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清
第十三屆全國人大第六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對我國刑訴法中的若干問題作了重大修改,其中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的銜接是修改的內容之一。
2017年以來,我國對國家監察體制作了重大改革。為了鞏固改革的成果、規范監察權的運行,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監察法”)。該法的某些規定與我國原刑訴法的某些規定不相一致,本次刑訴法修改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使修改后的刑訴法與監察法相銜接。
監察體制改革把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職能即對貪污賄賂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侵權瀆職犯罪立案偵查的職能轉隸給監察機關,監察法也已明確賦予了監察機關對公職人員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進行調查、處置的權力,故原刑訴法的有關規定需要加以修改。
1.刪除了人民檢察院負責對職務犯罪立案偵查的規定,同時給人民檢察院保留了一小部分偵查權。原刑訴法第18條第2款規定:“貪污賄賂犯罪,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的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犯罪以及侵犯公民民主權利的犯罪,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對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其他重大的犯罪案件,需要由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時候,經省級人民檢察院決定,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在監察體制改革中,貪污賄賂犯罪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侵權瀆職犯罪的偵查權已整體劃轉給監察機關。故修改后的刑訴法第19條第2款刪除了人民檢察院負責對貪污賄賂、侵權瀆職犯罪偵查的規定。
與此同時,修改后刑訴法又給檢察院保留了一小部分偵查權,即除了補充偵查權外,修改后刑訴法第19條第2款規定:“人民檢察院在對訴訟活動實行法律監督中發現的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等侵犯公民權利、損害司法公正的犯罪,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對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重大犯罪案件,需要由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的時候,經省級人民檢察院決定,可以由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該規定中前一句規定的是“法定偵查權”,后一句規定的是“機動偵查權”。據了解,法定偵查權所涉的犯罪,即“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等侵犯公民權利、損害司法公正的犯罪”,涉及14個罪名,即除了法條中點明的非法拘禁、刑訊逼供、非法搜查這3個罪名之外,還包括徇私枉法罪、民事行政枉法裁判罪、民事判決裁定失職罪、執行判決裁定濫用職權罪、私放在押人員罪、失職致使在押人員脫逃罪、徇私舞弊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罪、暴力取證罪、虐待被監管人罪、非法侵入住宅罪、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等11個罪名。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刑訴法給檢察機關保留的這部分法定偵查權,并不是指14個罪名所涉的全部案件。它有3個嚴格的限制條件:一是主體必須是司法工作人員,非司法工作人員實施的此類犯罪如非法拘禁、非法搜查等,不在此列;二是司法工作人員必須利用職權實施,非利用職權實施的此類犯罪也不在此列;三是必須是人民檢察院在訴訟監督中發現,雖是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但不是檢察院在訴訟監督中發現的此類犯罪,仍由監察機關管轄。只有這3個條件同時具備,檢察院才能立案偵查。因此,檢察機關有權立案偵查的,僅是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此類犯罪的一部分。
