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
中國古人對“滿招損,謙受益”“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等損益、盈虧變化之理有著深刻的理解。其原因就在于中國古人特別重視歷史,正如司馬遷所言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所以古代中國不僅有悠久的修史傳統和大量的歷史文獻,更有從歷史中得到的經驗教訓、智慧啟迪和哲學思考。春秋時期道家創始者老子曾在周王室任守藏室史(管理藏書的官員)一職,他在閱讀大量文獻后,悟出了“知其白,守其黑”“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知足之足,常足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反者道之動”等處世智慧,同時又抽象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等命題。顏之推作為南北朝時期士大夫階層的杰出代表,當然也熟知歷史文獻和前賢哲思,而且他的一生歷經了南朝梁、西魏、北齊、北周、隋等幾朝興衰,親歷了當時社會的劇烈變革,因而對損益、盈虧等變化之理有著更深刻的理解。他在教育家族子弟的時候,特別指出人要知止、知足,否則必將招來禍患。

周穆王西游拜王母雕像
顏之推引用《禮記》中的“欲不可縱”,意在指出人的欲望往往是無窮無盡的,但人生中所能得到的資源卻是有限的,如果放任自己的欲望、無限追求的話,將會給自己招致可怕的噩運。他舉例說,帝王可以算是能夠獲得最多資源的人了,尤其是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這種開疆拓土的雄才偉略之君,更是將資源的獲取量拓展到了極致:周穆王曾北伐犬戎、西征昆侖、東討徐淮、南攻諸蠻,大大開拓了周朝的疆域;秦始皇更是統一了中國,所謂“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漢武帝則數征匈奴、開拓西域,大大提高了中國在中亞、西亞的影響力。但是,他們這種過度開辟和擴張,最終的結果怎么樣呢?周穆王因長期出征、不在中央理政,最終導致朝政日漸松弛,在他去世后不久,周朝就盛極而衰了;秦始皇則因為以暴政凝聚天下之力而不知與民休息,所以在他死后十余年秦朝就灰飛煙滅了;漢武帝在文治武功的強大成績下變得驕縱自傲,結果釀成巫蠱之禍,痛失太子,使得西漢的統治出現危機,甚至開始走下坡路。所以顏之推說,像他們這樣占有更多資源的君主,如果不對自己的欲望加以節制,就會導致不良的后果,而對普通人來說,就更應當節制欲望、戒驕戒傲了。
顏之推認為,天地之道是滿溢則必然流損,充盈則必然傷折,故而人一定要知足、知止,這樣才能避免可能遭受的禍患。他對自己的子孫強調說,人生在世,穿衣吃飯等各種生活追求都要量力而行,以溫飽為目標即可,不可追求過度奢靡的生活。其中,顏氏先祖顏含的一個教導是顏之推認為應當被顏氏家族遵循下去的準則:“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边@是說,顏氏一族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祖上并沒有大富大貴之人,因此以后若出去做官,要限定在二千石的俸祿范圍內,不可希求太大的官職,同時子弟結婚不要貪戀豪富大族,只要找和自身一樣的詩禮傳家之子女即可。在這條祖訓的基礎上,顏之推又對家族人員的具體生活進行了一些規定:二十口人的士族之家,仆從不可超過二十人,所擁有的田產數量至多十頃,屋子以實用為本,不可過高過大,出行以步行為主,不必使用車馬,積蓄的財產要適可而止,有余的部分應該用來作慈善,以資助需要幫助的人。這些數字我們現在看來可能已經覺得奢侈了,但對于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來說,顏之推所提到的這些數字卻是極其簡樸,甚至有些寒酸的。
更為可貴的是,顏之推不僅是如此認知的,也是如此踐履的,從而做到了知行合一。他曾做到黃門侍郎的官職,是門下省的副官,具有相當的實權。但顏之推在任上,恪盡職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的驕縱與淫奢。同時,他也看到了很多人前幾日還身居高位、執掌大權、不可一世,幾天后便身敗名裂、尸填溝壑。這些人大多為官時不知節制,整日追求財富和更高的地位,結果在落魄覆亡之時,想要像顏回那樣在陋巷中簞食瓢飲也不可能了。因此,顏之推告誡子孫們一定要“慎之哉!慎之哉!”要謹慎地對待自己的欲望,知道在適當的時候停下來,滿足、安適于這個恰當的狀態。
這種知止、知足、節制欲望的智慧,是顏之推總結歷史以及當時的現實得出來的。它看起來簡單,但要真正習得和運用并不容易,需要我們在生活中不斷體察和反思自省,從而在促進個人成長的同時,也對子女的教育起到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