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睿夫
2007年,巴迪歐以法語出版作品《“薩科齊”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De quoi Sarkozy est-il le nom?),并在其中初步討論了“共產主義假設”這一概念。2008年,《新左派評論》刊登了由此著作摘編而成的重要文章《共產主義假設》(The Communist Hypothesis),引發了以齊澤克、朗西埃、伊格爾頓、哈特、奈格里等人為代表的當代左翼學者的廣泛討論,掀起一股“共產主義熱潮”。2009年3月,在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召開了以“共產主義觀念”為主題的大會,千余名以青年學生為主要構成的觀眾擠滿了會場。時至2010年,Verso出版社以英文出版了巴迪歐的《共產主義假設》(同名文集),在其中,巴迪歐對近期的“共產主義熱潮”進行了哲學式的解讀,并以立足當代的時代視域給予了共產主義思想新的闡釋。
在歐洲共產主義遭遇困境的當代,巴迪歐試圖從歷史、事件、實踐三個維度再次確立共產主義的理論生命力。首先,巴迪歐在歷史記憶的背景下深刻反思了近兩個世紀以來共產主義運動所遭遇的挫折,并號召人民重新樹立歷史理性,在共產主義的挫折歷史中獲取通向未來的信念因子;其次,巴迪歐以詳實的本體論思辨分析了共產主義事件發生的條件,以哲學的方法解析了共產主義事件從發生到消逝的始末,驗證了共產主義在哲學意義上的現實可能性;最后,巴迪歐以“影院假說”深入批判了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對公眾的控制,并嘗試開啟當代共產主義理念的實踐轉向,主張以意識形態構建、局部政治試驗與政治組織轉型建立其當代共產主義的現實可能。客觀而言,巴迪歐的當代共產主義闡釋傾向于哲學探討與現實批判,其政治實踐的現實性仍存有爭議,但在共產主義的內涵與價值不斷遭受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抹黑的當代,巴迪歐的政治哲學思想無疑能為世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陣營提供更具時代性的理論啟示。
一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言:“本雅明的‘奔向過去的猛虎’就是對巴迪歐的‘忠實于’事件的意義的最佳解讀。”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巴迪歐與法國傳統》,藍江譯。載《上海大學學報》2017年第4 期,110-111 頁。本雅明在《拱廊街計劃》中寫道:“曾在之物與現在在一道閃光中結合為一個‘星叢’……當下與過去的關系是一種純粹的時序性連續關系,曾在之物與現在的關系卻是辯證的關系:不是自然意義上的時間性,而是形象性。”②Benjamin,Walter.The Arcades Project.Cambridge:Harvard UP,1999,p.463.在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范疇之中,對于廢墟的修補、對于苦難的記憶、對于彌賽亞的召喚是三位一體的,這與巴迪歐所呼喚的“哲學重構歷史”③Badiou,Alain.The Communist Hypothesis.London:Verso,2010,p.170.的共產主義歷史理性形成了跨越時空界限的思想共鳴。在《共產主義假設》中,巴迪歐不止一次強調歷史溯源對延續共產主義假設、構建當代共產主義信念的重要性。在巴迪歐看來,歷史的遺忘癥已經逐漸出現在共產主義陣營之中,青年人不再了解革命死難者的悲壯事跡,宣揚“蓋棺論定”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正在逐漸將共產主義事件的痕跡從歷史中抹去。在此語境下,歷史理性無疑成為了巴迪歐當代共產主義闡釋的中心思想——必須保存對共產主義事件的記憶與忠誠(faithful),以此使困擾在共產主義之上的“失敗論”喧囂不攻自破。
