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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練習

2019-03-22 08:26:24郭爽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3期

郭爽

“有人死在小區門口了。”小王放大手機圖片,天黑盡了,一攤深褐色的血觸目驚心。“完了,要加班了。”韓一舒拿起自己手機檢查。果然,有顯示為報社總機的未接來電。

這一天的白天,起了春風。到夜里,還未散去的風打著漩渦刮扯窗戶。哐——哐——哐。小區業主群里炸了鍋,死者是三期業主。老婆出來認了尸。“有個兒子在讀小學,還有個小的在讀學前班。這男的是開出租車的。老婆沒工作。”小王斷斷續續說著。直到快十二點,小王和一舒關燈睡覺,報社也沒再給韓一舒打過電話。夜就這么覆蓋了一切。

第二天一早,韓一舒回到報社,照例取一份當天報紙翻看。本地新聞欄里有豆腐干大小的一則報道。“中年男子離奇死在路中”,“記者從死者家屬處了解到,死者于當天下午三時許將車輛交給自己的對班駕駛員。按平時的習慣,他在交班完成后應該回到家中……有關部門初步認定,死因是交通事故死亡。”

稿件署名是馮松,新聞部的老記者。韓一舒合上報紙。油墨染黑了手指,她抽張面巾紙,細細擦。

“人齊了?有幾個事我講一下。”主任李如林清了清嗓子,但不知為何,他又頓了頓,放慢語調,“上個星期開了編委擴大會議,我跟大家傳達一下會議精神。主要是薪酬優化、制度改革。工資這一塊之外,從現在起,大家拉合作回來,報社就會算入個人績效,跟業務員一樣可以提成,鼓勵、獎勵大家的勞動和付出。”

話不長,但字字都有信息量。總結起來無非一個“錢”字。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在李如林這里,則幻化為書法大師的境界,隨意揮毫就可點灑出幾十種樣態結構。

沒人接話,李如林只好點名,“一舒啊,你跑線時間最長、資歷最深,你帶個頭,啟發啟發大家,線上有哪些資源可以轉化的?”

上個星期,韓一舒就從辦公室的小姚手上看到了報社稿費調整的文件,版面編輯費從兩百跌至一百二,記者稿費從千字三百跌至一百五,這還是“A+”級別的評分標準。一夜回到解放前。也從其他部門同事嘴里匯集了上周中層會議的信息,簡而言之就是,降薪、拉活兒、采編參與廣告及經營。

她淡淡說:“今年票房不行,院線也越來越摳。嘴上說歡迎合作,一聽要錢就直接說沒錢。”話說一半又留幾分余地,“大家錢包都捂得緊,最多在娃娃身上花點錢,我想想這方面有沒有項目。”

李如林領導的這個部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報社結構里算中等偏下。除了他自己,還有個副主任錢笑媚,編輯三個,記者四個,負責的內容涵蓋文體娛。在報社內部,文體娛排在時政、民生、經濟之后,是宴席上主菜之前給人磨牙的瓜子花生,吃不壞肚子也管不了飽,但也被赦免了出頭、踩線的風險。在報社外部,比不得北上廣的大報,實力與財力都雄厚,這小城市一年下來就幾次數得出的名人大駕光臨,記者多半時間就坐在電腦前等通稿、做策劃,也減少了很多開支和煩惱。

一周一會是慣例,評報則是輪值。每周一人,負責點評過去一周同城其他兩家都市類報紙以及自家報紙的表現,誰做了獨家新聞,誰出了好點子的策劃。這些,都屬新聞行業內部的業務競爭,也是記者編輯及主任、每一個吃這碗飯的人每日的必修課。討論業務的好處是,讓工作重心及評價標準,都聚焦于“質量”上,用更通俗的話來說,“活兒干得好不好,干得漂不漂亮”。帶點手工匠人的傳統,一釘一鉚,敲出來是圓是扁,一目了然。

至于去發布會現場簽到領“車馬費”,用一位老記者的話來說是,“市場經濟杠桿調節,補貼給記者的勞務”。只要不是封口費或廣告置換,報社也默許了記者將這一百兩百收入囊中。就像官員收了“親朋好友”送的字畫、土特產,概不能跟收受現金等罪同罰。

李如林自己做過多年記者,對這套法則心領神會。為了維持部門內部生態平衡,全部門的工資預算這塊蛋糕切得有大有小,大的給編輯,小的給記者,蹲在家里沒有灰色收入的編輯們也就跟記者相安無事。

聽韓一舒說完,李如林點點頭:“一舒的思路對頭。我們一是要整理資源,二也要結合市場,才能找到切入點。”

“記者倒是可以從線上轉化資源,我們編輯蹲在報社做版,哪有什么資源?報社要這樣搞也可以,那編輯出去跑線,記者回來做版。”副主任錢笑媚擺明了不滿意。

李如林眉頭皺起來,又舒展開:“記者編輯換崗也不是沒有先例,但編輯每天兩個版是固定的,記者每天上幾條稿就沒定數,熬夜趕稿這些就更不用說了。大家要是怕付出勞動沒有回報,那我先來立個軍令狀,先帶頭拉個項目回來。提成大家平分。”

“李主任,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你都帶頭了,我們肯定支持的呀。”錢笑媚的聲音都掩不住笑意。

幾張嘴開開合合,說些暢想、展望,并沒有什么落到實處。李如林既立了軍令狀,那總要身先士卒、殺敵一千,后續部隊才能見機行事。畢竟,真打起仗來,流彈也會奪人性命。

散了會,方倩倩拉著韓一舒說悄悄話:“以前拉活動怕掉價,現在不怕掉價啦?”

突然一陣喧嘩,辦公室的人推著幾箱飲料分發。“又置換什么,方倩倩?過期沒有?”有人在笑鬧。

韓一舒指指飲料:“這又是哪里換回來的?”

“祥鵬給的福利,但也是最后一次了。”方倩倩擰開飲料喝了一口,“有錢冠名球隊,還這么摳,給些快過期的爛飲料。”

馮松路過,跟方倩倩打趣道:“頭牌,下一步是要領導我們創收了?”

“你們新聞部創什么收!”方倩倩笑罵。

“你不創,我不創,年終獎怕是沒指望!”馮松逗她,扭頭看見韓一舒,又說:“本來想找你,后來領導說寫條小稿算了。”

“我看未接來電是總機號碼,打不回來。”

“沒事,案都結了。”馮松說著說著就走遠了。

方倩倩清點余下的飲料數目,低聲說:“前兩年年會還抽iPad,然后就只能抽豆漿機了,去年呢?干脆在微信群里面搶紅包了。”

“所以馮大記者說得對。你不創,我不創,年終獎怕是沒指望。”韓一舒答。

“寫稿子我已經要累死了。”方倩倩哼哼。

“就是,現在還要去人家口袋里掏錢,我看是——難。”韓一舒把分到的飲料擺整齊。

這“難”字一出口,就像氫氣球掙脫了孩子的手,直沖著往天空最深處去。一舒的視線被這逃逸的“難”字帶著,躍出玻璃,落在報社大樓正對著的廣告牌上。

廣告牌立在一棟九層高的舊樓上,原是報社老辦公樓,后來“靈活經營”分租出去。“靈活經營”連屋頂也不放過,砸錢弄了塊大屏幕,算作經營創新的功績之一,美其名曰“跳出報紙版面積極創收”。這種刮地皮的收割方式倒不是新鮮事。在報紙上登廣告,預算高、出手大方的金主買全彩、黑白、軟文,也有廉價的分類廣告任君選擇,最次最次,還有夾在兩個版面間的中縫廣告。舊辦公樓樓頂的大屏幕,大概就是中縫廣告的升級版。此時逼近正午,卻因是個雨天而陰沉一片。大屏幕上金的紅的字體和色彩在灰蒙蒙的城市布景里爍動,照亮了平常波及不了的角落。一舒手背上浮了層光,水影一般搖晃震蕩。據說這塊大屏幕,每年可以養活三五個業務員。

方倩倩早已坐回到自己的卡位里,頭頂的日光燈散射出發青的白光,映在她剛塑形的明星同款鼻梁上,臉上的脂粉給吃去了殷紅,徒留一片白。韓一舒手心朝上,五指蜷攏,從大屏幕上打出的“會賺錢的房子,不愁租的公寓”里抓住來自“錢”字的那團紅光。手心有點燙。

韓一舒走去辦公室,拎兩瓶福利飲料給小姚。小姚是韓一舒同校同專業的師妹,前年進的報社。當時,這個二流理工大學新聞系的畢業生,已經排不上記者崗,只能到辦公室打雜。但小姚人樸素、勤快,見了韓一舒就喊“師姐”,師姐對她也就多加關照。

小姚的電腦顯示器上,是“為記者點贊”市民網絡投票表格。韓一舒在投票名單里,排名第七,不前不后,“公共新聞記者韓一舒”。

“文體娛只有一個名額。”小姚指指方倩倩名字,前綴是“文體娛記者”。

“人本來也不多了。”韓一舒說,看小姚把表格拉到最下,全社列入投票的不過19人,其中還包含了評論員、圖片編輯、微信編輯這樣不能算作記者的員工。

三年來,人走了大半,男同事要么去北京找機會,要么在本地改了行賺大錢,總之,得想辦法養家糊口。除了李如林,部門其余八個人都是女的,報社倒有成為婦女互助會的趨勢。小城市一切都滯后、緩慢,行業動向也慢人一拍,等大城市的記者們紛紛轉型成了自媒體達人,月入幾十上百萬,報社才號令要搞新媒體。什么都來不及了,只有女同事們大起來的肚子,算是跟上了政策和時令。什么都搶不過人,生孩子總算沒有落后。

小姚關閉“為記者點贊”表格,接收同事傳過來的產假申請表。女員工孕期不能被辭退,算是道擋箭牌。韓一舒最焦慮的時候,小王也跟她商量過,“要不,我們再要一個?”兩個人對著睡著了的毛毛,不說話。韓一舒不理他。

最開始,大家都還在開玩笑。某三線城市,早報和晚報合并,同行們還能講段子一樣說,“好辦,改名為午報就行了”。接著,京城一家報紙突然宣告停刊,報社上下幾百號人等待“分流再上崗”。報社多半隸屬某新聞傳媒集團,集團這么大,崗位多的是,印刷廠啊、辦公室啊、校對室啊,就問你去不去。不去?起訴?違反勞動法?這可是給你們安排了崗位的啊,多少人排著隊還上不了呢。

到了這種程度,也無所謂臉面了。臉皮徹底撕破的,揚言要跟報社打官司,“拿回賠償”。也有精明算計的,洋洋灑灑寫一篇《良知不再的時代,一個老記者的破釜沉舟》,在朋友圈熱烈傳播,猛踩老東家和同行們幾腳,收割掌聲和名聲,兌換作上岸的道德資本。

“對了師姐,你的記者證還沒交,要年檢了。”小姚撿起桌面上一本記者證,拉開抽屜放進去。抽屜里只幾十本記者證。

“其他人都交了?”韓一舒問。

“總共59個,差不多。”小姚說,“去年有89個呢。”

小姚抬頭說話時,一舒發現她抹了珊瑚色口紅。最近,口紅廣告確實鋪天蓋地,像在暗合口紅經濟的原則:什么都不景氣時,口紅卻琳瑯多姿;囊中羞澀時,女人只買得起一支口紅撐場面。

時運不可測。以前,韓一舒還能給小姚電影票之類的東西做順水人情,現在呢,想“刷臉”給親朋好友弄張免費電影票,基本是刷不動了。連自己去看電影,也得乖乖掏錢買票。蜘蛛俠的人生箴言“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到了韓一舒身上此時已顛倒過來,變成“能力越小,權利越小”了。

吃晚飯時,韓一舒忍不住跟小王發牢騷。小王脾氣好,聽一舒說了一大堆也不吭聲,但這不吭聲反而讓一舒不滿意了,“你就不關心我的死活?”“這哪里是死活的事?報紙沒人看了,很正常嘛。你看爸爸都只看手機了。”老韓居然還跟著點點頭。韓一舒更氣了:“你一天到晚對著電腦敲敲敲,敲出什么了?”小王笑了:“老婆,編程是偉大的事業,可以促進家庭和諧。”韓一舒翻白眼。小王說:“只要有Bug,就是我的錯。這是一定的,對不對?”

