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溫
01
大概是察覺到她灼熱的視線,手表的主人將目光從窗外移到她的身上,隔著兩個桌子的距離,疑惑地打量她——
“同學?”
他歪著頭,試探地叫了一聲。
“啊。”
唐溫晃過神來,等對上他猜疑的眼神后,很快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頓時窘迫,有點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總盯著別人的東西看,不太禮貌。
那人看她一副犯錯怕被懲罰的模樣,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眼睛里映著細碎的光,輕抬下巴:“我叫蘇蔚然,你叫什么?”
見這人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她心里默默地將他劃分到“友好”行列里,繼續慢吞吞地擦起了桌子:“唐溫。”
“溫柔的溫?”
“嗯。”她點點頭,微揚嘴角。
“挺好聽的名字。”他懶洋洋地單手托起下巴,目光輕輕掃過她握著濕巾的手指,又落在桌角的濕巾包裝袋上。
包裝袋的底色是西柚粉,鼓鼓囊囊的,撐起四方狀,上方印著簡單的卡通熊仔貼圖,四周是一些小巧可愛的裝飾。
女生都喜歡這么粉嫩的東西嗎?
蘇蔚然再定睛一看,發現包裝袋的斜側方,用極其可愛的粉色幼圓字體寫著四個字——“嬰兒專用”。
?
這人幾歲啊?!
為了避免自己笑出聲來,他慌忙將拳頭湊到唇邊,遮掩著輕咳了一聲。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唐溫看了眼桌角上的物品,頓了幾秒后,眨眨眼:“你想要這個嗎?”
“嗯?”
沒等他反應過來,一雙白皙的小手就伸到桌角撈起那袋濕巾,撕開上方的粘合口,輕輕抽出一張。
兩人之間還隔了一張桌子,她看了看,感覺有些遠,但還是選擇用手支撐著桌面,彎下腰,伸長了胳膊往前遞。
蘇蔚然愣了一下。
見他沒接,唐溫有些茫然,不確定地問道:“你不要嗎?”
他這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長臂一伸,輕而易舉地消除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指尖一陣冰涼的觸感,軟軟滑滑的,像是貓在掌心里撓了幾下,有些癢。
蘇蔚然還從來沒有接觸過濕巾這種東西,他一向覺得男生用小女生的東西娘氣得很,但看到唐溫善意的眼神時,竟一時招架不住。
緩緩地將濕巾攥進手心,他遲疑著輕輕舔了一下嘴角,慢吞吞地說:“謝謝。”
“沒事。”
小姑娘友好地笑著搖頭,清亮的杏眼盯著蘇蔚然從下到上看了兩秒,才發現原來他那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五的樣子。
嗯,現在的男孩子都長得這么高了嗎?
心里忽然有些沮喪,她皺了下鼻子,繼續歪著頭擦桌子。
誰曾想,蘇蔚然沒了看體育生的興趣,干巴巴地坐回椅子上,總覺得被太陽烤得喉嚨發干。
側臉看向那個埋頭忙碌的小馬尾,他的目光鎖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她的睫毛濃密,陽光籠罩下來,像是遮上一層輕紗,柔柔軟軟的,看得他心癢癢。
這姑娘有點意思……
02
今年的新生似乎特別多,人聲鼎沸,唐溫和宋梓珊跟在班級同學的身后,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一中的學生禮堂比想象中的還要大一些,迎新生的條幅掛得四面都是,臺上的學生會成員都在忙著測試話筒。
唐溫選的位置有些遠,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伸長小腦袋往高臺四周瞅,眼巴巴的樣子,看了半天,也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略一思索,心想,大概是還在后臺準備吧。
宋梓珊看到她這副模樣,有些疑惑:“你在找什么?”
“有個認識的人。”
“咦?在學生會嗎?”
“嗯……是啊。”
她記得許珩年確實在學生會有擔任職務……
話音剛落,坐在一旁、剛在教室跟她們打過招呼的孫菲菲湊了過來,語氣中有些八卦:“聽說學生會帥哥很多啊。”
宋梓珊翻了翻手中的學生手冊,忍不住轉頭調侃她:“你要是有看中的,我們幫你參謀參謀?”