機動偵查權,原刑訴法就有規定,但一直以來檢察院用得很少。筆者分析,刑訴法修改后,檢察院對機動偵查權仍然會持很慎重的態度。因為第一,其所涉案件的管轄主體是明確的,即本應由公安機關管轄,法律基于檢察機關進行法律監督的需要,才賦予其機動偵查權,故檢察院不應輕易地去改變管轄。第二,檢察院只有在“需要”時,才能行使該權利,這個“需要”,主要是進行法律監督的需要,如偵查監督的需要、公正辦案的需要,以及并案偵查的需要等。
2.刪除了律師會見在押的“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需經偵查機關許可的規定。原刑訴法第37條第3款規定:“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在偵查期間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應當經偵查機關許可。”由于賄賂犯罪案件已由監察機關負責調查,監察機關調查案件的程序,在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前,并不受刑訴法調整和規制,監察法也沒有關于監察機關調查案件期間律師可以會見被調查人的規定,故修改后刑訴法第39條將原規定中的“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刪除。
3.刪除了可以對“特別重大賄賂犯罪”嫌疑人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規定。原刑訴法第73條規定:“監視居住應當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住處執行;無固定住處的,也可以在指定居所執行。對于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在住處執行可能有礙偵查的,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批準,也可以在指定的居所執行。”由于監察機關調查程序不受刑訴法調整和規制,且監察法第22條已賦予監察機關有權對涉嫌貪污賄賂、失職瀆職等嚴重職務違法或者職務犯罪且符合特定條件的調查對象采取留置措施,而留置的強制程度強于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故修改后刑訴法第75條刪除了可以對“特別重大賄賂犯罪”的嫌疑人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規定。
4.刪除了對重大貪污賄賂犯罪案件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規定。原刑訴法第148條第2款規定:“人民檢察院在立案后,對于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按照規定交有關機關執行。”由于貪污賄賂犯罪偵查權劃轉,監察機關調查程序不受刑訴法調整和規制,且監察法第28條已經規定監察機關在調查貪污賄賂等重大職務犯罪時,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調查措施。因此,修改后刑訴法第150條第2款刪除了對重大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規定,僅保留規定:“人民檢察院在立案后,對于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按照規定交有關機關執行。”
原刑訴法第106條第1項規定:“‘偵查’是指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在辦理案件過程中,依照法律規定進行的專門調查工作和有關強制性措施。”由于監察機關對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工作叫“調查”,而不叫“偵查”,故為了防止概念混淆,刑訴法規定的“偵查”概念中“專門調查工作”的“調查”一詞就需要修改。為此,修改后刑訴法第108條第1款將“偵查”概念修改為:“‘偵查’是指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對于刑事案件,依照法律進行的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工作和有關的強制性措施。”
根據原刑訴法的規定,對職務犯罪立案偵查和審查起訴都由檢察機關負責,故刑訴法無需對職務犯罪案件在檢察機關內部如何移送作出規定(由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規定)。監察體制改革后,對職務犯罪的調查和審查起訴分屬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這兩個機關負責,因而需要對案件的移送、強制措施的銜接、補充核實的主體及有關期限等內容作出規定。為此,修改后刑訴法作出了如下規定:
1.關于檢察機關審查依據、補充核實以及強制措施銜接的規定
修改后刑訴法第170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對于監察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依照本法和監察法有關規定進行審查。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需要補充核實的,應當退回監察機關補充調查,必要時也可以自行補充偵查。對于監察機關移送起訴的已采取留置措施的案件,人民檢察院應當對犯罪嫌疑人先行拘留,留置措施自行解除。人民檢察院應當在拘留后的十日以內作出是否逮捕、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的規定。在特殊情況下,決定的時間可以延長一至四日。人民檢察院決定采取強制措施的期限不計入審查起訴的期限。”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對監察機關所移送案件的補充核實,刑訴法作出了不同于公安機關所移送案件的規定。對公安機關移送的案件,檢察機關審查后認為需要補充偵查的,刑訴法規定的是“可以——也可以”的模式,即“可以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也可以自行偵查”;而對監察機關移送的案件,刑訴法規定的是“應當退回監察機關補充調查,必要時可以自行補查。”可見,對監察機關移送的案件,退回補充調查是原則,只有在“需要”時,才可以作為例外,由人民檢察院自行補充偵查。至于哪些情況屬于刑訴法規定的“需要”,有待作出解釋。
2.對于檢察機關審查期限的規定
修改后刑訴法第172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對于監察機關、公安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應當在一個月以內作出決定,重大、復雜的案件,可以延長十五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符合速裁程序適用條件的,應當在十日以內作出決定,對可能判處的有期徒刑超過一年的,可以延長至十五日。”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要實施好修改后的刑訴法,正確理解其精神是前提。筆者試就修改后刑訴法與監察法銜接中的若干問題做些解讀。
筆者分析,可能主要基于四方面原因:
1.給檢察院保留一小部分職務犯罪偵查權,有利于優化偵查資源配置,進一步提高反腐敗整體效能
檢察機關對一小部分職務犯罪實施偵查,一是在發現線索上具有職能便利。眾所周知,普通刑事犯罪一般有直接的被害人,犯罪結果一般會自動暴露。而職務犯罪一般沒有直接的被害人,加上犯罪主體有合法的職務作掩護,因而犯罪結果一般不會自動暴露,需要偵查機關想方設法去發現,故發現職務犯罪線索是職務犯罪偵查的重要環節。檢察院對在訴訟監督中發現的職務犯罪實施偵查,可以在三大訴訟各環節,通過審閱案件材料,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罪犯,詢問證人,聽取當事人及其辯護(代理)律師控告申訴,調查取證等方式,來發現職務犯罪線索,這比監察機關發現這些線索要方便許多,特別是發現監管場所等特殊領域的職務犯罪線索,檢察機關比監察機關的職能便利就更為明顯。二是有利于發現線索與偵查案件這兩個環節的緊密銜接,從而提高查處案件的效率。如果對發現線索與偵查(調查)案件實行分離,檢察機關發現線索后需轉監察機關,而監察機關又可能正忙于查處其他案件,一時無法安排查處,這難免會影響效率。
首先,檢察院無權對監督對象直接進行處理的特點,決定了其訴訟監督需要一定的偵查權作支撐。執法、監督與被執法、監督是一對矛盾,這就要求執法、監督具有剛性,否則,較難取得應有的效果。故我國的紀律檢查機關、監察機關、各行政執法機關等,都具有對執法、監督對象直接進行處理的權力。但只賦予啟動訴訟程序(如提出抗訴、提起公益訴訟)和向監督對象發糾正違法意見或建議的權力。其中啟動訴訟程序的監督在程序上有約束力,但在實體上則無約束力;發糾正違法意見或建議的監督則在程序和實體上均無約束力。這是訴訟監督權區別于其他執法、監督權的最大特點。這樣的權力設計,容易使訴訟監督成為“畫在墻上的老虎”。在這樣的法律制度下,要使訴訟監督取得好的效果,檢察機關就必須有一項較有力度的職能或措施,以彌補無權直接處理監督對象的不足,并對訴訟監督起到支撐作用。正如有關專家所說:職務犯罪偵查權剝離后,“檢察機關如欲實現‘法律監督機關’之憲法定位和現實權威,還需要從憲法法律中尋找‘有力依據’和‘有力措施’”。①秦前紅:《全面深化改革背景下檢察機關的憲法定位》,載《中國法律評論》2017年第5期。這項“較有力度的職能或措施”,如果不是職務犯罪偵查權,就應由法律新賦予。而由法律新賦予某項有力度的職能或措施,則要考慮其匹配性、適當性以及與法律監督性質的協調性,其難度很大,故還是給檢察機關保留一小部分職務犯罪偵查權比較簡便易行。