韓一舒笑。小王也笑。好日子,壞日子,丈夫的幽默感總保持在場,讓茶米油鹽間的瑣碎煩擾,都可以一笑了之。這段婚姻也因此算得是好的婚姻。自然,小王勸慰妻子,報社的事,不必太上心,朽船還有三千釘。

哄毛毛睡了后,韓一舒去陽臺上晾衣服。陽臺是內陽臺,樓盤用港式戶型,80平米做出三房一廳,客廳推出去一米、加裝玻璃窗算作陽臺。不僅戶型是港式,層高也只有兩米四,加上兩梯八戶,一棟樓三十六層,十幾二十棟樓串聯在一個大平臺上,倒真像極了香港的公屋。本市市民形容得更直觀,說是“鴿子籠”。而樓盤雖在市區中心地段,但因是棚戶區改造,改建后容積率又高到令人發指,住20層大白天也只能開燈照明,所以,市民們又給它作了更全面的總結,“亞洲最大貧民窟”。

如果凈是這般爛污,樓盤也住不進三十萬人。開發商出奇招,在樓盤地勢最低處挖出個人工湖,環湖設大草坪、咖啡館、市民文化藝術中心、雙子塔。入夜,霓虹映水,五光十色迷人眼,初來乍到的人都恍惚以為這里有香港或者深圳等大都市的氣勢。而那座倚山勢而建的文化藝術中心,通體雪白,則像轉世投胎卻不慎墮入風塵的布達拉宮。

一舒關了陽臺燈。屋子里面一黑,對面樓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三期在斜對面,亮著燈的人家里,哪一扇窗戶是那的士司機的家呢?兩個娃娃怕是都要披麻戴孝,給爸爸守夜。家里有沒有人在,都要留一盞燈。

李如林四面出擊。他服務了十八年的這家報社,在全國沒什么影響力,但放在本市,還是有些積累出來的感情和聲望。老關系是不缺,但要從老關系里榨油一樣榨出錢來,并不是對待編輯記者“胡蘿卜加大棒”那套就可以的。李如林耳邊也吹進些風,其他部門的主任摩拳擦掌,一邊“拉客”一邊等著看他李如林的笑話,自己若不趕緊摸上幾個“炸”抓在手里,怕是很快就要“歸一”了。

以往油水最多的電視臺節目買手,現在也叫苦連天,“視頻網站和電視盒子把我們搞慘了”,但還是允諾,年度預算再怎么都要把“我們什么關系,你放心”的老李預算進去。過了兩天李如林再問,老朋友說,“下半年,下半年一定”。下半年?李如林咬牙切齒,下半年這些頻道還在不在都不曉得了!電視臺的日子也不比報社好過。

小城市滯緩落后,但也有其他機會。比如,一線二線城市咀嚼過的、蔗渣般的玩法,挪到本市,也還可廢物利用、改頭換面。《爸爸去哪兒》火了后,本市的教育機構也迎風而上,推出“跟爸爸去農家樂打糍粑”這樣教育加文旅的新產品。一家三口單價不過兩三百塊,趕上了熱點又嚴控了成本,悶聲發大財。李如林請策劃了“打糍粑”的孫總吃飯喝酒,喝高興了,就談起“合作”。孫總一口一個包票,老李,我們這么多年關系,我不幫你,哪個幫你?只是我們沒必要在報紙上打廣告做軟文啊。你實在困難,這兩萬塊錢拿走,算哥我友情贊助。

似乎一夜之間,世道就回到了跟日本鬼子打仗時的光景,連“一代宗師”葉問也只能靠賣力氣換口糧。而李如林這報社創刊時的“九大元老”之一,一直以來拿得出手的寫稿、編版、策劃、活動,統統都變成了花拳繡腿。放進大世界里,如何也敵不過一顆真正的子彈。

眼看到了星期四,李如林還是沒有談妥一筆“合作”。回報社上班,隔著玻璃看坐在對面的錢笑媚,矮墩墩的身子上裹一條大花裙子,雖然顏色、剪裁、款式都只達到了凸出她缺點的作用,但李如林知道,這裙子跟錢笑媚的其他物件一樣,一定價值不菲。錢笑媚似沒發現李如林的目光,起身跟另一編輯說,“今天沒啥好題目,只是些背篼新聞。”武漢的“板車”,重慶的“棒棒”,本市的“背篼”,都是城市街頭穿梭的苦力。錢笑媚嘴不停,評點著外來人口如何擾亂市容,李如林卻突然想起了一個外地人。

清醒的陳三望,跟醉后的陳三望,簡直不是一個人。上次見到陳三望,也是李如林第一次見到陳三望,是在副總編孟宜勤組織的“娛樂活動”上。李如林在卡拉OK包廂外面等,一個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介似孟總包廂么?”男人講普通話,但東北口音很重。李如林看他鉆進包廂,算是明白了孟宜勤為啥說“叫四個,四個”,剛才明明只有三個男人在那一邊灌酒一邊吼“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四個小姐裊裊婷婷來了后,李如林和媽咪把姑娘們帶進去,安置好、暖好場,就退了出來。老規矩,李如林在包廂門口候著,誰真要“辦事”了再安排開房。那一次,李如林只記住了陳三望的姓,“陳總,深圳來的,大老板”,其他東西,燈光太暗了,沆瀣一氣,男人與男人看不出差別。

這兩年,城里的外地生意人多了起來。孟總編精力也有限,攏住些大魚,小魚小蝦就漏給李如林這樣的下屬去打理。陳三望找孟宜勤,確實有點想法。半年前,他來小城開了公司的西南地區辦事處。跟本地人介紹時都說,西南地區寵物產業增幅全國第二,成都的增幅更是全國第一。但公司落地沒多久,從深圳到全國,開始猛刮互聯網創業風。陳三望原本只想把寵物醫藥的研發和生產放到小城的工業園來,但新朋友老朋友都對他投錢、辦廠、賣貨的模式嗤之以鼻。做產品有啥勁,要做平臺!自己經營不行,你要融資!傳統產業要崩潰了,你要整點互聯網+!賣大餅的都B2C了,老一套沒前途!

每天的酒桌飯局上,男人們嘴里耳里腦子里,嗡嗡響著的都是這些。不“入局”,沒“風投”,別的不說,光是面子上也掛不住。陳三望很快熬不住了,四處打聽求見產品經理和投資人,似乎沒被人投個上千萬,就算自己轉型做起了最來錢的房地產,也毫不光彩,毫無意義。這樣的影響下,陳三望再跟本城人說他從深圳來這里的目的,就變成了:你們這里搞“彎道超車”“大數據”,我也想跟上趟,整點互聯網公司的打法。現在就算賣豬肉,都要B2C,對不對?洗剪吹也要考核KPI嘛!

李如林之所以覺得陳三望像兩個人,完全是因為陳三望現在的態度,根本不像那天般有求于人。他跟孟宜勤說的,“孟總您大文化人,給小弟指點指點,啥互聯網啊融資啊,還不咔咔地來?”現在似乎都不記得了。雖然那天卡拉OK及后續都是陳三望結的賬,但現在,他聽李如林介紹了半天報社的“共贏共榮”項目合作,并沒有掏錢的意向。

“李主任啊,我琢磨您說的這些,感覺,只是感覺啊,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文化人的行當。能跟我們這邊對上的,也就是新媒體那塊。我是想弄個新媒體矩陣,把我們的產品鏈接起來,弄一大平臺。您看如果行,不如給我介紹兩個大記者,文字功夫好的,來我公司指導指導。”陳三望說完,瞇起眼斜瞟一眼李如林。

李如林拿不準陳三望要什么樣的人。是那晚跟孟宜勤一起玩時,嘗鮮一般的,還是真要弄個能干活兒的人來。方倩倩和韓一舒的臉在他腦子里輪流轉,定不下來,他說:“陳總說得對,我們的合作就是建立在互信互助基礎上的。只是……也要從報社層面來辦,我才好安排。”

陳三望跟孟宜勤也套過話,孟倒是不客氣,開口就是一百萬,那架勢還拿自己當“無冕之王”看待。陳三望拿不準李如林是不是奉孟宜勤之命來的,于是說:“只是你們報價太高,我們這種小公司,怕是高攀不起啊。”

李如林伸手給陳三望點煙,“我們畢竟還掛報社牌子,做這種全媒體包裝策劃案,幾個部門上上下下一分,也是沒多少。確實要十萬才做得下來。”

報價縮水十倍,陳三望也就吃準了李如林想獨自吞下這單子,心情放松了,牽著他慢慢聊:“我看您是個實誠人。咱們也就攤開了說,只要您新媒體矩陣給我做起來,咱們的合作空間還大得很。”

“可以可以!”李如林頻頻點頭,生怕陳三望把話又收回去了,“我明天就派記者來落實細節。”

離開陳三望辦公室前,李如林起身迅速掃射了一遍擺設。闊達兩米的辦公桌上,擺了張男孩的照片,眉眼像極了陳三望。李如林問:“陳總,這是您公子?”陳三望愣了一下,這等酸腐的詞原來還有人在用,“是,大小子,二年級了。”“真是巧,我姑娘也二年級!”李如林接話。陳三望一邊笑一邊拱著李如林往門邊走,不再說話,對李如林已無興趣與耐性。

這張兒子的照片,讓李如林決定派韓一舒而不是方倩倩去跟陳三望“落實細節”。倩倩雖是“頭牌”,但業務能力不如一舒。另外,她跟男人打打鬧鬧慣了,要是惹出點什么事來,說不定李如林還得吃不了兜著走。

李如林通知韓一舒去見陳三望,說是報社的項目,現在需要細化。韓一舒電話里問他,我們去接寵物醫藥公司的項目,太不對口了吧?李如林說,一舒啊,我也不想為難你,這也是報社高層接回來的項目。現在全報社齊心都在拉單子,哪里敢挑肥揀瘦?我如果自己能去就去了。但人家指明要我們部門最好的記者,那只能是你了。今時不同往日,眼睛盯在我們身上,都要動起來,是不是?

李如林這樣又賣乖又賣慘,韓一舒再找不到什么推辭,只好說:“那他們要做什么?”

“公眾號。寫文章你小菜一碟,再加上你家小王不是程序員?部門也就你最懂互聯網了。”李如林說。

韓一舒哭笑不得,小王是個寫代碼的,跟公眾號八竿子打不著,但最后還是允諾李如林,明天就去拜訪陳三望。

“就是嘍,要是各位同事都有你這干勁,這態度,報社就垮不下去嘛!”李如林最后給一舒打了點雞血,掛了電話。

韓一舒剛遞上名片,陳三望就說跟一舒有緣,“你一我三,再來個二的,咱整個小虎隊,賊好!”一舒笑了,說自己名字不過是因為母親姓舒,父親要加根繩子拴住罷了。大概是葷的吃多了也膩,看見韓一舒的小文藝范兒,陳三望反而和顏悅色起來,說一舒的名字是愛情故事,但自己的名字是勵志故事。

陳老板生在東北農村,家中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三。大哥取名“一富”,二哥取名“二貴”,到了他,就成了“三旺”,也是順理成章。至于為什么“三旺”變成了“三望”,陳老板也實誠,“請大師給我點化,大師說,‘出亡在外,望其遠也。你泥腿子進城,得裝熊。咔咔給我改。‘日字銳了,改‘月。‘王字給旮旯里一蹲。華麗轉身!”

三望給一舒介紹,唾沫橫飛。韓一舒好歹是個老記者,壓干了他話里80%的水分,比如“中南海里那些小哈巴狗,也離不了我們的產品,不然沒兩天就得嗷一聲倒地”,再加上來之前就做了功課,在網絡搜索、篩選,對這個公司有了初步的了解。

公司全名“福鑫生物醫藥有限公司”,總部在深圳,下轄福鑫生物、福鑫愛寵(全國連鎖)、寵之窩、萌萌噠四家全資子公司。按照公司網站上的簡介,陳三望在2003年成立這家公司時,是看到了“中國伴侶動物藥品市場銷售和服務的空白”,所以一手一腳建立了“覆蓋全國30個省市的商務營銷網絡及售后服務體系”。2014年正式成立福鑫生物醫藥集團。

所以,三望說自己“從獸醫到總裁”,以新聞寫作標準來看,事實層面并沒有硬傷。只是,這人從東北跑到深圳,在深圳發了家,又從深圳跑到這里,動機、原因都不明了。韓一舒也就有些警惕,任三望胡吹,她只是喝茶堆笑。

這種不在乎的態度,反而激起了三望的控制欲。他靈機一動,“韓大記者,現在不都講究個人品牌?要我這老臉、這名字能保值嘍,倒騰點啥還不小菜一碟?”

“您說得對。”

“您給我掰扯掰扯?”

“咋掰扯?”一舒笑著模仿三望的口音。

“您給我哐哐整個自傳,賣它十萬本。您成暢銷書作家,我也有了個人品牌,咱倆名利雙收。”

韓一舒差點笑出聲來,逗三望說:“我看行。”

三望也想逗逗看這女人到底是個啥貨色,就說:“您給我寫自傳,我給您十萬塊錢稿費,可行?”