“行啊。”她痛快地答應。
三個人閑聊了一會兒,沒過多久,開學典禮便拉開帷幕,兩個學生主持講完祝賀詞后,第一位講話的自然是校長。
校長五十歲出頭,典型的地中海發型,個頭不高,但模樣看上去有些兇神惡煞,并不是好惹的人物。
開學典禮的發言內容一向極其無聊。
大廳內四處流竄著冷氣,唐溫整個人慵懶地倚靠在軟椅上,很快便有睡意襲來,她支著額頭,忽然感覺眼皮像有千斤重,視線里的燈光也慢慢模糊成了幾點光暈。
就這樣,她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突然,放在背包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聲音不大,但抖動的觸感足以嚇她一跳。
她驀然掀起眼皮來,怔忪幾秒,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環視四周——
其他同學也跟她一樣,發蔫般坐在位子上,要么無精打采地聽演講,要么昏昏欲睡地倚靠在軟椅上……
她鼓著腮幫,拍拍腦袋,心里踏實地松了口氣。
支撐的動作維持太久,手臂有些酸麻,她皺著眉,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又摸進包里去拿自己的手機。
短信是許珩年發來的,只有簡單的幾個字——
別睡覺,冷氣太涼。
像是忽然有石子砸到平靜的湖面,看完這條短信后,她瞬間就清醒過來,下意識地仰頭朝高臺兩側的休息區看去。
搜尋未果。
暫且不說臺下暗淡無光,就算燈火通明,這么多人中,他也不可能找到她吧。
那他……憑空就知道她睡著了嗎?
她這么乖巧的學生,聽老師講話的時候從來不睡覺的……吧。
沒等她回過神來,周圍沉悶的空氣像是被人戳破口的氣球里的空氣,一下子流動起來,伴隨著噼里啪啦的掌聲,如雷貫耳。
孫菲菲睡得迷糊,此時被突然驚醒,呆愣地問了句:“講完了?”
唐溫點點頭,軟綿綿地應了聲:“好像是。”
眼看著地中海發型的校長走下去,她下意識地揉了幾下惺忪的眼睛,擺正了坐姿,等著主持人上來報幕。
心尖像是被羽毛蹭著似的,她有些坐立不安。
“接下來由學生代表許珩年發言。”
主持人輕飄飄的一句話更是讓唐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緊張地咽了下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休息區,瞬間就鎖住了角落里穿白襯衫的身影。
他手里拿著演講稿,站姿筆直,層疊的光影里,挺拔的身形被襯得格外修長。
一雙長腿邁到話筒前停下來,他逆光而站,臉部的輪廓被光影映得棱角分明,面容格外清俊。
臺下像是瞬間被調成靜音狀態,沉寂下來。
唐溫清楚地聽到旁邊的孫菲菲倒吸冷氣的聲響。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他翻開稿子,鎮定自若地開始演講。
他的聲音本就帶著一股清冷的氣質,青春期變聲之后,又多了幾分沙啞和低沉,回蕩在整個會堂里,極為悅耳。
孫菲菲眼睛亮閃閃的,壓低聲音,扒拉著椅子四處發問:“欸,這個學長叫什么來著?”
“欸,沒注意?!”旁邊的同學也都紛紛悄悄地說,“一直以為學生代表是書呆子類型的,沒想到這個帥到慘絕人寰呀!”
孫菲菲又把頭扭到唐溫和宋梓珊這邊:“你們兩個知道嗎?”
宋梓珊率先搖了搖頭:“不知道。”
唐溫見孫菲菲把期盼的目光轉向自己,頓了頓,彎彎的眉眼里染上笑意,語調綿軟:“許珩年。”
珩,指的是古代佩玉上面的橫玉。
據許母講,因為他出生在年尾,爺爺又贈了他一塊祖傳的橫玉作為禮物,因此得名許珩年。
孫菲菲小聲地跟讀了一遍,又笑起來:“感覺很好聽啊!”
沒等孫菲菲發表宣言,坐在她身后的一個男同學壞心思地打斷了她:“哇,你就別想了,人家沒準有女朋友了,高二的學姐們可都是很漂亮的。”
“萬一沒有呢!”她立馬轉過頭強調,“你看他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剛說完,她又話鋒一轉,揶揄了一下男同學:“說,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學姐了?!”