《共產主義假設》的導言標題即“什么是失敗?”(What Is Called Failure?)隨著歐洲共產主義革命浪潮在二十世紀末陷入沉靜,各類猜測與詆毀開始肆虐。資本主義政府將共產主義思想詆毀為“罪惡的烏托邦”、“邪惡帝國”,任何與共產主義相關的社會活動都被扣上專制、恐怖主義、顛覆的帽子。以大量的“新哲學家”④巴迪歐所言的“新哲學”(nouvelle philosophie),創始人是法國20世紀70年代末的安德烈·格魯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n),其中心命題是:“把諸種良知統一于一種關于善的肯定性描繪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把諸種良知統一于對惡的批判。” 巴迪歐認為,新哲學為資本主義的暴力使用與世界干預提供了便利。(參考:《巴迪歐與齊澤克的爭論:哲學是否應該干預當下世界》,節選自《當下的哲學》,2017年)為代表的介入式哲學為當代資本主義的世界干預提供了通行證——資本主義成為了所謂的“文明的必然”,一種完全的“別無他選”的冠冕被資本主義政治自加于頂上,而共產主義的進步意義,卻被封存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打造的棺槨之中。
為拆解針對當代共產主義的“失敗論”論調,巴迪歐以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為例進行了討論。2008年,法國左翼分子對五月風暴40 周年的紀念活動引起薩科齊的強烈不滿,他公然宣稱:“我們拒絕受任何東西困擾。經驗上的共產主義消失仍然不夠。我們想驅逐它的一切形式。甚至共產主義假設。”①汪行福:《共產主義的回歸:倫敦“共產主義觀念”大會的透視與反思》,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3-11(5)。為何在對五月風暴20 周年、30 周年的紀念活動中,政府都未表現出如此的排斥,反而是在事件消逝四十年后的當代,五月風暴與其象征的共產主義精神要受到如此壓制呢?在巴迪歐看來,這是因為公眾對共產主義事件圖景的淡忘。隨著歷史與記憶的飄散,曾經忠于事件的人群已經逐步忘卻了事件的顯現過程。即便是如“紅色丹尼”②丹尼爾·科恩-邦迪,德裔無政府主義者,法國五月風暴時的學生領袖,后加入歐洲綠黨。丹尼爾·科恩-邦迪(Daniel Cohn-Bendit)這樣的絕對事件領袖,也表示“想盡快忘記五月風暴,繼續當一名普通的政治家”(Badiou,2010:43)。足見,當代對于共產主義事件的重新審視已經迫在眉睫。
作為一個親身參與事件的革命者,巴迪歐給出了他對五月風暴的事件分析。與純粹的經典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認識不同,巴迪歐的事件分析是后馬克思主義式的。他強調,與其說五月風暴是一次純粹的共產主義運動,毋寧說其是一個異構性的帶有強烈共產主義傾向的激進政治事件。五月風暴涉及到的階層是諸多的,諸如“反種族歧視者”、“女權主義者”、“同性戀者”、“無政府主義者”等多元構成的社會階層都廣泛參與其中。盡管這些群體的具體訴求不同,但必須認識到共產主義作為共同綱領為社會崩解提供了介質與平臺,異構的民主運動也在客觀上促進了共產主義革命運動的發展。恩斯特·拉克勞的觀點佐證了共產主義革命與異構性革命的互通性:“‘時間節點已經不在了’,但正因為如此,時間才沒有開始或結束的概念。民主不需要——也根本不能扎根。只有通過多種民主化行動,我們才能走向一個更民主的社會。”③Laclau,Ernesto.Emancipation(s).London:Verso,2007,p.67.可見,拉克勞激進民主對于巴迪歐的影響是巨大的。
巴迪歐語境中的共產主義事件以“記憶”作為生命力延續的重要條件。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在其《物質與記憶》中闡述了事件歷史與主體記憶的內在關聯:“一次猛烈的沖擊,一種強烈的感情,形成了他者所依附的決定性事件(decisive event);如果這個事件,由于它的突然性,與我們的歷史其他部分斷絕了聯系,它們就會被遺忘。”①Bergson,Henri.Matter and Memory.London:George Allen&Unwin,1911,P.224.在柏格森的事件語境之下,一個強大的事件在歷史聯系中構成了其他事件的開端,而維系此事件生命力的參數即是“記憶”。一如巴迪歐所感慨到的那樣:“即使它的重要性被否認得如此強烈,我們也要去回顧了這場革命,因為它是一種潛在的靈感來源,這種史詩賦予了我們新的勇氣,并且使我們現在真的能夠對此做出反應,盡管我們正處于絕望的深處。”(Badiou,2010:44) 在這里,巴迪歐揭示了在當代共產主義場域內歷史理性的重要性——記憶為事件生命力的綿延提供了介質,為絕望深淵中的當代共產主義提供了靈感與可能。