做領導,必備的一項技能是,提意見。李如林逐個點評記者們提交的方案,輪到韓一舒時,他說:“方案挺好,就是比較籠統。這個福鑫醫藥,我看它是做寵物生意的,那我們給它策劃一個寵物選美大賽,周期短、回賬快,還娛樂大眾。你說是不是,一舒?”

“但是……方案里寫的微信公眾號優化,才是福鑫醫藥現在的需求啊。”韓一舒不明白李如林為什么這樣說,陳三望明明是他搭的線。

“面上的需求人人看得到,我們要發揮創意策劃的長項,撓到客戶的癢處,也體現我們的實力。”李如林不過是殺雞給猴看,弄點聲勢出來嚇唬其他幾個沒那么聽話的人。

一直沒有發言的錢笑媚,突然開口幫韓一舒下臺:“具體做什么項目,也不是我們覺得好,對方就會點頭埋單的。不如一舒先去跟他們談談?”

“倒是可以先去談。”韓一舒應允。

在茶水間,錢笑媚讓韓一舒嘗嘗她新買的掛耳咖啡。掛耳咖啡,要開水慢慢沖,再慢慢等咖啡滴濾。韓一舒盯著錢笑媚的手勢:“這才是咖啡嘛,我現在連速溶都沒心情沖了。”

錢笑媚笑:“生活品質下去了就上不來哦,工作嘛,你太認真了。”

“哎,比不得你。我就是喝速溶的命了。”

“差不多就行了,這些項目。”錢笑媚欲言又止,終究只是把咖啡遞給了一舒。她本身就是集團下來掛職的,老爹又是市里什么領導,韓一舒李如林等賺錢養家的焦慮,錢笑媚一個調令就可忽略,自然是可以追求生活品質的。韓一舒心頭亂,喝得急,果然就燙了舌頭。

韓一舒開口前,五菜一湯被陳三望吃去大半。下了埋單的決心后,韓一舒終于有了開口的勇氣,除了公眾號,報社想跟福鑫醫藥“深入”合作,“策劃活動,可以成新聞熱點的那種,提高品牌在不同場合的露出率。”韓一舒還舉些例子,比如某超市就做了“紅段子”征集大賽。三望聽了只是喝湯。她又補充說,做這樣的活動,報社也沒多少營收,主要是看中品牌和口碑。

她一急,三望倒笑起來,不緊不慢地說,公司倒是有一個新項目,不知道一舒有沒有興趣。

“你也知道,我一直想入局互聯網,必須趕上趟。有個投資人看好我公司的實力,想投錢整一個互聯網產品。說起來也是新產業、新趨勢,肯定是城里面現在還沒有、但人民群眾又需要的。”

“做什么?”

三望來了點銷售員的勁,開始跟一舒吹這個產品的偉大。他問,你養過寵物沒有?一舒說,沒有。他又問,那你參加過親人的葬禮吧?一舒說,我母親過世了。三望說,對,你就想想那感覺,跟我們失去寵物的心情一樣一樣的。

“一只跟我們感情深厚的‘伴侶動物,它短暫的生命結束后——相對我們人類,它們的生命很短暫,對不對——還能以可愛的形式留下來,你是不是覺著可高興了?”三望笑道。

“可愛的形式?”

“變成一顆璣珠咋樣?”

“就是一顆……玻璃球?”

“跟玻璃球差不多,但更漂亮。”

一舒睜大眼睛,“你要做寵物殯葬?”

“大記者就是大記者!”三望笑得更開心了。

韓一舒聽說過這叫璣珠的玩意。動物骨灰通過氧氣與燃氣對沖所產生的高溫加熱后,熔解、點滴凝固成晶體。透亮、圓潤,愛寵變成一顆顆璣珠,少則幾十粒,多則上百粒。比起一抔黃土讓寵物與自己永遠生死兩隔,璣珠雖然花錢,卻延續了人的精神寄托。

陳三望的意思也很簡單,如果報社有興趣,就參與這個項目的策劃,先做一個微信公眾號,在號上搭建平臺,用戶直接導流消費,核心產品就是愛寵璣珠。

他給一舒算賬,現有的寵物殯葬,通常是上門服務,善后、火化一條龍,小型寵物收幾百一千,金毛蘇牧這樣的大型寵物,少說也要三千。寵物不能土葬,火化后的骨灰如何存放也令人頭疼。有商家想出了“樹葬”,辟一塊樹林,一只寵物一棵樹,將寵物骨灰罐放樹上,但按年收費,五年是起步價,要三四千的租金。璣珠雖說要五千左右,但一次性解決問題,還能以“可愛的形式”永存主人身邊。尤其,放在網上經營,少了開店雇人的成本,可以說是相當理性的投資了。

報社部門縮減后,韓一舒也跑民生新聞,寫類似《把××精神全面落實在山城大地公廁菜場提檔、老舊小區換貌樹新風,市容環境整治見成效》這樣的稿子。但這下要跨到給殯葬業寫稿子,一時接受不了。

陳三望見她一臉苦色,就說,自己也認識不少深圳的記者,一樣下崗的下崗、改行的改行,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也不是沒有記者找過他,包括深圳的那些記者,都想“合作”,但“那些人,我信不過”。不然,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請一舒給他寫自傳。

韓一舒不知道是不是要表達感謝,又擔心話說重了,戲就過了。

陳三望倒是體貼:“都是為了孩子,都是為了家庭。掙錢啊,勞動最光榮!”

一舒眼神停在三望的臉上,點點頭。

“你去一趟重慶,也不遠。”三望說。

“去重慶?”

“有個朋友在重慶搞房地產,他跟我說最近重慶有個活動,全城轟動,你可以去看看。”

“全城轟動?”

“殯儀館都要玩新打法,搞‘生命體驗。”

“生命體驗?”

“還有幾天才搞,趕趟兒。”

“我……”

“你就當玩一趟,啥也不耽誤。”

韓一舒打電話跟李如林請假。她想說的是,她沒有獨自去出差過。以往出差,多半是跑會,其他報社記者總會一起。白天一起采訪,晚上一起吃住。互通有無,簡單安全。可現在她得一個人去重慶“生命體驗”,那不就跟調查記者單槍匹馬去“撲料”差不多?

但李如林只問了一句:“他負責費用嗎?”得到肯定答復后就掛了電話。

西南三省都吃辣子雞,但只有重慶一處,把雞切小塊裹粉,用滾油炸至焦脆。一盆辣子雞,半盆是辣椒花椒,埋住黃豆大的雞丁,每撈一塊,都像在辣椒堆里尋寶。除了辣子雞,重慶獨有的江湖菜的其他菜式,也一樣油重料厚,為了讓舌頭爆炸而不顧一切。也正是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及材料的不講究,讓重慶菜風靡全國。水煮魚、毛血旺,或者重慶火鍋,流行了十幾二十年,似乎全國人民都染上了某種不易察覺又無傷大雅的病癥,借由味蕾的宣泄、額頭滲出的汗水,就可以治愈。

韓一舒從小吃的辣子雞,是用糍粑辣椒炒制的。辣椒既喚“糍粑”,軟糯香滑自在意中。雞塊也要應“糍粑”二字的精髓,要夠糯,夠香,還要熱氣騰騰。口味的差別,也就是城市和市民的迥異。一到重慶,韓一舒就被陳三望的朋友用辣子雞打頭陣的江湖菜來款待,而葷素駁雜、極致麻辣的菜一下肚,重慶之行也就拉開了帷幕。

這位馮主任四十開外,大名馮國斌,四川資中人,定居重慶多年,講話帶潑辣的江城風氣,但又改不了兒化的川音。給韓一舒接風,馮國斌舉起酒杯說,“沒得問題,陳總打了招呼的事,絕對幫你搞定。不是跟你吹,來重慶,找到了馮哥我,你沒得事情擺不平。長江可以作證嘛……”

吃飯的地方,是泊在江邊的一條船改成的飯店,所以長江確實近在咫尺。但滾滾長江東逝水,能不能給馮國斌作證,韓一舒不太確定。霓虹絢爛,兩岸建筑高聳入云,奇觀式的夜景,本地人自豪地比作“小曼哈頓”,再不濟也是“小香港”。韓一舒卻想到,自己所住的“亞洲最大貧民窟”,人工湖周圍的造景,也是這般五光十色。似乎愈是絢爛,背后愈是曾經的貧賤。暴發的氣勢不過是要掩人耳目。

馮國斌一一介紹桌上的人。一個圓臉女記者,姓林。一個黑皮膚男記者,姓章。這兩人都是馮國斌的手下。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大家喊“吳總”,名片上寫著“××地產公司”。虎背熊腰卻喚作“豌豆尖”的,是吳總的手下。還有一紅一黃兩個女的,聽了“豌豆尖”這外號,也尖笑著要大家喊她們的諢名,于是馮主任作主,當場賜名,紅的是“紅毛丹”,黃的是“米涼粉”。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韓一舒有幾次想提起話頭,問問馮國斌“生命體驗”的事,但都被酒和菜壓了下去。其他無關的事,倒是被酒桌上的幾張嘴說了個夠,韓一舒也多少對這一桌酒客有了認識。比如,“豌豆尖”好幾次夸贊馮國斌是“營銷天才”,還給“紅毛丹”和“米涼粉”舉例,十幾年前第一輪房產熱時,馮國斌推動代理公司買斷報紙房地產廣告經營權,是如何撬動了紙媒贏利的風潮。“紅毛丹”眨眨眼,并沒有聽懂“豌豆尖”說的這些專業術語。“豌豆尖”于是說,一年光是房地產一個行業的廣告,就讓報紙賺了五千萬!數字一抖落,全桌人都聽懂了,也笑歡了。韓一舒認真看馮國斌幾眼,這么個一時無兩的人物,如何會至今還是“馮主任”呢?“豌豆尖”卻不緊不慢,跟一桌女士說起葷話來,“馮哥那時候,顏值巔峰,他的風吹草動,直接決定廣大文藝女青年的生理周期!”

重慶媒體的野性,韓一舒是有所聽聞的。跟江湖菜的潑辣、霸道、不拘一格相似,這邊媒體求生、牟利的路數,也不循常理。新聞管制雖全國一格,但各地媒體的經營,則牢牢依附本土經濟的脾性,所謂“上半身聽話、下半身撒野”,多半如此。

十幾年前,“豌豆尖”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報社做廣告業務員。那時,報紙是暴利行業,報紙經營部門是所有廣告主和廣告公司的甲方。要投放廣告,需捧著錢和笑臉,到報社廣告部定版,再自行送來廣告版面。但到了2010年,似乎一夜之間,市場開始逆轉,別說業務員,連承包了報紙廣告業務的代理公司也自身難保,于是雙方“協議離婚”。報紙也徹底成了市場的棄婦。

酒勁上來了,吳總喊“豌豆尖”表演個節目助興。“豌豆尖”說,那我唱個《貴妃醉酒》?馮總鼓眼睛,今天有外地來的貴客,你平時玩的那些先收起來。“豌豆尖”真就一臉乖地站起來,剛蹺起來的蘭花指也收了,抓個啤酒瓶當麥克風: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城,

城頭沒得神住老一群重慶人。

亂皮要財劃起,山城啤酒喝起,

喝不得的醉起,著不住的趴起。

反正回到家頭都是要把那個耳朵弄起來耷起,

所以兄弟伙在外面打死都要雄起。

“豌豆尖”雖松開了領帶,但銷售人員標準的白襯衫黑西褲還勒在他身上。唱完,“豌豆尖”又敬了一圈酒,算是圓滿完成了馮總助興的要求。

吳總這時又起哄,讓馮國斌“來一個”。馮國斌二話不說,舉起酒杯就站起來。他先舉杯唱兩句《烏蘭巴托的夜》烘托氣氛,兩句“那么靜……那么靜”拖足了調子,然后才開始他的脫口秀。

“做官的不貪贓,人暗笑你無能。燒餅掛在脖子上不吃,豈不是蠢?做官的不枉法,人懷疑你的神智。親兒子都不給安排個工作,落馬了豈不是等死?

“牌面上的身份、光亮,總歸要給主人謀得些好處的,管它刀山火海,最后銀錢落袋,才算心安理得。這套小老百姓的生存之道,古已有之。

“做記者算得上好差事,有得吃有得喝有得拿。白紙黑字寫出來,拉虎皮,做大旗。用不著敲竹杠,票子也乖乖送上門來。

“如果入行入得早,印刷品還雄起,吸引廣告主,就算折上折,一個整版也要賣十幾萬。一張報紙養活記者編輯校對,外加行政人員廣告人員,泱泱幾百號人綽綽有余。恭喜恭喜,絕對是找到了一只金飯碗。

“去王府飯店吃飯,名人請你寫文章。你在報紙上寫兩筆,比在CCTV打廣告還有效果!堪比神筆馬良。

“只不過——”馮國斌拖長聲調,四川話調頻變了京腔,接著說:

“大年三十頭一天,過了初二就初三。初一十五半個月,六月三十整半年。

“您猜怎么著?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最后統統……他媽的!切糕蘸白糖!”

