么它就可以被“假”修飾。
構式“我可能V了(個)假N”的抱怨義是從它使用之出就帶有的語用義。盡管這一語用義并不會出現在每個表達式中,但它已經成為了主流,如下例:
(8)我可能過了假春天。冷空氣來襲,煙臺今天局部有大雪!(鳳凰網)
例(8)作為一則新聞標題,描述的是煙臺春天下雪這一反常的天氣情況。人們通常對春天的感受就是陽光明媚,冰雪融化,但現實卻與之相反,這自然會引起人們對天氣變化的抱怨。所以該新聞在標題中用“我可能過了假春天”來幽默表達人們的心聲,即對于這一異常天氣情況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