巴迪歐強調,當代歷史理性建構的重要渠道即是對傳統革命語言的保留。革命隨著五月風暴的落幕,當代民眾開始意識到“客觀革命主體”的存在已經不再可能,以“工人階級”、“無產階級”、“赤貧者”為代表的客觀存在的“歷史代理人”已經不再能主動地提供解放政治的可能性。伴隨著舊的歷史代理人觀念的衰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革命語言也開始消解。盡管五月風暴在左翼的引導下使用大量的革命語言,但在巴迪歐看來,五月風暴仍然是傳統共產主義革命語言瓦解的開端。針對這種“語言遺忘癥”,巴迪歐表示,公眾需要“豐富多彩的語言形式”以擺脫舊的革命視角,重塑更具有生命力的革命形式;同時,公眾也必須盡量保留革命語言,必須能夠繼續使用‘人民’、‘工人’、‘廢除私有財產’等語詞,而不要將這些概念視作過時之物,也不要將自己視為過時之人。
通過對共產主義歷史的反思,巴迪歐歸納出三種共產主義失利的形式,并呼喚當代的馬克思主義者吸取經驗教訓:第一,即“革命隊伍的暴力傾覆”。1917年1月15日,羅莎·盧森堡與卡爾·李卜克內西在柏林被“自由軍團”槍殺,德國激進革命的產物——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亦隨著領袖的死亡而湮滅。對群眾力量發動的不充分、對革命時機把握的偏差、對敵人實力的錯誤估計,都將帶來暴力傾覆。第二,即“革命事件的自我變異”。巴迪歐認為,類似于投石黨運動、法國大革命等事件,都具備了某種共產主義的潛能,但由于彼時革命理論的不完善、市民階層的內在根性難以驅除等問題,其共產主義潛力未得到徹底發揮。這些未能破繭而出的事件往往以革命者交出權力、參與者攫取利益、民主訴求被議會訴求的概念偷換等結局告終。第三,即“社會主義國家的改旗易幟”。這種失敗是革命團體內部的修正分化的產物。在革命初步打碎了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后,接下來的政治建設極易產生分歧:一方面,修正主義的革命者選擇丟棄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語言,投入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中;另一方面,恐怖主義的專制個人將革命團體塑造成一個極權政權。在巴迪歐看來,革命本身的失敗并不可怕,而革命成功后的建設工作才隱藏最多的危機:“斗爭使我們面臨簡單的失敗形式(戰爭的失利),而勝利卻使我們暴露于最可怕的形式:我們贏得了徒勞,我們的勝利為重復和退化鋪平了道路。”(Badiou,2010:32)
在共產主義概念被模糊、遮掩、抹黑的當代,巴迪歐重新明確了“共產主義”的概念:“這就是共產主義最普遍的意思:它是一個平均主義的社會,在自己的推動下采取行動,打破墻壁和障礙; 一個多元的社會,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中,都有多元的運行軌跡。此外,‘共產主義’也意味著不以空間層級為模型的政治組織形式。”(Badiou,2010:60)巴迪歐的重喚定義表達出了其對當代共產主義語義流失的擔憂,這與齊澤克在《異差》提出的問題是類似的。齊澤克曾言:“傳統馬克思主義對共產主義的定義是失敗的,因為它仍將共產主義視作是資本主義世界的內生物。”①?i?ek,Slavoj.Disparites.London:Bloomsbury,2017,p.300.足見,在革命主體、組織形式、事件記憶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的當代,對共產主義概念的重構已勢在必行。歷史理性與歷史教訓要求當代的共產主義者以新的路徑思考共產主義的要旨,這并非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定義的消弭,反而,這是對馬克思主義時代生命力的衛戍。