掌聲響起來。男人的酒令、女人的尖笑,轟隆……轟隆……轟隆……在黑豹皮毛般的夜里滑動沖撞,終于,分貝壓過了長江。

解放碑的霓虹,從深夜閃爍至黎明,兩層窗簾也無法截斷光線。還有夜歸的人余興般的三兩聲尖叫、咒罵,也從窗戶縫隙漏進來。床是雙人床,被單上消毒水味刺鼻。韓一舒多年未獨自睡過覺,這個夜,于是怎么也不肯安靜、沉默,直至將人拖入被噪音填滿的睡眠之境。

天亮后,看得并不更真切。夜里該是下過霧,街道濕漉漉的黑。殘余的云煙繚繞在建筑的玻璃幕墻外面,掛出道道水跡。賓館對面巷子里,一口大鐵鍋熱氣騰騰,食客人頭攢動。豌雜、肥腸、辣雞、雜醬,有粉有面,但韓一舒跟老板說,“抄手”。

鄰座老婆婆跟一舒搭話:“我也吃抄手。”韓一舒笑笑。老婆婆又說:“六塊錢一碗,都是肉,一碗粉才兩片肉。”韓一舒點點頭。老婆婆說:“感謝主,賜我們日用的糧食。”捧起碗,喝了口湯。

記者小林發了地址來,說直接到殯儀館門口碰面。韓一舒打了一部紅色出租車。車子沿著江邊跑得飛快,手機地圖顯示是長江。過了一會兒,車右拐沖到另一條朝江的路上,地圖又顯示是嘉陵江。大概就是在從解放碑到沙坪壩的江心半島上從東往西走,睜眼閉眼都是日夜不停歇的江水。

這個城市,從飲食到講話,都跟韓一舒的家鄉相似得很,但又含著巨大的不同。像馮國斌所在報社那般“吃了豹子膽”的舉動,韓一舒想也沒想過會在自己報社身上發生。

好些年前,韓一舒去北京出差,賀歲檔電影扎堆,她一天輾轉于多個發布會現場,收了不少“車馬費”。跟其他女記者互通有無時,韓一舒說起某個片方出手闊綽,“這個數”,一只手掌伸出,五個手指在空氣中正反翻動。對方聽了卻是嗤之以鼻。韓一舒也沒當回事,現在突然想起,大概是自己的小報氣質惹得對方蔑視了。只是不知道,這個大報記者和她的報社現在如何?

車窗外,黃葛樹、懸鈴木在潮濕的空氣里伸展枝葉。韓一舒曾看新聞,女騎警穿制服戴禮帽,在懸鈴木背景的大道上騎行。如今不知還能不能看到這些女孩?或者,在這個城市,大部分事物保鮮期未過就已被判作廢。只剩個古董樣的老婆婆,喃喃自語,對著一碗抄手感恩。

記者坐最前排。大廳空蕩蕩,幾排椅子合圍出長方形的空地,椅子上蒙著白布。椅子前,大理石瓷磚地板锃亮,擺了些桌椅紙筆。二十來個男女老少,被介紹為志愿者,他們是今天生命體驗的主角。攝影記者上前架機位。韓一舒和小林這樣的文字記者,不需用鏡頭“瞄準”或“射擊”,但眼睛也盯緊了志愿者,靜待開始。

“生命”被切割成三個步驟供人體驗。第一“美好”,第二“蹉跎”,第三“死亡”。

所謂“美好”,每個志愿者領一張紙、一支筆,要畫下、寫下“頭腦中最美好、最深刻的人生場景”。這太像一份考卷了,而被考到的問題又如此龐大,好些人縱然皺著眉頭思索許久,也不能給出一個像樣的答案。年輕一點的,在紙面上大膽涂色,或者只寫下問號、感嘆號和一串省略號。最后交答卷時,一對七十來歲的老夫婦合交一張紙,上面畫了兩個小人,說是1969年,“那年我和妻子結婚,之后我們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這個最符合“美好”設定的答案,被主辦方舉著繞場一周,也提醒攝影記者們給大特寫。小林卻跟韓一舒咬耳朵:“不會是請來的托兒吧!”

第二步,“蹉跎”。年紀大的人一看道具紛紛擺手,“搞不成搞不成”。志愿者需趴著穿過一條“隧道”,隧道里鋪滿指壓板,以此來“感受中年歲月的迷茫和折磨”。年紀輕些的開始在隧道里爬行,吱哇亂叫。等爬到盡頭了,主辦方讓他們選擇,“現在你們已經進入充滿壓力的中年,請大家考慮,在事業、金錢、家庭、朋友之間最想選擇什么?”男男女女的選擇很老套,男的選事業,女的選家庭。并沒有人選金錢或朋友。小林笑了:“你發現沒有?這四個選項里面,沒有愛情!”

最后一步,“死亡”。所有人,年老的,年少的,紛紛歸隊,神情肅穆。工作人員把紙棺搬了上來,依次擺放在志愿者面前。紙棺只半米來寬,兩米來長,人躺進去動彈不得。雖是紙糊的棺材,形同兒戲,但主辦方“請君入棺”的指令一出,沒人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工作人員挨個鼓勵、勸慰,前后十幾分鐘,才讓二十多個人都躺進了紙棺里。又一聲號令,棺蓋合上了。

長達十分鐘的“死亡”里,幾乎沒有真正靜默的時刻。工作人員先是嗓音低沉地讀一段散文,“當時間匆匆流走,我們留下的是什么……”繼而,又逐一察看紙棺,擔心里面的人有不良反應。但即使這些做作、瑣碎的行為不斷在發生,韓一舒卻看到了別的。

二十多個人,突然被封進盒子、蓋上蓋子,他們的聲息、形狀、能量,都被紙板封鎖了。如果這就是生與死的界限的話,那大概并不如人們常常想象的那般界限森嚴,而只是薄如紙的人為形制。韓一舒第一次觸及死亡,是外公去世。外公死于肺病,人瘦到如一張錫箔,輕飄飄躺在供吊唁者“瞻仰儀容”的棺材里。然后就是母親。

母親像尺蠖。不是爬行時屈伸得像拱橋的尺蠖,而是休息時一動不動的、僵直的尺蠖。一個叫馬丁松的瑞典人寫過尺蠖的身姿是怎么回事。

尺蠖爬到葉子邊緣,像一個疑問,

支起兩只嫩黃的短足: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風聽見了,讓樹枝靠近它,

伸出樹葉的手,接它過來。

就是這么一只僵直的尺蠖。耳朵里“嗡嗡”響,韓一舒用鑷子去火化爐撿拾母親的骨殖。鑷子的尖頭一點點靠近,挨上去。死亡的電流擊穿韓一舒的身體,燒焦她的右手。

棺蓋重新打開了。有人坐起身來哭泣,更多的則是久久不動。電視臺記者拿著麥克風,采訪那些哭了的人。小林也上前去,盡記者的本分,瞄準表現異常的人。只是,那些嘴說出來的話,并不像是剛領受過死亡。或許大部分人的愚拙已無可救藥,即使與死亡正面交手,仍說不出半句有價值的話來。更糟糕的是,經由記者的引導,恐懼、震驚、畏縮都亟需更多的“正能量”來撫平。于是,志愿者多憶苦思甜,要珍惜時日,恨不能此刻離開紙棺就去活出一番轟轟烈烈來。哪怕這想往的生命力或意義,不過是要多花些錢,或多吃口飯而已。

韓一舒慢慢走過去,想在無用的信息中打撈些可為己所用的。可人想的都是自己。真要有死神來通知死亡,沒有人不會討價還價,要求一點與自己有關的福祉。只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除外,她說,棺蓋一合上,她想起了奶奶,奶奶蹲在地上給她系鞋帶。奶奶比她離死亡近,近得多,“不知道當奶奶面對這一刻的時候,會不會害怕?”還有一個胖男子,對著小林絮叨,“如果明天就要死,我只想帶上錢和老媽。”

在“生命”的三個步驟之外,殯儀館還提供“殯葬常識講解”。收運、消毒、化妝、入殮、火化。韓一舒聽得認真,卻只記得一串數字,工作人員說,“人體火化后,骨灰一般在一千五百克左右。”

采訪結束,小林按馮國斌的吩咐,帶韓一舒去逛一逛。小林安排的節目,是去叫“洋人街”的地方吃喝玩樂。只因一舒提了句,要接地氣,不要高大上。

這里原是重慶南岸一片荒地,受長江汛期影響,地勢低的地方不筑堤就難談發展。但要修一道防護堤足以抵擋長江的潮涌,所需的人力財力非地方財政可以承擔。于是,政府動員企業參與,作為連帶承諾,企業獲得沿岸土地的開發權。這片江灘上的荒地,也就豎起了埃及法老像、童話城堡、巨型樹屋,各式建筑混搭在一起,加上中式幽默標語助力,造出一座堪稱“平民迪士尼”的景區來。國人熟悉這種做派,稱之為“山寨”。免門票,消費隨意,這里很快聚集了人氣。就像園區里掛的一條標語所寫,來這里玩的人,指著標語大笑過后,也不免期待——“讓我們的生活充滿油珠珠”。小老百姓的消遣、玩樂,都如顏色鮮麗的建筑、刺目的標語橫幅般廉價、輕易,過目即忘。

小林是個90后,長相乖巧,快人快語,跟一舒說起上午的活動,“你知道嗎?那對老爺爺老奶奶,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那對,他們是附近的居民,本來是來找殯儀館領導抗議的。”

“抗議什么?”

“有人在殯儀館側門開了個燒烤檔,正對他們小區,大半夜吵得睡不著覺!”

“在殯儀館門口開燒烤檔?誰敢來吃?”一舒笑。

“家屬啊!熬夜要提神,整點燒烤,甩兩箱啤酒。”

“那還真是剛需。”

“是啊,人家名字也起得好,圣火燒烤!”

小林說,兩位老人一大早就來辦公室門口等領導,結果被勸來參加“生命體驗”,說是“免費回饋給市民的福利”。參加完了,也忘了要投訴抗議的事情了。

“明天還能上報紙講戀愛史。”一舒說。

兩人一路笑一路往前走,小林說,每次寫稿子,領導都要求要突出特色。這特色是什么呢?領導這樣教育她:“成都媒體為什么出名?關心的都是‘川味問題。那我們重慶,也要像小面和火鍋一樣,有自己的風格。”這話實在抽象,具體在小林寫的一篇篇稿子里,就變成了不斷重復的標題,《×××最愛重慶小面》《×××期待在重慶吃火鍋》。把走過路過的名人都跟本地食物掛鉤,似乎這樣讀者就會買賬了。

“做報紙,就是想方設法討好讀者!”韓一舒開導小林。她所在的報社倒是沒有這種塑造城市自信的焦慮,但每天想的也是“怎么抓住讀者的心”。除了從北上廣大城市的報紙學習“先進經驗”,更多的,還是要結合本地特色來摸索。韓一舒指著不遠處一條大標語,“給情敵的肥臀來上一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辦報紙。”說完這句,又補充說:“只是現在世界變化太快,開出租車的怎么會想到有一天會被網約車搶飯碗呢?人人都只讀手機上的東西了,報紙再怎么折騰,也還是要印在紙上。”

小林抬頭看標語,“韓姐,每天這么寫稿子,到底有沒有意思?”

“你喜不喜歡寫稿子?”

“喜歡,又不喜歡。”

“不喜歡什么?”

“很多時候采訪都很無聊,還非要把干巴巴的東西擠出花來。不然領導就會批評說,平淡、沒有新聞性……而且稿費也越來越低了!”

“新聞性……”韓一舒嚼著這個詞,“呵呵。”

“明明大家都曉得,整疊報紙,最多人看的就是彩票結果和笑話。”

“笑話?”

“我們有個‘麻辣山城欄目,全是重慶話寫的笑話。”

“你是重慶人?”

“是。”

“那去做這個欄目就挺好。”

“為什么?”

“不用追求新聞性了啊。”

小林盯著被橫幅標語切割出來霧蒙蒙的天發呆,半晌,突然說:“我可能要調去其他部門。”

“什么部門?”

“報社跟一個房開公司合作,要去包裝重慶新地標。”

“購物街?”

“你怎么知道?”

“現在的新地標,不都是建新房子或者盤活老房子,然后讓商家入駐。”

“聽說馮主任也要去。”

“他舍得主任的位置啊?”