其次,檢察機關重建40年來的歷史經驗表明,訴訟監督與職務犯罪偵查兩者相輔相成,不可或缺:通過訴訟監督,可以發現一些職務犯罪線索;通過職務犯罪偵查,可以促進訴訟監督的落實。訴訟監督如無必要的職務犯罪偵查權作支撐,就會軟弱無力。
再次,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后訴訟監督進一步軟化的事實,證明訴訟監督必須以偵查權作支撐。如前所述,訴訟監督除了啟動訴訟程序這種監督方式外,主要是對訴訟中的違法提出糾正意見或建議。這種監督方式是柔性的,有關機關接到糾正意見或建議后,是否糾正、如何糾正由其自行決定。正因為柔性,顯得軟弱無力,所以有學者稱其“患了軟骨病”。②參見李奮飛:《檢察再造論——以職務犯罪偵查權轉隸為基點》,載《政法論壇》2018第1期。以往,提出糾正意見或建議這種方式由于有職務犯罪偵查權作支撐,尚能取得一定的效果,有關機關大多能夠做些糾正工作。職務犯罪偵查職能轉隸后,訴訟監督失去了偵查權支撐,勢必使原本的柔性變得更柔以至軟弱無力。據一些檢察人員包括檢察長反映,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后,檢察機關已經遇到訴訟監督中有關機關對調查取證不配合、對糾正違法意見置之不理等問題。
3.給檢察機關保留一小部分職務犯罪偵查權,是堅持檢察機關的憲法定位和“中國特色”的需要
我國檢察機關被憲法定位為“法律監督機關”,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檢察制度的重要特色之一,“法律監督”體現在職能上,主要是訴訟監督。訴訟監督的進一步軟化,必將使檢察制度的“中國特色”在職能上弱化,并削弱檢察機關的憲法定位。要防止訴訟監督進一步軟化和檢察制度的“中國特色”在職能上弱化,其途徑之一,就是給檢察機關保留在訴訟監督中發現的職務犯罪的偵查權。這樣,檢察機關訴訟監督職能作用才能得到較好發揮,檢察制度的憲法定位和“中國特色”才能得到堅持和鞏固。
4.給檢察機關保留一小部分職務犯罪的偵查權,不僅不影響監察機關對行使公權力公職人員監察的全覆蓋,而且是很好的配合和補充
依據修改后刑訴法的規定,檢察機關偵查的這類職務犯罪,僅是司法工作人員職務犯罪的一部分,更是所有職務犯罪的一小部分。檢察機關只要將其納入紀委和國家監察機關反腐敗大格局之中,自覺接受紀委的組織協調,加強與監察機關的溝通聯系,就不會與監察機關的辦案工作發生“撞車”,也不會打亂紀委和監察機關反腐敗的整體部署。因此,檢察機關偵查這部分職務犯罪,與監察機關查處職務犯罪不僅不矛盾,而且對監察機關辦案是很好的配合與補充。這樣,監察機關的監察功能與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功能就都能得到較有效的發揮。
按一般大田進行田間調查和統計。在小麥成熟后,每小區隨機選取10株進行考種,測量其株高、整齊度、穗長、穗粒數、分蘗數等指標。同時,將每個小區分開,單收、單脫、單計產。
前已述及,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的程序,并不受刑訴法的調整和規制。易言之,立法機關并沒有將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的程序納入刑訴法。對此,在刑訴法修正草案公開征求意見時,有些專家學者認為,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案件,一可采取監察法賦予的一系列措施包括留置、搜查、查封、扣押、凍結、技術調查等帶有強制性的措施;二是調查的目的是收集證據、查明犯罪人,然后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和法院審判。這在本質上與偵查沒有多大區別,盡管其名稱、措施等方面與偵查有所不同。因此,建議將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的程序納入刑訴法,允許律師介入和檢察機關監督。筆者認為,法律是黨的主張和人民意志的集中體現,現在,法律既然已經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并頒布,就應把思想和行動統一到國家法律上來,認真理解其精神,不折不扣地予以實施。
基于此,筆者認為,立法機關和有關方面沒有將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程序納入刑訴法,可能主要是認為監察機關的調查還是有別于偵查機關的偵查的。其區別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其一,調查與偵查的主體不同。偵查的主體主要是行政執法機關和準司法機關;而作為調查主體的監察機關既不是行政執法機關,也不是司法機關,而是在人民代表大會下與行政機關、司法機關并行和獨立的國家機關。
其二,調查與偵查的措施不盡相同。調查與偵查的措施有許多是相同的,如訊問、詢問、搜查、查封、扣押、凍結、勘驗檢查、鑒定、技術調查(技術偵查)、通緝等,但有些并不相同,如對人的強制措施就完全不同。