正如巴迪歐在《元政治學》中所指出的那樣:“沒有失敗,就意味著徹底終結:如果一個政治序列只是開始并結束,便無法衡量其產生之前或者之后給予我們的明智啟迪”。②Badiou,Alain.Metapolitics.London:Verso,2005,p.127.盡管承認共產主義運動中存在的失利,巴迪歐仍認為共產主義假設是具有生命力的。與其說共產主義假設是巴迪歐對共產主義未來藍圖的規劃設想,毋寧說,它是巴迪歐在對過往歷史回顧、反思、總結的基礎之上,對當代人民歷史理性的重喚。
作為當代最為活躍的哲學家之一,巴迪歐的政治思想與其哲學觀是不可分離的。阿蘭·巴迪歐以其“數學本體論”基礎上的“事件哲學”聞名。必須首先明確的是,在巴迪歐的哲學體系中,“數學”與“事件”是不可分斷的,數學是客觀、明晰、可建構的本體論框架;事件則是集合論原理與“不連續的多”的普遍表現。在巴迪歐哲學的場域中,數學原理的本體論規則與“不可能的可能性”的事件精神交迭并行,二者相互印證、補充。
巴迪歐曾言:“對于我來說,事件是能帶來新的可能之光的事物,這種可能是全然未知的,其影響也無法想象。事件不是現實的獨立產物;它是可能性的產物,同時又發展出新的可能性。事件指引著我們,讓我們獲知那些被忽視的可能性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說,事件完全是一種建議,它向我們昭示著一些事情,力圖讓我們產生思考。一切事物都會依賴于事件之路,事件掌握著、生成著、聯系著、具體化著可能性。”(Badiou,2013:9) 可見,巴迪歐所言的“事件”是一種建構在數學原理之上的不可計數、脫離常規邏輯、蘊涵著革命潛能的世界牽引裝置(dispositif)③Dispositif,原初是法語詞,廣泛地被福柯、德勒茲、巴迪歐、阿甘本等人使用。Louise Burchill在為《哲學與事件》作的譯者序中指出,經過1999年的法國社會科學界的討論,這一語詞被普遍定義為“一個多元化的東西以某一種特定的方式建立并生效直至結束。”。一方面,事件凝集著過往歷史中被忽視的可能因子,昭示著天啟(apocalypse)式的可能性奧秘;另一方面,事件連接著現在與未來,穿梭于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為新的政治秩序開辟道路。
自《存在與事件》《世界的邏輯》的本體論意義上的事件哲學建構開始,及至《共產主義假設》,巴迪歐一直嘗試將其哲學范疇內的事件機制與現實世界形成政治交互。受其深厚的數學背景影響,巴迪歐在表達哲學問題時通常會引用大量的數學概念與邏輯范疇,而這些范疇的運用與意表卻兼具數學性與超數學性,因此,要徹底了解巴迪歐范疇的具體表意,就必須從不同的維度來分析其主要范疇的具體內涵。
“位點”(site)是一個綜合化的概念,包含至少五個層次的所指。第一,“site”與其近義詞“location”、“place”一樣,具備最基礎的地理位置的含義,用以表示“一個特定的地理坐標所指”。第二,“site”還包含有“考古場地”、“遺址”、“舊居”的涵義,強調歷史性的存在背景。第三,“site”是一個拓撲學概念,主要被運用于格羅滕迪克(Grothendieck)的拓撲學理論之中。①在拓撲學范疇內,位點表示一個與拓撲空間平滑接合的分子符號,而這個分子符號又作為流形(manifold)呈現,以或大或小、或強或弱的外現形式存在于拓撲空間中。位點并非是獨立的存在體,它是一個概念組合,如:設C 是一個范疇,并且令J 是C 上的格羅滕迪克拓撲,那么這對(C,J)即是一個位點。第四,“site”還是一個信息概念,即我們通常所說的網點、站點。作為網站的位點是一個信息集群,既能整合、收納現有信息,也能實現信息的跨空間傳播。第五,“site”也是一個函數領域內的數學概念,其原意指對原有函數趨勢的斷裂。②藍江:《巴黎公社與共產主義觀念——析巴迪歐的解放政治學邏輯》,載《南京大學學報》2011年第3 期,8 頁
總之,巴迪歐的位點概念包含有“場域”、“歷史遺跡”、“拓撲空間”、“信息集群”與“斷裂函數”等意味。在《世界的邏輯》中,巴迪歐對位點有過清晰的定義:“位點是一個以同樣方式對待自身及其內生元素的、在世界中自我展現的‘多’(multiple),在這樣的表征下,它自身就是自身外顯的本體論依據。”③Badiou,Alain.Logics of World.London:Continuum,2009,p.363.在此定義下,巴迪歐揭示出位點的三個特性:“第一,位點是一個超越存在規律的自我反饋之存在;第二,位點暫時取消了存在與實存的差距,它是一個揭示出多樣性的虛空;第三,它是完全當下性的,其出現只為了消逝。”(Badiou,2009:369) 可見,位點是一個超存在的存在,是瓦解規律性的可能性映射,是整體與部分統一的獨立集合。