“我……”
男同學壓低聲音,為自己極力辯解起來。
孫菲菲是自來熟的性格,剛才在教室就跟很多同學聊得火熱,這會兒自然能跟他們吵吵鬧鬧。
唐溫看著他們打鬧的模樣,心情愉悅,不禁笑出聲來。
然而,這一笑不要緊,前幾排幾個認真聽演講的同學紛紛轉過頭來看她……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唐溫的臉上升起一陣燥熱,她張了張嘴,慌亂著小聲道歉。
等他們回過頭去后,她暗暗松了一口氣,再抬眼一看,許珩年這時竟脫了稿,目光直直地落到這邊的位置,神色淡然。
唐溫下意識地攥緊擱在腿上的書包帶。
……被發現了?
她條件反射地將身子坐正了一些,雙手規矩地疊放在大腿上,像個認真聽講的小學生。
許珩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停頓兩秒,很快就將視線落向了別處。
經過一上午的校風洗禮以及嚴苛的校訓灌輸,新生們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散了會后,爭先恐后地直奔食堂。
一中食堂里的食物是出了名的美味。
唐溫記得初三挑燈讀書的夜晚總是枯燥乏味,那時心里最期盼的,就是看到上夜校回來的許珩年。
一中的食堂晚上也會開放,他總是會打包一些飯菜帶回來,放到爐灶上熱了,給她當夜宵。
那時,她在桌前吃,他就幫她檢查作業,還會耐心地將錯誤的題目講解給她聽。
細算下來,她也算是把一中的佳肴都嘗了個遍。
出了禮堂,孫菲菲熱絡地跟兩個人走在一起,唐溫慢熱,話是最少的,一邊安靜地聽著,一邊四處張望,想看看附近的風景。
會堂外種了一排法國梧桐,遮天蔽日的林蔭撐開連綿的翠綠,大片的日光傾落下來,熾烈到連枝葉都快要被燒灼。
唐溫輕皺眉頭,因為陽光太刺眼,視野里一片青黑,本想走馬觀花地掃一眼就收回視線,不料,被會堂門口樹下的兩個人影吸引了目光。
男生身形修長,一側的肩膀落滿細碎的陽光,他對面的女生明眸皓齒,一襲白裙清新素雅,白皙的皮膚在日光下晶瑩剔透。
那模樣倒真有幾分傾國傾城的味道。
唐溫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看得有些出神。
孫菲菲眼尖,自然也看見了那兩個人,頓時驚呼:“這不是剛才那個演講的學長嗎?!”
宋梓珊也看過去,跟孫菲菲一個語氣:“對啊,那個女生還是主持人呢?!”
“哇,這兩人站在一塊也太賞心悅目了。”孫菲菲一拍大腿,頗有幾分痛心疾首的味道。
聽到這兒,唐溫愣了一下,摸摸鼻尖,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宋梓珊沒看出她的反應,繼續笑著跟孫菲菲搭著話:“你不如換個目標?”
這邊的人正說著,再瞅過去,那女生已經說完了話,輕淺地一笑,揮揮手就走了。
許珩年從口袋里摸出手機來,輕觸解鎖鍵,骨節分明的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字。
這邊孫菲菲依舊在犯著花癡,盯著他手指的動作激動地拽著唐溫的衣角:“哇,你們看,他的手指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
她的話音剛落,許珩年摁下發送鍵,抬起頭來。
唐溫心里咯噔一聲,一種預感襲上心頭。
果然……
幾乎是他抬頭的同一時間,唐溫握在手里的手機嗡地一響。
宋梓珊和孫菲菲的目光驀地投過來,四只眼睛齊齊地看著她。
“……可能是該交話費了吧。”
她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側過身去,滑開手機一看,果真是許珩年發來的消息——
你在哪兒?
——
新生報到第一天,高一高二的學生基本是開完班會、領完新書,再聽班主任嘮嘮家常,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四點左右,李叔的車如約而至。許珩年獨自一人走過去,見唐溫沒來,他站在車外面等她。
校門口人山人海,車子停在一棵老槐樹下,許珩年四處張望著,想在涌動的人海里找一個小麻雀似的身板,著實不易。
陸淮琛正好推著單車走過來,看見他之后,討打地吹了聲口哨,挑眉:“老兄,一個人?看上去有些落寞啊……”
許珩年不屑,甩個眼神,沒理他。
“中午看見你跟邱岳在一起吃飯,”他單手扶著自行車龍頭,拍了拍許珩年的肩膀,鄭重其事道,“怎么,你家那甜美乖巧的軟妹子沒搭理你?”