其三,偵查具有專門性,而監察機關的職責任務具有綜合性和系統性。例如,根據監察法,監察機關集監督、調查、處置三種職權于一身,除了調查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外,還要“對公職人員開展廉政教育,對其依法履職、秉公用權、廉潔從政從業以及道德操守情況進行監督檢查”(第11條第1項);要“堅持標本兼治、綜合治理,強化監督問責,嚴厲懲治腐敗;深化改革、健全法治、有效制約和監督權力;加強法制教育和道德教育,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第6條),等等。這是任何偵查職能所不具有的。就其“調查”職能來說,它既包括調查職務犯罪,還包括調查職務違法,而偵查的對象卻只能是犯罪;僅就調查職務犯罪這一職能來說,其從事調查的部門除了調查職務犯罪之外,也要履行好“監督”職能(對公職人員開展廉政教育,對其依法履職、秉公用權、廉潔從政從業以及道德操守情況進行監督檢查)和“處置”職能(除了對涉嫌職務犯罪的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外,還要對違法的公職人員作出政務處分決定,對履職不力、失職瀆職的領導人員進行問責,向監察對象所在單位提出監察建議)。也就是說,其“調查”職能并不孤立存在,而是與“監督”“處置”職能相結合相伴隨的。
除了調查與偵查的上述區別之外,有關方面可能還考慮到職務犯罪的特殊性和對其懲治的艱難性,因而將監察機關的調查與偵查加以區隔,以便保證懲治職務犯罪的效率。職務犯罪較之于其他犯罪具有許多特殊性,例如,主體特殊,其犯罪有職務作掩護,屬于高智能型、隱秘型犯罪,一般沒有直接被害人,對其調查干擾多阻力大;特別是賄賂犯罪,主要靠言詞證據定案,而被調查人對自己的言詞又具有可控性,且言詞證據客觀性穩定性都比較差,等等。職務犯罪的這些特殊性,決定了對其查處需要一些特殊的程序和措施,需要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有些還需要將調查對象與外界隔絕一段時間。正因為如此,有些國家對職務犯罪實行不同于其他犯罪的偵查模式和偵查措施。如美國、英國是典型的英美法系國家,刑事訴訟實行當事人主義的訴訟程序,但對犯罪的偵查卻堅持區分普通犯罪偵查和復雜犯罪(包括職務犯罪)偵查,對普通犯罪偵查實行典型的當事人主義的抗辯模式,對職務犯罪等復雜犯罪的偵查,偵查模式則更顯職權主義,以提高偵查效率和質量。③參見王曉霞:《職務犯罪偵查制度比較研究——以偵查權的優化配置為視角》,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頁。在偵查措施上,該兩國都賦予職務犯罪偵查主體強制取證權。在美國,強制取證權包括強制獲取言詞證據權、強制獲取實物證據權和秘密審訊權。所謂強制獲取言詞證據權,是指偵查主體發傳票傳喚有關人員(包括犯罪嫌疑人)到場接受調查、回答問題,提供言詞證據,被傳喚人如不配合(包括不到場、拒絕回答、回答不實),追究其刑事責任。強制獲取言詞證據權優先于取證對象的沉默權和保密義務。強制獲取實物證據權,是指偵查主體發傳票傳喚有關人員如實提供實物證據,被傳喚人如不配合,追究其刑事責任。秘密審訊權,是指偵查主體訊問犯罪嫌疑人秘密進行,排除律師在場。在英國,強制取證權包括強制訊問和詢問權、強制調取資料等其他證據權,其含義與美國相似,被調查人如不配合,追究其刑事責任。英國的強制訊問和詢問權也優先于取證對象的沉默權和保密義務。④同注③,第172~179頁。在澳大利亞的新南威爾士州等州,也是兩種偵查程序并存,即對普通犯罪適用英美法系當事人主義的偵查模式,對職務犯罪適用大陸法系職權主義的偵查模式,如對偵查人員的訊問,犯罪嫌疑人必須回答,而不享有沉默權。⑤參見朱孝清:《澳大利亞的監督制度》,載《人民檢察》2007年第13期。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美、英、澳大利亞等國通過強制獲取言詞證據權取得的犯罪嫌疑人供述,除了可用來指控其不如實提供證言或者誤導偵查之罪外,只能作為分析案情、深入偵查的依據,而不能在法庭上作為指控其犯罪的證據。⑥同注③,第180頁;朱孝清:《澳大利亞的監督制度》,載《人民檢察》2007年第13期。但是,由于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已作供述,因而在法庭上一般不敢輕易翻供,因為如果翻供,認為偵查階段的供述為假,那偵查階段所作供述可以用來作為指控其不如實作證的證據;如果在法庭上沒有翻供,則其在法庭上的供述可以用作指控其犯罪的證據。
我國原刑訴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職務犯罪的這種特殊性,如對重大貪污賄賂犯罪以及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律師會見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需經偵查機關許可。但應當承認,原刑訴法對職務犯罪的特殊性反映得很不夠,致使造成如果嚴格按照刑訴法規定進行偵查就較難辦出案件這種不正常的狀況。