當然,位點至多只能算作是事件發生的前置條件,它只孕育了事件的可能,卻不能提供事件顯現的渠道。綜合位點概念的五種意蘊可知,位點具備著一種反平滑的定位性,它使得某個歷史時刻在時空中突顯,讓民眾預見到時代變革的降臨。這種自我突顯的能力被巴迪歐稱作“實存強度”(intensity of existence)。在《共產主義假設》中,實存強度被描述為“自我顯現的能力”,與參與主體“多”的程度正相關。實存強度的積累,使得作為一個“位點”存在的巴黎公社運動開始轉入巴迪歐所言的“奇點”階段。
“奇點”(singularity)同樣是巴迪歐哲學中一個復雜的概念。在數學意義上,奇點通常表示“一個未定義數學給定對象的點,或者是一個不能遵循良序數學邏輯的集合”;在幾何學意義上,奇點是一個“不以平滑形式被嵌入的參數”;在物理學中,奇點是“濃縮物質、凝結威力并等候爆發的無限密度集結點,創造出宇宙空間與時間邊界”;在機械技術中,奇點是“機構或機器的位置或配置,其中后續行為無法預測”。總之,巴迪歐所闡述的奇點是最接近事件狀態的存在——無限的可能性、無從預測的后果波及、爆發式的邏輯悖逆。巴迪歐曾言:“我們將稱呼一個實存強度并非最大的‘位點’為‘事實’(fact)。我們將稱呼一個實存強度最大的‘位點’為‘奇點’。”(Badiou,2010:215)在巴迪歐的事件機制中,奇點是實存強度到達極限的位點,是區別于流俗事實的歷史破口,是位點轉向事件的最終形態。
實際上,巴迪歐的“奇點”與齊澤克的“悖謬”(paradox)是相通的,這種互通尤其體現在“存在”與“不存在”的二元悖論上。巴迪歐指出:“奇點的悖謬性可以在三個論題中體現。首先,這種推翻世俗的從不存在到絕對存在的原則是一個消失的原則。事件的全部力量都在存在變形中被消耗掉……其次,如果一個位點的不存在方面必須按照出現的順序最終捕獲一個最大的實存強度,那么只有這樣,這種強度才能取代已經消失的東西……最后,一個不存在的方面必須在存在的空間內再次出現。”(Badiou,2010:222-223) 奇點的實現是將“不存在”存在化的過程,是Being 超脫存在規律的悖謬的存在方式。但并非一切形式的斗爭形式都可被視作“不存在的存在”的實現。根據巴迪歐的判準,只有沖突到“歷史邏輯”的強奇點,才能夠成為事件。在這個意義上看,巴迪歐的實存強度之“多”既意味著主體積聚與事件持續的量,也意味著偏離普遍歷史邏輯的程度——只有超越了“事實”與“連續性”(continuity)的約束,事件才在真正意義上顯現。這種不存在的存在——亦即“混合存在”(mingling existence),是事件對歷史邏輯與可能性沖突的最終解釋。
巴迪歐曾言:“在火山爆發般的事件存在之下,除了可能性、混合存在和另一個世界的毀滅之外,世界中任何事物都無法幸免。”(Badiou,2010:226-227) 強奇點,亦即事件,是毀滅這個世界并重構歷史廢墟的自發火山。在這座必然與偶然悖逆疊合的火山中,沒有恩培多克勒式的永生幻想,只存在對陳舊秩序的洗滌殆盡。通過《存在與事件》《世界的邏輯》《共產主義假設》的接連論述,巴迪歐“位點——奇點——事件”的事件機制已經清晰呈現:歷史的沖突構成不同世界秩序的對立,而秩序的對立產生了暫時取消現實性限制的位點,通過對擴散范圍、持續影響、悖逆流俗的“多”的程度積累,這種本身尚不包含事件可能性的位點轉化為具備最大實存強度的奇點,從而宣告事件的發生。
巴迪歐對事件機制的哲學闡釋,體現出其哲學體系嚴密的邏輯性。雖然,這種本體論推導更多是以哲學思辨的方式解釋世界,但其中卻蘊含著“迎接事件、忠于事件”的實踐哲學因子。事件機制揭示出當代共產主義實現的可能性:只要仍存在著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相對立的獨立思想體系,革命事件的發生便具有本體論基礎,共產主義實踐便存在著精神火種。我們明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主義立場,但同時,我們也要重視主觀能動精神在政治實踐中的重要作用。