“去那邊給他做總經理,昨天晚上見的吳總,就是那邊的頭頭。”雖四下無人,但小林仍壓低聲音,“馮主任要掙錢。他兒子五歲了,還不會說話。”

過完“五一”,毛毛就三歲了。老韓的生日是五月十二號,以往,兩老小都是一起過生日。母親很早就開始張羅。今年,家里只剩韓一舒一個女人,老韓、小王、毛毛,三張嘴嗷嗷待哺。

像是回應小林,又像是自言自語,韓一舒說:“馮主任不容易。”

韓一舒大學畢業剛入行時,老韓對女兒的工作充滿好奇。“喂喲,見到周杰倫了啊……我曉得嘛,大明星,是不是唱《月亮之上》的那個?”最開始,他試著記住這些陌生的名字,似乎記住了名字,就在名人和自己之間拉起了一條繩索,晃悠悠的,蕩得心頭舒坦。但慢慢地,他不關心女兒見沒見誰、又見了誰,他慢慢悟出了記者這個工種的特性,“就算你天天見周杰倫,他還不是只會給你簽個名?”老韓叮囑女兒把自己報社的報紙帶回來。他慢慢讀過期的報紙,消化過期的新聞,緊跟世界的變化,雖然慢了拍子,但好歹報紙免費。慢慢地,老韓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套標準,在單位里一干幾十年的經驗,來分析比對女兒這份工作的好壞。比方說,基本工資只有一千,其他全靠稿費,多寫多得,這不就是“計件工”?看病靠刷醫保卡、買房只能去樓盤搖號,一點比不得公務員的待遇,這不就是“合同工”?

小林去冰淇淋攤前排隊。韓一舒坐在長凳上等。午后快四點,賣熱狗腸的伙計懶洋洋在曬太陽,一手抓著手機,一手夾著煙。女服務員趴在餐桌上打瞌睡,高跟鞋踢到一邊。他們都穿著制服,卻把捆在制服下的身體懶洋洋擺進天光里,像一體成型的塑膠模具。韓一舒拉開包包拉鏈,掏出吳總托小林帶給她的“禮物”。拆開了,竟是一盒燕窩,包裝上寫著泰文。韓一舒掏手機查價格,這么一盒得5000塊錢。昨晚各自散去時,吳總意味深長跟她說:“陳總的人我們一定好好招待的。”或者根本就是陳三望跟姓吳的吹牛,“女記者我想喊就喊,讓她去重慶就去重慶!”

韓一舒于是跟小林說,逛累了,要走。就在她們打算離開時,馬蹄嘚嘚,一隊女騎警策馬現身。制服是紅色,馬是棕色。女孩是騎在馬背上,沒錯。但并不是真的騎警。

戲仿到了這里,整個城市的舞臺背景開始脫落,露出了黑豹皮毛的底色。白日里的云柱,幻變為夜間的火柱,熾烈燃燒。最明亮處似太陽,若執意凝視,會灼傷眼球,帶來無以復加的危險。輕軌呼嘯,直沖進隧道。過江纜車墜落,滑向江心。所有肢體躍出家門、走上街道,跳入河流、垂直墜落,嘴巴張開、聲音嘶啞。億萬個氣泡從水底升起,讓還在岸上的人聽到了胸腔里的神秘回響。喧嘩,騷動,爾后歸于寂滅,像是沒有人曾經死過,而所有人又正在死去。然而,真正的死亡卻不值一提。

毛毛去幼兒園了,老韓只能坐在客廳沙發上打發時間。直坐到累了,他走去陽臺上,想看看樓下的風景。陽臺上堆著許多雜物,角落里兩堆報紙,紙張顏色還簇新著。老韓卷起一摞報紙,靠坐在小板凳上,就著陽臺光線讀起報來。

老韓讀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會喃喃自語。只聽他像播音員一樣逐字念出:“2014年10月13日。金正恩在養傷,不露面是戰略。企業工資,需集體協商。購房者享優惠需高資質,多家銀行落實放貸新政。明天起,我市接連六天有陣雨……”

看完這一天的頭版大標題,老韓翻到報紙的文體娛板塊,按照慣例,要關心一下女兒的工作。他又開始讀:“骨折,杜蘭特傷停六周。科斯塔終于‘開和了。柴靜離職回家帶孩子。火力拼爹,快來參加平民版《爸爸去哪兒》……”

讀完了文體娛板塊的所有標題,老韓才發現,沒有一篇稿子是一舒寫的。他又往前翻,想在一舒同時負責的公共新聞板塊找到女兒的名字。“敬酒沒喝,斷了一根肋骨。電視機上也能交水電費。趕到省城吃酒,屁股莫名挨一刀……”還是沒看到哪條新聞署了一舒的名字。“奇怪……”老韓又把之前之后幾天的報紙翻了一遍,只有兩篇稿子寫著“記者韓一舒”。

這時,心電感應一樣,手機響了。老韓接起來,只聽一舒說,稿子忘了存U盤,讓老韓去書房開電腦、上QQ,她兩分鐘后再打來。一舒再打來卻是視頻。等她一手一腳教老韓傳輸了文件后,匆匆掛掉了視頻電話。老韓放下手機,愣愣看著電腦界面。

從小,韓一舒的洋娃娃、積木和作業本都收拾得很整齊。她的電腦文件夾也分門別類,一目了然。D盤分成工作、生活、雜項三大文件夾。老韓打開的“工作”文件夾里,有報社、外稿、公眾號三個子文件夾。老韓不懂什么是“公眾號”,就先點開“外稿”。第一個文件夾叫“重慶”,就點了進去。里面只有一個Word文檔,名為“差旅費用明細”。

機票(往返):1218元

住宿(兩晚):436元

重慶市內交通:121元

餐費:200元(按報社標準,50元/天)

備注:福鑫醫藥微信公眾號合作,出差重慶三天兩夜支出。

原來半年前,女兒去重慶出差是為了跟這個福鑫醫藥合作。老韓搞明白了,順手點開“公眾號”文件夾。

里面密密麻麻又是更多的文件夾,老韓隨便點開一個叫“140902-尾巴”的文件夾,在一堆圖片里點開Word文檔,第一句話是“狗狗的尾巴你真的懂是什么意思嗎?”他退了出來,又點開“140915-虐寵”文件夾及主文檔,默念里面的字:“我叫歡歡,被挖掉雙眼、肚子里灌滿石頭,然后,被從樓上扔了下來……15000年前,我們的祖先灰狼被馴養。從此,我們成了人類家族的一員……”他又退了出來,點開“140916-走失”文件夾,繼續讀:“笑笑是一只會微笑的金毛尋回犬。它來到我們家的第五年,2013年5月16日下午,在小區門口走失了……”

這篇以寵物主人口吻、以書信體給走失的“狗兒子”寫的信吸引了老韓的注意力。他仔細讀完了講述狗販子如何下藥、主人如何尋找狗狗、歷盡千辛半年后在寵物黑市認出被藥瞎了雙眼的金毛犬的故事。但老韓吃驚地看到,在文章的最后出現了這樣的字眼:“讓伴侶寵物像伴侶、像家人一樣尊嚴地活著,尊嚴地離去!——陳三望,一名寵物醫藥業從業二十年的醫生的承諾。”

老韓只覺得腦子里“嗡嗡”響。在報紙上當然找不到韓一舒的名字了。寫這些東西,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晚上他偶爾醒過來,總能聽見書房里一舒還在敲鍵盤。第二天一早,小王負責毛毛的起床洗漱,只是為了讓一舒能多睡20分鐘。

小王接了毛毛先到家,老韓跟他提起“致走失的你”。小王說,自己也看到了,不過是在手機朋友圈里看到了。沒有人知道是韓一舒的手筆。看到文章最后,笑笑被狗販子下藥弄瞎雙眼,卻認出“媽媽”,小王也忍不住罵臟話。雖然他清楚,狗的死,只是韓一舒用了跟平時寫報道時不同的“算法”。

看著老韓怔怔的臉,小王決定啟動“奧卡姆剃刀”原則:簡單的解釋就是較好的解釋。他說:“這是報社交給一舒的任務,寫完就完事了。”

“報社的任務?”

“嗯,跟這個福鑫醫藥合作。”

老韓低頭不吭聲。

“現在各行業都互聯網+,賣狗藥的打打廣告,正常的。”

老韓不知聽懂了沒有,不再說話了。

挨到夜里,老韓抓住一舒聊天。老韓的人生回顧,早已跟女兒說過許多遍。每次說的重點,視乎老韓的心情。

風從紗窗漏進來,裹挾著夜和植物的氣息。屋子里有座落地鐘,每半點報一次時。現在,鐘敲了十下。金屬撞擊、震蕩出獨特的音色,在時間的線性流逝中纏繞出瞬間成型的線團。父女倆被這時間的線團凝固。

老韓突然說:“你知道學校為什么不返聘爸爸嗎?”

一舒看父親一眼:“人家沒有這么多崗位。”

“不是,因為爸爸我是個廢人。”

一舒吃驚地看著父親。

“沒有單位了,就什么都不會。”

“爸爸……”

“連媽媽都不要我們了……”

老韓像個孩子,情緒的失控沒有任何征兆。一舒把臉轉向陽臺,半扇窗戶沒關,雨斜著打進來,潮乎乎的。

家里沒有母親的東西。衣物都燒掉了。日用品扔的扔,藏的藏。連遺像也沒有一張。“盡量讓他情緒穩定。”這種空無一物引發錯覺,那就是他們并沒有失去。母親應該只是出門旅行去了。韓一舒看過《動物世界》,被咬傷的動物逃命時總會忘記傷口,加速奔跑,直至越渡死蔭之地。

這半年來,李如林牽頭做了好幾單“合作”。但每個項目,最終不過是用兩個版面換回了兩萬塊錢。陳三望那邊倒是跟報社簽了協議,等于報社承包了他們的公眾號運營,但也只結了一次款。

部門又走了一個編輯,所以韓一舒、方倩倩這樣的記者,也要輪流回報社去編版。這天,李如林通知,“一代中國人的記憶”高倉健去世,A疊需供稿,一舒回報社寫稿,倩倩去編版,自己回去看版。自從薪酬制度改革后,李如林每天在外談合作,已經很久沒有回報社看版了,而一舒和倩倩,也幾乎沒在報社碰過面。這個三人一起在報社加班的晚上,多少像時光倒流。記者寫稿,編輯編稿,主任審稿。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要在新聞紙上呈現名人之死,自有章法可循。生平、軼事、遺言、愛憎,這其中,讀者最愛看的,往往不是名人的“高光”時刻,而是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挫敗、困頓以及秘密。

韓一舒打開電腦,從報社稿件庫里調出九年前采訪高倉健的文章。那是2005年12月,在云南麗江,張藝謀執導的電影《千里走單騎》首映式。高倉健在片中飾演一位獨自到中國云南完成兒子臨終前意愿的父親。父子間的隔閡、疏離,縱使“千里走單騎”,將自己曝露于云貴高原的晴空與烈風中,也吹不淡、吹不散。高倉健本人的氣質,與這位沉郁、孤獨的父親高度吻合,以至于讓人覺得這是他的某種精神自傳。

那是一場喧鬧的、春晚式的首映禮。韓一舒一共寫了三條稿件。九年后,其中兩條已經再無意義,是對首映禮排場、節目、陣容的鋪陳介紹。只其中一條經受住了時間。她把稿件剪切出來,傳給倩倩看。

有記者請高倉健談談做一個父親難還是做一個演員難。高倉健答道:“我沒有兒子,所以沒有感受。”這句回答很簡單,但高倉健說話時,臉部肌肉卻抽動起來,像在壓抑自己的情緒。記者從現場幾位日本記者處了解到,原來高倉健一生只有一次婚姻,無子嗣。1959年,28歲的高倉健與19歲的當紅歌手江利智惠美攜手步入婚姻殿堂。江利智惠美在二人婚后曾流產并因此不能生育。這段婚姻維系了12年,以離婚而告終。曾有傳聞說,高倉健在婚后對妻子異常冷漠,但原因不明。1982年,45歲的江利于東京自己家中自殺身亡。高倉健從未對此事表態,但他終生沒有再婚。

“這段好。我看到一段他自傳里寫的也挺有意思,你看看。”倩倩回傳給一舒。

老母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影片《哼哈二將》的攝制過程中,沒能趕上葬禮。我是晚了一個星期才回到老家的。

按形式焚香供奉后,我想趁尚未下葬前,見見老母的遺骨。打開佛龕上的骨灰盒,看到了老母的遺骨。突然冒出一股強烈的不愿與老母離別的感情。

我咯吱咯吱地咬嚙遺骨。在一旁的阿妹們叫起來:“不能這樣,快點住手!”阿妹們以為我的頭腦失常了吧。不,不是的。那是難以解釋的沖動。當時,無論如何不能與老母分別的強烈欲望左右著我。

“我的天!”一舒驚呼,然后笑著傳給李如林看。李如林也笑了,報紙上是不能登,但看著也過癮、精彩。吃新聞這碗飯的人,并不比祈雨的農民高明多少。每天醒來,盼著的不過是“發生點什么”。如果這一天什么也沒有發生,從自家米缸里刮一層灰泥也要做一餐。至于種在地里的秧苗,有可能是稗谷,也有可能遇旱遇澇、被動物啃食踩踏拱爛。

李如林生在苗漢雜居的鄉村,每年正月,村里總要跳花場。立花桿,鬼師祈福,姑娘小伙唱歌,把土地的繁殖力喚醒,稻米才能揚花結穗,讓人免除饑餓和憂煩。蘆笙、嗩吶、響鈴和姑娘小伙的情歌互謔中,還是小孩的李如林總是偷偷喝米酒。他曉得姑娘小伙光腳“踩”出的是一個區別神與人、抽象與日常的邊界,也曉得姑娘小伙推搡擠挨“浪”出來的是人的欲念渴求、土地和神的恩慈憐憫。而最后,跑馬、放火炮,馬蹄迅疾的踩踏與鞭炮的炸裂,宣告結界消泯、萬物歸一。上天保佑吃飽了飯的人。知曉這些,他不介意被人稱為“苗子”。畢竟,苗子懂得的,仲家子(布依族)和客家子(漢族)并不懂得。

但現在的李如林,幾乎不會讓人想到這些。怎么看,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的、城里的,上班族。大部分時候,他自己也這么覺得了。

在中年上班族的認知里,醫生開錯藥,是醫療事故。藥販制假藥,觸犯刑法。那么,報紙上登吃不死人又治不好病的醫藥廣告呢?