——倒不是說不搭理。
中午的時候,許珩年在散會后就發了短信過去,本想跟她一起吃午飯,誰知她回復說要跟新同學交流一下感情。
考慮到確實如此,他只好作罷,另外約邱岳去了校外的餐飲店。
陸淮琛仔細想了想,用手肘戳他的肩膀:“你今天演講的時候人模狗樣的,我身邊坐的那幾個高一的小姑娘一直在議論你。”
許珩年淡淡地掀掀眼皮,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估計你家那位也聽說了不少風言風語。”
“?”
許珩年狐疑著側過頭,終于將目光放在他的臉上。
陸淮琛捏起下巴,裝模作樣地想著措辭,誰知剛一瞥,就在人群中尋到一個熟人。
不遠處的校門口,唐溫正抱著一摞書慢悠悠地走著,包子臉被驕陽烤得紅潤,動作笨拙得像只熊。
陸淮琛嘖了一聲,下巴一抬,一把鉤住許珩年的肩膀,笑得滿臉曖昧——
“快看,你家小尾巴來了。”
03
吃完午飯后,班主任召開了班會,并且派了一些男同學發新書。
一中每年都會把新生高中三年需要用的所有課本一次性發下去,唐溫有些興奮,每接過一本新書,都要認認真真地寫下名字。
她不會寫連筆字,無論寫什么都是一筆一畫的,看上去像是剛開始學寫字的小學生。
這會兒剛寫下一個名字,她出神地望望窗外,發現有些同學都已經放學,正團花般一簇簇地往校門口趕。
她心想著許珩年或許也放學了,不免有些急,寫字的速度都快了些,唰唰幾筆,筆尖下的幼圓體像快被大風刮跑的骨架。
還好老師也講完了,交代了幾句明天軍訓的注意事項之后,宣布放學。
她放下筆,深呼一口氣,用奶音哼哼了幾句曲調,搖晃著小腦袋抬起臉來。
就在打算把書全裝進背包時,她被眼前的“陣勢”嚇了一跳——
“……”
竟然會有這么多書,剛才怎么不覺得發了這么多啊……
這些摞在一起比她都高了吧?
目光在書本之間流連一會兒,她微張著嘴,有些苦惱。
這該怎么運回去啊?!
難不成用拖的?
她迅速腦補了一下,自己用麻袋拖著一摞比自己還高的書出校門的場景……畫面太美,不敢看。
打給許珩年?
唐溫皺了皺鼻子,有些舉棋不定。
他應該很忙吧……
就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時,一旁抱著書從走廊經過的蘇蔚然瞅了她一眼,疑惑:“喂,你干嗎呢?”
“啊,”她抬起頭來,一副特別發愁的樣子,“我在想怎樣把書運回家呢……這么多,太重了。”
他依然不解地看著她:“運回家干嗎,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有櫥子,你沒看見嗎?”
“嗯?”
她瞪了瞪眼睛,呆愣了兩秒后,立馬丟下書,小跑到教室外面,發現竟真有個書櫥立在一側的墻上。
“……”
她伸出手啪地一下拍在自己的額頭上。
蘇蔚然抱著自己的書走出來,將自己的書放在最高層的柜子上,便垂著頭問她:“你的學號是多少?”
她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老實回答:“……十五號。”
蘇蔚然頓了一下,緩緩看向自己右手邊那個柜子……他倆的學號竟然挨著。
“喂,我是十四號欸!”
他眼睛驚奇地亮了一下,笑著垂下頭看緩緩挪動的小腦袋,只見那顆小腦袋的主人也驚喜地哇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蹭到他的右手邊。
她仰著頭瞅了一會兒,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惱。
蘇蔚然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她嘆了口氣,費勁地踮著腳,一只手緊緊地扒著下面的柜子,一只手伸長了去摸掛在櫥子上的鎖。
摸了半天,她也沒摸著。
蘇蔚然看不下去了,長臂側著一伸,輕而易舉地取下了鎖。
唐溫:“……”
她站好,小臉尷尬地紅了。她蹭了蹭鼻尖,老老實實地說了句謝謝。
“哎呀,沒事。”他揮了揮手,像是鼓勵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溫從下到上打量了他一番,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他的側臉上,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干巴巴地問道,“你喜歡喝牛奶嗎?”
“?”
他并不知道唐溫正在思考“喝牛奶是否真的能長高”的事,有些摸不著頭腦。
就當他打算回答的時候,小姑娘突然嘆了口氣,擺著手說“哎呀,算啦”,然后碎碎念著進教室去搬書了。
蘇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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