在《交鋒》(Confrontation,2014)一書中,巴迪歐指出,歷史理性并不等同于單純的“懷舊”與“忠誠”,它還意味著對現實世界變化的敏銳感知。一如其所言:“所謂的‘共產主義’是一個階段性分化的漫長過程。這個過程涉及到從現狀中出現的一切零碎的、連續的等等一些不同的東西。我們要處理的是內在的歷史淵源,即其破裂的時刻或者事件的創造,這并不是一種二元選擇或者是一種無中生有(ex nihilo)的浪潮。”①Badiou,Alain,and Alain Finkielkraut.Confrontation.Cambridge:Polity,2014,pp.115-116.在《哲學與事件》中,巴迪歐將共產主義發展至今的階段劃分為三個階段,即“以‘歷史’為核心范疇的馬克思初創的共產主義”、“以‘組織’為核心范疇的十月革命后的共產主義”、“以‘忠實’為核心范疇的現代意義上的共產主義” (Badiou,2013:16-23),而當代共產主義的核心問題已經不再是暴力革命的可能性,共產主義實踐的方法論范式已經亟待轉向。在此背景下,巴迪歐在《共產主義假設》中闡釋了其帶有理論指導性質的“共產主義理念”。
在《共產主義假設》的語境內,共產主義理念是一個多維構成的觀念集合——它既包含“政治”、“歷史”、“意識形態”的范疇表意,又意味著“真理產生”、“歷史復現”、“主體塑造”的動態過程。作為一個忠實的柏拉圖主義者、一個叛逆阿爾都塞卻又深受其影響的學生、一個反對傳統形式批判的實踐嘗試者,巴迪歐“共產主義理念”的哲學系譜是復雜的——首先,共產主義理念是巴迪歐“政治活動最為重要的是使民眾分享知識并獲得幸福”②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2 卷)》,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32 頁。的柏拉圖主義再現;其次,共產主義理念吸收了阿爾都塞“意識形態將個人傳喚(interpellate)為主體”③陳越:《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61 頁。的資本主義國家機器批判思想;再次,此理念還是對阿多諾、霍克海默等學者否定性批判的現實性補充,是對形式批判的實踐性建構。
巴迪歐的共產主義理念建立在其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基礎之上。通過發展柏拉圖的“洞穴假說”,巴迪歐總結出更符合當代特征的“影院假說”。他將資本主義籠罩下的世界視作是一個放映著災難電影的“影院”(cinema),并將資本主義主導下的宣傳機器視作是美化惡果、瞞騙民眾的災難影片。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包裝下,資本家們以“英雄”的身份粉墨登場,扮演著成功者、慈善家、心靈導師、政治領袖等各色各樣的“電影角色”,用乍看正義的劇情偽裝攫取利益的本質,將原本作為主體存在的公眾變為觀眾。正像巴迪歐所揭示的那樣:“向真實的復歸當然不是指生產方式上的恢復常態。我們必須回到所有現世且現實者的直接和反身的生活。如果我們回到真實,便可以堅定不移地觀察資本主義,甚至可以察覺到它映出的災難電影——它并不是真正的電影:它是一個‘影院’。”(Badiou,2010:95)這個影院的終極目的,即將“資本主義的自救”偽裝為“英雄角色的他救”。
“影院”的存在,揭示出資本主義對公眾真實生活的滲透。在《暴力》一書中,齊澤克用“政治文化化”解釋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對生活現實的侵略,并倡議用本雅明式的“文化政治化”來抗衡之①[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唐健、張嘉榮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第125 頁。,這種思路與巴迪歐的“共產主義理念”頗有相互印證之處。正如巴迪歐所言:“在共產主義理念的語境里,主觀化把政治進程的地方歸屬和人類走向集體解放的龐大的象征領域聯系在一起。在市場上散發廣告同樣等于登上了歷史舞臺。”②[法]阿蘭·巴迪歐:《關于共產主義的理念》,王逢振譯。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年第6 期,171 頁。共產主義理念使得現實生活中的個體成為政治化的主體,將歷史的邏輯投射到每一個對事件存留有忠實的主體身上,它以驅除資本主義影院的魅祟為理論目標,以實現“政治”、“歷史”、“意識形態”三者的統一為價值訴求。在這樣的理念語境下,巴迪歐提出了共產主義理念發生作用的三個因素:即“政治真理”、“歷史歸屬”與“主體主觀化”。