問話的人是李如林的丈母娘秦遠麗。秦遠麗跟大部分中老年女性一樣,都有腰酸腿疼的毛病。也跟大部分中老年女性一樣,不愛上醫院,更相信膏藥和偏方。秦遠麗說,看了報紙上的廣告,花1999元買三個療程的藥,吃了腳卻一點沒有好,“我電話去咨詢,他們說要再吃三個療程,才能根治。”

“都吃了三個療程了,沒效果,就不要再吃了。”李如林要做個有臉面的女婿。

“這樣啊?可是報紙上登的……”秦遠麗退休前是小學語文老師,對白紙黑字的東西,都執拗得很。

“接電話的都是銷售人員,都是為了賣藥……”李如林也顧不上臉面了。

“這不就是騙人?”秦遠麗聲音稍高了一點。李如林沒有再說話。他在飯局上喝了太多敬酒和罰酒,喝得自己的肚子和臉都變了形。秦遠麗并沒有發脾氣,但李如林卻像挨了訓。從丈母娘家出發,走路回自己的村子的話,不到一百公里,走到天亮,能回去嗎?

第二天醒來,李如林宿醉還沒消退,領導就通知他,高倉健去世,安排稿件,他也就安排韓一舒和方倩倩回報社加班。像平常一樣,他一忙,好多事就忘記了。

晚上十點,李如林抓一支紅筆,在版樣上圈點。半小時前,他叫了肯德基全家桶給倩倩和一舒作夜宵。現在,兩個女的肩靠肩,背對著他,在辦公室一角窗邊吃炸雞。李如林把一舒稿子里的一句話圈出來做小標題,“高倉健:哭泣是用心哭泣”。一舒寫的原文是,張藝謀說,你不掉眼淚怎么演哭泣的人?高倉健說,哭泣是心在哭泣,不是眼睛在哭泣,這是我對哭泣的理解,對痛苦的理解。

倩倩和一舒面前一堆雞骨頭。雞骨頭前面是落地窗。兩人的面孔、衣服頭發的顏色,映在玻璃上,玻璃剪裁出來的構圖貼進夜的黑藍布景里。

“那么多人喜歡他,但怎么感覺,最后他那么孤獨呢?”倩倩說。

“他被安排住在總統套房,納西族的女孩給他獻花。人圍著他。但他幾乎不說話。采訪過那么多人,好多更有名的人我都記不清了。或者他們跟電視里、手機上他們自己的圖片、視頻重疊了,不再是個真的人。但我今天又想起他。”

“那他是比較特別?”

“大晴天,不到十度,冷。古城被亮晶晶的光線和冷空氣包裹住。瓦片反光。最開始我以為是高原的太陽,后來發現,是雪山頂,那么亮。太陽照上去,雪太白了。氧氣有點稀薄。人在那里,好像隨時可以脫離現實。”

“他沒有孩子,但奇怪的是,看了電影的人,都覺得他就是父親這個詞的代名詞。一輩子不被理解的、少言寡語的父親。”

“你說的還是電影里面的那個人。”

“就算這個人在你面前,但你還是在想象他。甚至你感覺到的來自他的感覺,也是一種想象。”

“名人,最后只有他們的名字是真的。”倩倩說。

“然后他們死了。我們的一部分想象就跟著死了。”

“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方倩倩稿子出事,像雷雨來之前幾道無聲的閃電。光總是跑得快些,而聲音總是慢些。真正的雨,最后才來。

神武山莊原是大地主譚元武在南郊的祖宅,倚山勢而建,坐北朝南,藏風納水。三十年代建成時,屋主遍植翠竹、銀杏、松柏,幾十年后長得遮天蔽日。建筑雖屢遭破壞,但主體的四合大院仍保留完整,風雅、古樸。2000年左右舊屋易手、改造,新名“神武山莊”,之后不斷擴建,成了本市一處著名的度假旅游地。也因其市級文物的身份,屬城市名片,媒體記者們對神武山莊也多了分關照。也就是說,經常拿一點“稿費”,幫神武山莊上宣傳稿。

方倩倩的稿子只五百字,標題叫《奪魁黃金周“北平”有戰事》。惹禍的不過是幾句話:

“民國范兒”大戲引發復古風潮,也帶旺了我市相應景點在“黃金周”期間的熱度。神武山莊接待游客近萬人次,客房爆滿。“神武山莊集歷史、文化、商務、休閑、度假為一體,是南郊乃至全市不可復制的寶地。迪士尼修起來了我們也不怕,就像《北平無戰事》里的臺詞:國民黨帶得走黃金,帶不走民心。”神武山莊經理胡林說。

見報的版本是這樣的:“‘民國范兒大戲引發復古風潮,也帶旺了我市相應景點在‘黃金周期間的熱度。神武山莊經理胡林說:‘迪士尼修起來了我們也不怕,就像《北平無戰事》里的臺詞:國民黨帶得走黃金,帶不走民心。”

原本一共三次的品牌露出被刪到只剩一次,神武山莊的宣傳文字也基本消失,只剩一句所謂山莊經理的引語。本來是為了蹭熱點、作點綴,這樣一刪改,倒像是神武山莊跟“迪士尼”隔空喊話的檄文了。誰不知道“祥鵬”在南郊的地塊就是要建一座“西南迪士尼”呢?

這半年,報社為“祥鵬”背書,連做三次大專題。《迪士尼十年才修一座祥鵬樂園三年內竣工》《世界級業態祥鵬樂園怒放》《祥鵬野心:三年打造游樂天堂》,每次兩個整版。對它們這份每天最多36個版的地方報紙來說,如此投入堪稱大手筆。編輯記者,從上到下,也就耳聞目睹了這個尚不存在的樂園,如何一點點在油墨和新聞紙里成型。

軟文之外,報社和祥鵬一起成立了文旅公司來運作“西南迪士尼”。而“祥鵬”許諾給報社的“錢景”,則是這個未來黃金商業項目的股權與流量。可以說,一旦“西南迪士尼”起來了,報社十年內都不用愁了。如此局面,自然是一切都為此讓路,一切都為此服務,出不得半點差錯。

“你怎么不小心點啊……”韓一舒打電話給方倩倩。

“天天寫ppt做預算,還要出去跟人喝茶賠笑,我哪里有精力寫稿子。還不是郵箱里收到的通稿改一改應付一下?”倩倩不服。

“聽說李如林去跟孟總檢討了。”

“反正不是我一個人的錯!編輯、總編都沒看出來,憑什么要我寫檢討?”

安撫倩倩幾句,一舒掛了電話,走去客廳。老韓在陪毛毛玩恐龍玩具。霸王龍、劍龍、三角龍、翼龍,毛毛給它們排兵布陣,跟老韓對壘。毛毛自行想象了一套食物鏈,霸王龍吃翼龍,翼龍吃劍龍,但三角龍又吃霸王龍。完全不合常理,也無章法可循。恐龍滅絕的原因,至今說不清。毛毛會相信哪一個呢?小行星撞擊地球?恐龍食物鏈斷絕?毛毛拎起恐龍跟老韓對打,沒打幾下,上半身撲進恐龍戰場。毛毛一邊翻滾一邊咯咯笑,大小恐龍被他壓在身下。老韓束手無策。也許,無常的暴力更接近毀滅恐龍的上帝之手。

韓一舒剛寫了幾句公眾號的文章,就收到薛靈信息,約她吃飯。晚上,不管陳三望回不回去吃飯,薛靈都要在家守著,所以她跟一舒都約中午。一舒抬頭看了看天色,建議去吃鴛鴦火鍋。

一個月前的某天,陳三望約韓一舒去公司喝茶。沒聊幾句,三望從身后辦公桌上拿起一個信封,放在一舒的茶盞邊上,“耽擱你的時間,這是一點意思。”

韓一舒掃一眼信封的厚度,推辭說:“陳總,你這就見外了嘛。”

“你肯幫我,我感謝都來不及。”見一舒沒有把信封收起來的意思,又說,“時間就是金錢。小韓,你還是聽我的。”

韓一舒也就沒有再推辭。陳三望說得很簡單,老婆跑來“陪”他,整天無聊得很,一舒跟她年齡相當,“你們文化人,得體大方”,就當幫他的忙,抽空陪陪太太打發時間。出租車上,一舒把信封掏出來點了點,三千塊。陳三望的意思是,跟韓一舒“月結”。

陳太太姓薛,名靈,比一舒大三歲。薛靈雖上過大學,但嫁給陳三望后,就沒再工作。最開始是因為懷孕生孩子,后來家里父母和哥哥也說她,“三望能掙錢,你就把家顧好。這種日子,在深圳也不是人人過得上的。”

一舒體貼人,頭次見面就商量:“那我就叫你靈靈吧?我們差不多大,而且,我是地主,本來就該照顧你。”薛靈并不知道丈夫給了一舒“服務費”,這熱情大方讓她如沐春風。兩人飯還沒吃完,她就跟一舒掏了底,來“陪”三望,不過是希望把二胎懷上。

一舒也為二胎折騰過,于是細細說起自己怎么放棄了二胎的打算,說到工作的壓力、時下的勞累,倒句句是真話。薛靈久別職場,已很難分辨陌生人相處,哪些是話術,哪些是實情,只覺得女人又工作又兼顧家庭著實不易!

兩人也就成了朋友。

扶手電梯載著二人平緩上升,大理石地板、玻璃櫥窗、黃銅扶手搖曳流動出一層淡金色微光,是現代商業獨諳的、體面雅致的配色心理學。

薛靈脫了大衣,露出一塊嵌在金葉子上的羊脂白玉。見一舒瞟著看,她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是不是?我買了一佛一觀音,老陳偏說我又給人騙了。”一舒仔細看,確是開懷大笑的一尊彌勒佛,“男人都不懂。女人喊買房,女人存首飾,沒有這些家底,又怎么算個家呢?”

薛靈點點頭,“他再說,我就這么回答。一舒,你比那些什么什么老師厲害多了!”“什么什么老師?”“情感問答那些。”“你需要情感問答啊?”韓一舒笑著把熱氣騰騰的毛巾抖開,細細擦手。

“我是不需要……”薛靈吞吞吐吐,“不就想趕緊懷上嘛。”她說,三望今年四十了。一舒以為這句話的后半句會是,男人過了四十就不行了。誰知道薛靈說,“對著我早就沒有感覺了。不是為了生孩子,他才不會碰我。”

韓一舒眼也不抬,“也不能這么說……”

“兩口子如果不那個,還算不算兩口子?”薛靈像是認真的。

“也算的吧。”

“如果兩個人不結婚,一輩子都是那個關系,又算不算夫妻呢?”

一舒認真想了想,“也算是了。”拿人手短,“勞務費”是陳三望給的,她不確定要把話說到什么程度。于是問:“他在外面有人了?”

“要離婚的那種,從來沒有過。”

“那你擔心什么?”