以上所述職務犯罪的特殊性,以及原刑訴法對職務犯罪的特殊性反映得不夠致使偵查工作陷入困境的實際,使得有關方面覺得有必要將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的程序從刑事訴訟程序中獨立出來,既賦予其一系列反映職務犯罪的特殊性、符合調查需要的措施,又排除律師的介入和檢察機關的偵查監督,從而為調查職務犯罪創造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
當然,將來立法時,另一種思路也未嘗不可以研究:既將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程序納入刑訴法,又充分考慮職務犯罪的特殊性,在法律(包括監察法、刑訴法等)關于調查措施、律師介入、檢察監督等問題上,作出有別于其他犯罪案件的規定,如賦予必要而充分的調查措施,對律師介入、檢察監督等作必要的限制。從而既保障調查職務犯罪的效率,又體現對監察權的監督制約,進一步提高調查職務犯罪程序的法治化水平。
在監察體制改革試點時,對該問題曾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由監察機關在留置期滿前十日將有關材料移送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在十日內審查批捕。另一種是監察機關在留置期滿前十日提交起訴意見書和逮捕申請書,檢察機關在十日內決定是否批捕。⑦參見陳瑞華:《談監察體制改革的幾個理論問題》,載《觀察者網》2018年4月24日,2018年11月10日訪問。但修改后刑訴法對這兩種模式均沒有采用,而是采取由檢察機關對犯罪嫌疑人先行拘留、留置措施自動解除,然后再由檢察機關作出是否逮捕、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決定的做法。刑訴法之所以沒有采取試點的做法,主要是因為,逮捕在審前程序中主要用于偵查階段,但只有人民檢察院才有批準逮捕的權力,故公安機關的逮捕須經檢察機關批準。而監察機關的調查程序并不納入刑訴法,其案件只有在移送起訴后才進入刑事訴訟程序,檢察機關才能對其審查,并對其調查成果實施制約。就監察機關來說,案件調查結束并進入審查起訴程序后,留置措施已完成使命,檢察機關需對被調查人采取什么強制措施,是檢察機關的事(或者說,刑事訴訟程序需對被調查人采取什么措施,是刑事訴訟程序的事)。故監察法第47條第1款規定:“對監察機關移送的案件,人民檢察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對被調查人采取強制措施。”因此,逮捕不應借鑒公安機關所偵查案件的做法。根據修改后刑訴法的規定,對監察機關調查的案件,拘留是刑事訴訟銜接留置的一種強制措施;逮捕是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依照刑訴法自行決定的一種強制措施。
監察法第4條第2款規定:“監察機關辦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應當與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可見,檢察機關與監察機關在辦理案件中是“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關系。由于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不屬于刑事訴訟程序,故檢察機關不具有對監察機關調查職務犯罪活動進行監督的權力。檢察機關與監察機關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主要體現在:檢察機關對監察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依法決定是否需要補充核實、是否提起公訴(如作不起訴,需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批準);發現有應當依法排除的證據的,依法予以排除。⑧監察法第33條第2款第3款規定:“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以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應當依法予以排除,不得作為案件處置的根據。”修改后刑訴法第170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對于監察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依照本法和監察法的有關規定進行審查。”監察機關認為檢察機關所作的不起訴決定有錯誤的,可以向上一級檢察院提請復議。⑨監察法第47條第4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