“政治真理”對共產主義理念的構建性是明確的:“我把‘理念’看作某一特定問題的概念,它提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的觀點。這種觀念在政治上不是直接的政治實踐,也不是一個綱領;它不是通過具體手段實現的。觀念意味著,你將采取行動,你想改變,你籌劃了一個方案。是的,我的‘理念’相當接近于‘原則’(principle)的概念,即‘以原則的名義行事’,但理念更精確。”(Badiou,2013:14)即是說,巴迪歐的“政治真理”的本質是一種政治原則,它產生于主體對事件的忠誠、對偶然性的渴望、對愛與科學藝術的總體性協調。
“歷史歸屬”是對歷史的非政治化闡釋,強調驅除歷史解釋中的意識形態性。正如巴迪歐所言:“我們允許歷史只是以象征的方式存在……歷史是一種根據事實構成的敘事……由歷史事實構成的歷史本身,決不會被從國家的權力中削減。歷史既不是主觀的也不是光榮的。” (巴迪歐,《關于共產主義的理念》:172-173)無所屬世界的歷史,實際上是通向真理的歷史;沒有具體內容的歷史,實際上是普遍真理的政治顯現。巴迪歐對歷史的無所屬判定,并非是歷史虛無主義,反而,巴迪歐對歷史的純粹化是對事件后果最大限度地保存——沒有政治國家應當干預歷史,沒有政治主體應當遺忘歷史。
“主體主觀化”是一個拉康式的概念。拉康曾言:“人們承認甚至在形式上是將(主體的完備性)這看作是個合法能夠達到的目標,即便在事實上應歸咎于技術和歷史后果的笨拙行動使這個目標處在一個遙遠的理性的地位。”③[法]雅克·拉康:《拉康選集》,褚孝全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238 頁。與拉康的擔憂相似,巴迪歐同樣意識到主體性不可能徹底實現對歷史與技術的超越,因此,解決這種主體性缺失的手段即“主體主觀化”。主觀化永遠是一個過程,通過這個過程,個人根據他們的生命存在及其生活經歷決定真理的所在。主觀化并不意味著一維的對真理普遍性與永恒性的放棄,它是對主體真理化的過程,是將主體身體融入真理現實存在的對個體主義的超越。
盡管對共產主義理念進行了細致詳實的理論闡釋,巴迪歐的共產主義實踐仍然被部分學者指為烏托邦主義與黑格爾主義。彼得·霍爾沃德(Peter Hallward)質疑巴迪歐“是否有能力維持他所反駁的歷史集權主義的‘全球趨勢’與偶然性的事件的分離”①Johnston,Adrian.Badiou,?i?ek,and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s.Evanston:Northwestern UP,2009,p.17.,認為巴迪歐的思想“包含一個有價值的理想原則,但卻與實質性的現實毫無關系”②Hallward,Peter.Badiou:A Subject to Truth.Minneapolis:U of Minnesota P,2003,pp.241-242.;布魯諾·鮑斯蒂爾斯(Bruno Bosteels)在對話中指出巴迪歐哲學存在的“理想主義困境”,認為“今天的激進的哲學似乎構成了一種奇怪而矛盾的結構或后結構無政府主義:即一種允許激進的冒險主義和一種嚴謹的結構主義矛盾的組合。”③Riera,Gabriel.Alain Badiou:Philosophy and Its Conditions.Albany:State U of New York P,2005,p251.總之,巴迪歐被批駁的關鍵點即在于其事件哲學與解放政治邏輯在具體實踐中的無力。
實際上,巴迪歐的解放政治邏輯并非與實踐無涉。更確切的說,共產主義假設的提出清晰的顯現出巴迪歐事件哲學的實踐轉向。他曾明確表示:“事件創造著可能性,但也需要政治團體的努力、藝術個體的創造讓這種可能性變為現實。也就是說,為了使得事件被一步一步鐫刻在現實中,能動性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我所說的‘真理’,并不因為它是純粹的世界的法則,而因為其成為現實。”(Badiou,2013:10)綜合《哲學與事件》、《共產主義假設》、《交鋒》、《關于共產主義的理念》、《元政治學》、《什么是人民》等著作中巴迪歐對當代共產主義的闡釋,可以歸納出其三個層面上的共產主義政治實踐路徑:
首先,即“意識形態的建構”。巴迪歐認為,諸如“影院”等資本主義幻象的破除要求左翼及大眾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更多努力。在巴迪歐看來,激進政治與群眾的進一步聯合是勢在必行的,這要求左翼增加文化活動與作品產出,并借助公眾媒體與輿論平臺擴大影響。在現實世界,這種實踐表現為對紀念活動的堅持、對高校教育的創新、對辯論活動的資助等。巴迪歐認為,時代最呼喚人民具備的美德即是“勇氣”(courage)。巴迪歐概念上的“勇氣”,意味著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渲染下保留主體性,意味著能以超越政治性束縛的假設性眼光觀察歷史,意味著柏拉圖衛國者精神的當代復歸。顯然,巴迪歐承接了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但與之不同的是,巴迪歐意識形態實踐思想的主要向度放在了對共產主義自身意識形態建構的努力上,而非阿爾都塞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宏觀批判。
其次,即“局部政治的試驗”。巴迪歐承認,在個體性占優、時間空間被分割的當代社會,“宏觀政治”的努力必須轉向“局部政治”的嘗試。這種“局部政治”是試驗性的,目的是在于發現更多共同的政治訴求,從而保留政治運動的可能性。實際上,巴迪歐的局部政治是一種“退而求其次”:一方面,他將共產主義訴求改換為對“平等”的訴求與對“私有制”的不滿,淡化掉了其中的沖突意味,力圖放寬“共產主義”對公眾參與的政治要求;另一方面,他試圖用異質的政治力量驗證共產主義的可能性,力圖形成串聯式的激進共產主義戰線,走向拉克勞。在《什么是人民》一書中,巴迪歐提出了有關“人民”一詞的二十四種用法,并將人民界定為“一個國家之外的政治范疇”、“被國家排除在合法性之外的少數群體”,這些少數派擁有“摧毀政治惰性與創造新的政治先例的能力”①Badiou,Alain,et al.What Is a People?,New York:Columbia UP,2016,p.27.。可見,巴迪歐對人民的表述包括廣泛的具有反資本主義制度訴求的個人,這種多維構成的新政治主體,即是局部政治試驗的現實參與者。
最后,即“組織形式的轉變”。需要明確的前提是,巴迪歐否認傳統暴力組織在現代的革命潛能。巴迪歐強調:“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范疇也發生了變化。現在,‘農民’‘青年學生’‘工人’的意思已經有所不同,而那些日子里的組織現在已經淪為廢墟了……這個問題仍是待解決的: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新形式的政治組織來處理政治對抗?”(Badiou,2010:62)在階級辭令逐步淡化的現代社會,必須構建出新的組織形式以適應時代的偏好。然而,新的組織實踐還有賴于時代的進一步發展,只有在意識形態工作初見成效、局部政治試驗尋求到突破口的前提下,全新的組織形式才能得到徹底的呈現。但自始至終,巴迪歐也沒有明確表達出這個“新組織形式”的具體現實表現。由此觀之,霍爾沃德、鮑斯蒂爾斯等人對巴迪歐的批判解讀的確有其合理性,盡管巴迪歐一直試圖為自己的事件哲學融入更多馬克思式的實踐要素,但囿于現實阻力,這種共產主義假設的實踐轉向并未得到更具體的發展。
《共產主義假設》導言中的一段獨白是巴迪歐對自身整個當代共產主義思想的總結:“我只想強調這種關系,這種關系將在我的整個文本中闡明,即共產主義克服失敗的主觀可能性,以及共產主義假設跨越時空的生命力。如果我們不將失敗的思想與純粹的政治的內在性(知識或者戰略)聯系起來,而是將其與政治及其歷史性之間的關系聯系起來,那么對失敗的思考就會徹底改變。當政治出現在歷史的法庭上,以及它在那里看到自己時,失敗的想法就出現了。共產主義假設代表著政治與歷史的一致性。”(Badiou,2010:16)在巴迪歐涌動著革命鄉愁的文字間,我們能看到一種現實:盡管面臨著時代的風沙,共產主義信仰仍然具有著超越時空限制的生命力;我們所要做的,是在歷史理性與哲學智慧的引導下保留忠誠、堅定行進。作為共產主義信仰虔誠的信徒,巴迪歐的當代闡釋無疑為世界共產主義陣營提供了更具參考價值的理論范式,但也必須認識到,其共產主義假設的實踐轉向,仍有待于時間的進一步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