韓一舒給她倒茶,看她不動,起身把茶杯遞到她手里,“喝口熱的。”大麥茶有淡甜的余味,喝了半杯后,薛靈看起來鎮定了一些,不再神經質地摩挲胸口那塊玉。韓一舒沒有說話,把足夠多的時間留給薛靈自己。外行都覺得,記者該懂得如何發問,所謂循循善誘。但在問和聽之間,韓一舒通常選擇后者。似乎一切由對方主動說出,新聞倫理上的罪惡感就減輕了很多,并不是她在預設和掠奪。

“他來這邊開公司,我知道是在逃避。”薛靈確實開口了。

“逃避什么?”

“他一個朋友,去年跳樓了。”

“為什么?”

“說不清楚。有人說是工作壓力,有人說他去公海賭輸了,有人說婆媳鬧得厲害。反正,跳樓了。”

“那他怎么說?”

“陳三望?他說,經濟環境太不好了……又說,人如果死腦筋,怕是活不下去……”

半晌,韓一舒才說:“你知道我幫他做的是什么吧?”

“賣璣珠。”

“幫他弄這個,我才知道現在發死人財的有多夸張。云盡孝、二維碼掃墓。你不知道吧?還有增值服務,清明陪哭、墳頭蹦迪。”

薛靈被逗笑了,“我都跟他說別做璣珠了,他不聽,還說,過幾年說不定連寵物克隆都有了。”

“是啊,璣珠算什么。花幾十萬就可以再造,把死了的寵物奪回來。”

晚上,薛靈興致勃勃跟三望說白天跟一舒的聚會,希望三望“照顧照顧”一舒在做的項目。

“用不著照顧,那個項目是跟他們報社結算的。我多給了,也分不到韓一舒頭上。”三望跟太太解釋。

“她人真不錯。”

“報社不行嘍,電視臺也不行嘍。”

“你不這還跟報社合作著嗎?”

“那是看在他們跟政府的關系。真要做事,他們也不能做。”

“什么意思?”

“從上到下爛透啦,都想著屋子燒光之前,把值錢東西變賣了。”

“有人吃錢啊?”

“有人?人人!我懶得說。韓一舒那個領導,姓李,不是個啥好東西。”

“跟你要錢啊?”

“不是跟我要錢,這個項目也沒啥空子可鉆。他不就那個意思,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從他那里走軟文,當然比去報社便宜多了。”

“這些韓一舒肯定知道吧?”

“這我不知道。”

“就會欺負女人!”

“啥?”

“女人出去掙錢容易嗎?就被這些狗男人壓榨!”

方倩倩并沒有被炒掉,甚至,李如林、錢笑媚、孟宜勤也沒有異樣。就在人快忘了閃電帶來的驚懼時,雨來了。

12月10號,李如林出門前看了一眼鞋柜上的歷書。這一天,是甲午年丙子月乙卯日,宜祭祀、余事勿取,也就是說,諸事不宜。女兒貝貝已由岳母送去了學校。妻子今年帶畢業班,不到七點已出門去監督學生早讀。家里空蕩蕩。鞋柜上,貝貝留下一張紙條,是她跟李如林“指令”的蛋糕店地址。貝貝今天七歲了。

這個跟平常一樣腳步匆匆的早晨,并沒有顯出什么不同。鴿子灰是街道的底色,汽車尾燈蓋戳般在空氣中遺留下紅色圓斑。所有人各行其是。直到雪粒墜落在羽絨服表面,滾動碰撞,迅速消融,他們才跟隨神的指引,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年的雪,似乎來得早了點。但雪一來,世界就降噪。空氣被下墜的雪凈化,變得薄脆、透明,原本的潮濕味道被沖淡,潔凈的冷空氣長驅直入沉淀在一束束肺葉底部,直至成為一團團炊煙般的白,再被呼出。就是這等人間。人可以暫時忘記腳底的泥濘,或者正在奔赴的煩心事,只做一個看見雪的人。

李如林進辦公室后,給自己泡一杯毛尖,打開電腦。茶葉簇集在杯子里,吸了水才緩慢下沉。

報社最賺錢的時候,買進不少物資,其中就包括一套供采編人員使用的稿件系統。每個新入職的記者編輯,都會分發電腦、名片等必備工具,同時也獲得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就是為了登錄這系統。職位不同,權限也不同。比如,李如林的系統就是“主任權限”,可以看到全部門的稿件并修改,還可以審核版面、提交付印。而韓一舒和方倩倩的系統,登錄后就只能寫稿和傳稿。報社減員后,記者權限升級,她們又多了編稿權限。

這才是上午,還沒到看版的時候,李如林登錄系統,是為了看部門上個月的稿費統計。這一年來,報社每個月都會給部門主任一個具體數字,讓他們把稿費控制在數額以內。超額的部分,就用主任的工資抵扣。

系統拒絕李如林登錄。他輸入用戶名、密碼,握著鼠標點“登錄”,界面卻整個僵死了。“登錄”鍵是灰色,但界面也變成了灰色,任他怎么搖動鼠標,也不能把箭頭移動到“登錄”上去,更不要說把“登錄”從灰色變成放行的綠色了。

茶葉全部沉底了,但他一口也沒喝,只盯著手機。很快,群里面有人說話。

全報社十二個部門主任,這天回到報社后,都發現了自己的權限已被鎖死、權柄已被注銷。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李如林跟其他主任一起,去跟書記、總編、副總編逐一面談。與主任們的驚慌失措相比,領導們似乎覺得什么也沒有發生,建議各位主任“先回家休息兩周,休息期間工資照發”。黑皮沙發上,男人們并排坐著,像松垮垮正在消融的雪人。

才下午四點,天就已經透黑了。李如林想從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支煙,卻摸出了貝貝的字條。他決定先去給貝貝買蛋糕。走出大門時,零星的雪粒飄到他臉上,輕得像雨滴。這不能算雪,李如林往前走。在村子里,都說白銀如雪,要下得覆蓋了田地樹木萬物,有銀器一樣的反光了,才是雪。

氣溫在零度上下,世界也就在凝固和融化兩頭搖擺。李如林好不容易才找到蛋糕店。店開在巷子深處,排隊的人從店里排到了街上。他走去柜臺前,報出貝貝點名要的蛋糕,“我要買小確幸。”收銀員指指排成長龍的隊伍,“先生請排隊。”“我只是買一個蛋糕。”“先生,大家都是來買蛋糕的,麻煩排隊。”收銀員說普通話,不動聲色地指指“龍尾”。李如林擠過拿著手機自拍的年輕人們,煩躁地走去隊伍最后。

這是什么奇景啊,年輕的男生女生,下雪天里縮著脖子跺著腳,在街頭排隊買蛋糕。人人拿著手機自拍、修圖。還有電視臺記者來拍攝采訪。隊伍移動得相當的慢。蛋糕之外,制作飲品的時間大概太長了。終于輪到李如林時,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他急急報上:“我買一個小確幸。”

“先生,不好意思,小確幸已經賣完了。”

“賣完了?”李如林反應不過來。

“小確幸是我們每天限量供應的,先生您要不要挑一款別的?我們家的其他蛋糕也非常有人氣……”

李如林匆忙打斷她:“我要買的是小確幸。”

“先生,不好意思,小確幸已經賣完了。小確幸是我們每天限量供應的,先生您要不要挑一款別的?我們還有小腹黑、小蠢萌……”

李如林不確定是她在重復一樣的話,還是自己已經氣昏了頭,只聽見些廢話了。下雪天排了一個小時隊,你跟我說賣完了?他身子前傾,幾乎是壓在柜臺上,壓低聲音說:“你們肯定留得有的,我加錢,你給我一個。五十,行不行?”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家真的每天是限量供應的。小確幸已經賣完了……”

“一百?”

“先生,可能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小確幸真的已經賣完了。您可以試試別的蛋糕,在網上人氣也是非常高的。”

“那剛才你喊我排隊?你早說賣完了不就行了?”

“先生問的時候小確幸還有,我們蛋糕都是現做的,材料用完了就做不了。”

排隊的人已經不耐煩起來,起哄讓這位大叔“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不買就走啊”“堵什么路”。李如林回轉身對著胡子都沒長出來的小孩吼:“你們排一個小時隊不嫌煩?等這兩分鐘咋啦?”

一個男生舉起手機對著李如林拍起來,更多的人,兩個、三個,都舉起手機對著李如林拍起來。“你兇,給你來個直播”“中年男大鬧網紅蛋糕店,肯定有人看”……

收銀員在柜臺里催促:“這位先生,請問可以點單了嗎?”

李如林撥開人群,逃離現場。當記者時,他總覺得自己是狙擊手。現在,他不知道是什么在狙擊這么一個愚蠢的自己。沒走幾步,一腳踩進泥塘,身后的人群似乎爆出了一陣哄笑。他已經聽不清楚了。

回到家時,雪已經停了。妻子就快回來了。貝貝趴書桌上做作業。往兩邊扎的羊角辮,在她后腦勺上犁出一道白色溝渠。攥緊筆的手在身體右側輕微晃動,貝貝學習得很認真。李如林輕輕合上房門退出來。

廚房里,高壓鍋噗噗吐著蒸汽。晚上是要吃豬腳吧。李如林走去敲岳母房間門,把這月的伙食費交給她。跟往常一樣,岳母接過錢時關心他兩句,工作不要太辛苦,要注意身體。

這樣的氣溫里,雪并不能堅固成型,雪和水的混合物堆積在道路兩邊,一堆一堆黑色的泥。冬天時,小城最骯臟,泥濘處簡直難以下腳。農民或商販還可穿有化纖絨毛內襯的膠靴,上班族就尷尬了,只能是皮鞋、毛皮鞋。所以擺攤擦皮鞋的隨處可見。只需十分鐘,就讓你體面。李如林坐在放了軟墊的竹椅上,把左腳伸出去。

好些人給他打電話、發信息。他都說“沒事,先休息,隨機應變”。是他一貫的態度和語氣。剛才孟宜勤給他打電話,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起來,早上在孟辦公室談得并不愉快。但孟宜勤好像忘了發生過什么,直接說時間地點,讓李如林準時赴會,交待完了,安撫似的跟李如林說,你是報社創刊時的元老,走誰也不會走你的,只是十二人級別一樣,暫時先休息,肯定有幾個人能留下來的。你不要擔心,來喝酒。李如林稍微振奮了點,孟宜勤這是在給自己臺階下呢,他應允了飯局,“馬上出發”。

跟收“車馬費”一樣,幫領導擋酒,是工作附加的一部分。七年前,李如林升主任時,總編跟他談話,報社愛惜人才,李如林從資深記者崗位直升主任,就是破格提拔。這些話倒也不能算作虛假。

擦皮鞋的婦女戴一雙袖套,袖套上沿別針別住一張二維碼卡片。賣烤饅頭的,或者再遠一點,天橋下收廢書廢報舊手機的,都立著一張二維碼卡片。李如林看看擦得锃亮的皮鞋,站起身掏出手機,對著二維碼掃描起來。“嘟——”錢就這樣從手機流去了馬化騰那里。李如林對著空氣笑。

出門的時候,貝貝說,爸爸你是不是騙子?你不是答應幫我買蛋糕、陪我過生日嗎?你就是個騙子。

半小時后,李如林坐到了一張飯桌上。

酒照常,但李如林喝得心不在焉。這種喊女下屬作陪的飯局,反而輕松些。如果沒叫這些小花小草來做點綴,飯后不免要李如林做龜公。找雞找得快,找得好,一桌領導老總開心了,李如林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遇上著急回家的,須就地解決,李如林還要守在包廂門口當保安。所以,倩倩來得好。他今天沒心情給媽咪打電話。

一輪兩輪三輪酒后,甲方那個叫熊總的領導,跟孟宜勤碰杯,“方記者這么能干,不如就借給我們公司,現在不都流行深入合作,你們的人在我們這里,我們的人去你們那里,大家都方便,是不是?”孟宜勤喝了酒,嘻嘻哈哈。熊總又去找倩倩碰杯,“來來來,方大記……者,我們干了這交杯酒,就不要分彼此了。”伸手把倩倩往懷里攬。

男人們繼續哄笑。倩倩笑起來,笑得很夸張,笑得胸脯都浪起來。孟宜勤說:“倩倩,熊總簽不簽單,就看你的了。”

“哎喲,我都要下崗了,還關心簽單啊?”倩倩嬌嗔。

熊總來精神:“誰敢讓你下崗?”

倩倩蹺一根手指點點孟宜勤。

熊總說:“老孟,你這就不對了嘛,要炒魷魚,也先把我們這種沒有用的老男人炒了啊。”

李如林端杯酒站起來:“就是就是,要炒也先炒我們。”

熊總側臉看李如林一眼:“我們?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我們?”

李如林有點蒙:“熊總,不好意思,兄弟我……”

“哪個跟你是兄弟?”

李如林端著的酒,不知該放下還是喝掉,懸在半空等待判決。把倩倩往對方懷里推時,孟宜勤還開玩笑讓倩倩爭取“簽單”。現在李如林出丑,孟宜勤一言不發,像斗牛士已經受傷,觀眾席上的眼睛只等牛再發動進攻,看牛角把人肚子挑破、腸腸肚肚拖一地的精彩。

靜默了太久,久得李如林的最后臉面全部碾碎成了渣,熊總的手下才出來圓場:“干了干了,熊總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干了。”

李如林仰脖干了,嘴唇卻是燥得發干。

“你干那個干什么?這個才算數!”男人指指桌上的大半瓶白酒。

酒桌上灌下去的酒,很多時候都沒有必要。真不打算簽單的,并不會因為你喝到進醫院了,就把錢給你。領導、老總們,往往酒量比你還大,并不在意你喝了多少,可能更關心你回扣送到位沒有。這些事,李如林都心知肚明,但現在這大半瓶白酒,他只能喝下去。喝下去,就表示你屈服了,而對方也因你的屈服而舒服了。

李如林俯身抓住酒瓶子,滿屋子的臉孔都搖晃起來,直晃成了憧憧鬼影。他開始把那瓶白酒灌進喉嚨。

李如林不確定自己在廁所里待了多久。大概是趴著吐了,昏了過去,醒過來又吐了。衣服上星星點點都是嘔吐物,可他似乎并沒有打算站起來、把自己收拾干凈,像往常那樣,回包房去再戰三百回合,直到所有人都心滿意足。可能他老了。或者今天遭罪遭夠了。他只是靠在隔板上,扶著墻喘氣。好像這場噩夢一醒,所有事就回復正常了。孟宜勤不是說,他肯定留得下來么?

兩個男人高聲說著話進來了,尿滋在小便器上沙沙響。一個說,熊總沒喊我們去結賬吧?另一個說,結什么賬?等報社的人結!你看不出來誰求誰啊?“那個灌了一瓶的可能老火。”“這么老了還這么拼,你不學著點?”“你沒聽見他那個領導說的啊?”“說什么?”“他叫的雞品質最好,所以喊他來。”“看不出來,哈哈哈。”“今天看來搞得成。”

兩人腳步推門,“咔吱”一聲,走了。李如林慢慢走回包廂。倩倩正跟熊總喝交杯酒,沒人關心李如林回來了,只對著一男一女起哄。李如林可能是太累了,遠遠看著倩倩,他走起神來。他小時候,村里的姑娘小伙可以在跳花場的時候“浪”。平時,小伙只能隔了窗,吹口哨喊姑娘的名字。姑娘如果不開窗,小伙就不能開口說話。姑娘如果一直不應聲,小伙就只能離開。歌師的唱詞很老了,可能他們這個民族有多久,這些唱詞就有多老了。

一只水禽在深潭里唱

一只水禽在淺灘上唱

我趕長路來看你

就這樣啊,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我們

李如林好像已經忘記這些很久了。這些被唱了幾百上千年的詞,一個個年輕的身體又唱起來。

如果你不需要我的意,那就請把它挪開

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心,那就請搬出椅子

我們的關系多么好啊

我們可以談論我們想要談論的

他很早就學會了,但沒機會跟哪個姑娘唱過。他讀書很上進,上了大學進了城,就沒機會唱了。

我們把慌張的步履隱于裙裾

我們將結束腳下漂泊的路

當我們擁有彼此

生命因為我們的存在而變得幸福

孟宜勤突然敲醒他:“喊了沒有?”李如林裝昏:“倩倩不是在么?”孟宜勤瞪他:“你不會數數啊?”“我有點喝多了……腦殼痛。”“我看你是屁眼痛,趕緊打電話。”李如林不動:“要么今天算了……”“算了?你看他們可以算了不?”

孟宜勤把他拖到角落里,壓低聲音:“李如林,快點整起整起。”

李如林也喊他大名:“孟宜勤,你是不是耍我?”

“日!你喝醉了啊?”

“喊我來就是幫你擦屁股是不是?”

“先不要說這些。打電話打電話。”

“報社要炒人你都不打個招呼!留得下來留不下來,到底哪幾個人留得下來?!什么時候回得來?!”

“日!瘋狗!”

“你說話啊,你咋不說話?怕了啊?嫖都嫖得起,就怕我有證據啊?我跟你說,老子還真有證據,很多證據……”

“滾你媽……”

“只要我給紀委打個電話……”

“年初集團就定了,中層全部炒完,關我啥子事?你要報仇也不能拿刀對準我,我們再怎么也兄弟一場。”

“兄弟?”李如林聲音尖利得像哭又像笑,“是兄弟你現在給我說這些?”

酒桌上的其他人,像是根本不知道角落里的兩個男人發生了什么。熊總把倩倩抱在腿上,一臉陶醉,手卻不知道在哪里。倩倩的頭發遮住了臉,不見表情。

突然,李如林猛地沖去姓熊的男人面前,揪住他領子,拳頭砸了下去。像是被輕薄,被玷污,被出賣的,不是方倩倩,而是他自己。

小城的路況,總是很堵。但這樣的深夜,車開在路上卻是寂寥。韓一舒喊來新聞部的同事馮松,幫忙把方倩倩和李如林送回家。一路上,李如林都沒有說話,在后座瞇著眼,像酒醉犯困。但一進家門,妻子扶住他后,他卻突然說起話來:“貝貝,爸爸回來了。祝你生日快樂……”

“要跟報社斗到底。”馮松一進電梯就說。

“怎么斗?”倩倩問。

“十幾個人聯合起來,請律師,討賠償。”馮松說。

“李如林今天晚上打了甲方,還吼了孟宜勤。”一舒說。

“早就該打了。”馮松說,“該把孟也打一頓。”

“打他干什么?他還不是一條狗?”倩倩說。

“誰的狗?”馮松問。

一舒張張嘴,又閉上了。電梯到大堂之前,三個人沒有再說話。

馮松說起,以前全國幾百個調查記者,現在剩了不到三十個。剩下來的人里,就算還有調查記者的名頭,做的早已不是真正的調查報道。他提起韓一舒住的“亞洲最大貧民窟”,“你們那里死了人,我就什么都不能寫。外地記者寫了也發不出來。”

韓一舒記起半年前那個死在馬路中央的司機。后來,小區業主還給他募款。男人死了,留下一個沒工作的老婆,兩個娃娃,日子太難了。

“中年男子離奇死在路中。韓一舒你還記不記得我這稿子?這標題才是離奇。人死了是什么離奇。”馮松站在人行道中央大聲說,用形容詞來寫新聞,是不入流的做法。有真本事就上干貨,沒本事才耍花活兒。“死”就是“死”。

“干貨?你操心操心自己,三十好幾了。這么多年連個女朋友也薅不到,你不是Gay吧?”韓一舒說。

馮松瞪韓一舒:“你好意思說我?一起進報社的,就我們兩個老僵尸還在跑線當記者。你趕緊退休,我也好早退。”

“我要養娃娃,退不得。”

“我現在特別能理解,為什么電影里的人老是去搶銀行。老子現在就想搶銀行。”

玩笑話沖淡了這一夜的重,三個人笑起來。

倩倩沒有事。李如林打人也好,孟宜勤罵娘也好,都沒事。等到韓一舒和馮松趕來,把李如林搬運回家,倩倩也沒有事。直到馮松先下車了,只剩倩倩和一舒,倩倩才哭起來。

倩倩哭的方式,像是把眼淚鼻涕都往一舒身上蹭。小孩哭到最厲害的時候,身體就這么失控抽搐。等她平息下來,一舒從后視鏡里看了看她說:“鼻子都哭歪了。”倩倩又哭起來,罵兩句“我靠”,又笑起來。

“孟宜勤手太臟了。”倩倩說。

“到了現在,誰的手又不是臟的呢?”一舒淡淡說。

“你就沒想過走?”

“走去哪里?”

倩倩沉默了。路燈在窗外拉出一道道橘色的光,韓一舒跟倩倩聊起整容的事,問倩倩鼻子花了多少錢。倩倩說,用的是進口的大分子玻尿酸、最好的醫生,6000塊一針。但玻尿酸就是麻煩,才八個月就不行了。醫院前兩天給她電話,讓她再去打針,“沒錢了!老娘工作都沒得了,打什么針!”

“我以前以為我跟李如林是不一樣的人。現在覺得,我跟他也沒有兩樣。”一舒說。

“錯了,李如林比你還是厲害點的,你不會叫雞。”倩倩笑。

一舒也笑:“就是。他是肉雞,隨便被人膛,我比肉雞還不如。”

“居然年初就定了要炒他們。你說,報社有什么事是我們還不曉得的?”

“就沒有什么事是我們曉得的吧。”

“李如林被炒了,錢笑媚可以回集團,我呢?我要走了。”

一舒跟倩倩說,去重慶之前,她好像挺怕死,但看了幾十個人“試死”,好像又不怕了。車禍、爆炸、火災、砍傷、腐爛,送去殯儀館的尸體,有可能面目全非、惡臭無比。化妝師要把這些臉盡量處理到讓他們的家人可以認出來。讓這些死掉的人可以體面一點,跟家人朋友見上最后一面。給他們清洗、翻身、穿脫衣。然后梳頭、剪指甲。接著才是打粉底、打腮紅、描眉毛、涂口紅。技術好的化妝師,就算用橡皮泥塞到皮下也能把臉補完整。最后,把枕頭塞到腦袋底下,任何一個死人,看起來都相當安詳沉靜。但這讓人震撼的化妝術,展覽時間不過兩小時,然后就入爐成灰。

“倩倩,走了好。”

韓一舒回到家,小王還醒著,在等她。老韓和毛毛早睡了。一舒和小王在沙發上靜靜靠在一起。對面幾棟樓,還有幾家也醒著,零星亮著燈。整個小區連成一片的樓群,像暗色的巨輪,無聲地駛向夜的深處。一舒坐到小王身上,把裙子撩了起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像性本身那樣的性。一舒的手指嵌入小王的背,用力得就像要粉碎自己的手指。

母親走的那天,痛來得很劇烈。一舒和老韓一左一右夾著舒姐,任她抓住女兒和丈夫的手。在母親最后的時日,姊妹們的禱告跟醫生開的藥一樣失了效。約伯是無恥的騙子。而耶穌所講“因為我活著,你們也要活著”,母親聽了只砸東西攆人。大概,母親不像平日那般虔誠。

最后一天,母親額頭大滴大滴的汗水滲出來。止痛藥宣告作廢。那天晚上,從醫院回到家,韓一舒在蓮蓬頭下沖澡時,才發現手腕被母親捏出了深深的淤痕。該有多痛。老韓的手上是不是也有?一舒仰頭,任水沖刷著臉。

小王起身給一舒蓋被子,說等她等這么晚,是有事情要告訴她。

“什么事這么急?”

“我們技術總監拉到投資,要搞一個公司,我去給他當CTO,有十二個點的股權。”

“CTO?”

“技術總監。公司九個聯合創始人,分下來我占12%。”

韓一舒一臉蒙。

“總之是沾大數據的光。”

“哪來這么多錢啊?”

“風投,風險投資。市場看好哪個行業,就投到哪里。以后要是上市了,我們就發了。”小王喋喋不休,好像第二天就要去納斯達克敲鐘了。

華爾街的鐘聲是什么樣的呢?半夢中,韓一舒迷迷糊糊地想。隱約的鐘聲一點點滲進夢里去,鐘聲是金色,流動著像閃光的河流。

李如林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惹人議論的不是流言中的為了方倩倩打甲方,而是他反炒了報社。其他十一個主任恨透了他,李如林這樣主動放棄報社賠償,讓他們索賠的困難又增加了。而其他同事,要么覺得不理解,要么覺得他是豬腦殼,“拖也要拖死報社啊,就這么走了,白干十幾年。”

話來來去去,人進進出出,日子就消磨掉了。好像也都不重要了。

辦公室的小姚讓韓一舒通知李如林把自己的東西搬走。一舒給李如林發信息,李如林說,那些東西就讓清潔阿姨收去賣了吧。一舒又問他,要不要老同事一起吃個散伙飯。李如林說自己已經回老家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大家就不要等他了。末了,問,大家還好?一舒說,錢笑媚升了主任,方倩倩去深圳了,其他還是老樣子。李如林不再回了。一舒順手點開李如林的朋友圈,發現他不說話,只發些圖片,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一舒不知怎么就想起,她剛進報社時,李如林還寫得一手好文章。

春節時,韓一舒給李如林發拜年信息,發現已經發不出去,李如林不知什么時候把她刪了。問了幾個同事,說是也被李如林刪了。沒有人知道李如林的情況,甚至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大家議論了一陣,然后說,李如林嘛,傻兒一個,歸一了。

選自《山花》2019年第2期

原刊責編 ? 李 ? 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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