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旭
經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的表決通過,一項在吸收司法改革成果基礎上而形成的法律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中正式確立。這意味著原來在北京、上海等18個城市進行的改革試點現在全國各地普遍推開,也意味著這項中國式的“辯訴交易”制度被正式確立,因此其備受矚目。不可否認的是,該制度在案件繁簡分流、提升司法效率、解決當前“案多人少”矛盾方面所具有的實踐功效,已為前期的試點成效所驗證。試點所具有的成效并不能當然證成該項制度在全國實施后也將取得類似的成效,其中存在的問題仍然值得關注,諸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規定的特點;實施中應當注意的問題;不同法律職業群體面臨的挑戰;下一步應當如何完善;等等。以下筆者擬結合2018年新修訂刑訴法對上述問題逐一進行分析。
綜觀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全文,發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規定具有如下4個特點:一是修改篇幅最大,涉及條文最多。據統計,在刑訴法修改的26項中,有13項都是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在此次刑訴法修改涉及的36條中,有18條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條文,兩者均占到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的1/2。之所以如此,大概與認罪認罰從寬系新增設的制度有關。二是從總則到分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體現在多個主要訴訟程序中。既然認罪認罰從寬是一項制度而非程序,那么程序法的修改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而非小修小補增設一個程序而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規定從總則第一章“任務和基本原則”、第四章“辯護與代理”到分則第二編第二章“偵查”、第三章“提起公訴”,再到第三編“審判”,均有相關規定,尤其是在原來的普通程序、簡易程序基礎上,增設了速裁程序一節,格外引人關注。三是吸收既有規定有余,創制新規范不足。從立法條文設計看,大多“復制”了“兩院三部”《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相關規定,而鮮有新規范的創建。尤其是在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方面的規范不足。四是相關規定操作性不強,仍具有較大的解釋空間。例如,2018年刑訴法第173條第2、3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對下列事項的意見,并記錄在案:(一)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定;(二)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三)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四)其他需要聽取意見的事項。人民檢察院依照前兩款規定聽取值班律師意見的,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本捅緱l而言,聽取意見的方式是什么?聽取完意見怎么辦?如果檢察院不同意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意見,那么該有何為?“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是不是意味著允許律師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即值班律師享有閱卷權,其立法表述更是語焉不詳。從目前立法規定看,有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仍屬于“粗線條”的抽象性規定,有待未來司法解釋予以明確化,以增強制度的可操作性。
2018年刑訴法第162條第2款之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應記錄在案,隨案移送,并在起訴書中寫明有關情況。”結合第81條第2款之規定:“批準或者決定逮捕,應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涉嫌犯罪的性質、情節、認罪認罰等情況,作為是否可能發生社會危險性的考慮因素。”對偵查階段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給人以似是而非的感覺。
筆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只能適用于審查起訴、審判階段(包括一審、二審、再審和死刑復核程序)而不應擴展至偵查階段。理由有四:首先,根據2018年刑訴法第108條第1款第1項之規定:“‘偵查’是指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對于刑事案件,依照法律進行的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工作和有關的強制性措施?!笨梢姡瑐刹殡A段開展的主要是收集證據、查明案情工作。根據學界和實務部門的一致觀點:不能因為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降低證明標準,如果在偵查階段搞認罪認罰從寬,那么偵查人員會不會將精力用于獲取有罪口供而忽略甚至放棄證據收集,尤其是在“口供情結”比較濃厚的當下,這一擔憂不無道理。其次,根據實踐經驗,在偵查階段只存在認罪問題,而不存在認罰問題。認罰建立在量刑建議的基礎上,偵查階段定罪量刑證據尚未被固定,偵查機關不可能提出一個量刑建議讓犯罪嫌疑人“認”。再次,無論是認罪還是認罰,都建立在控辯雙方信息對稱的基礎上,如前所述,偵查階段有罪的證據尚未被完全固定,律師尚沒有閱卷權,對案件處理能提出有價值的實質性意見嗎?又憑什么讓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呢?最后,如果將認罪認罰情況作為是否可能發生社會危險性的考慮因素,很可能導致冤錯案件發生,即那些事實上并未實施犯罪的人,為了能夠及早擺脫牢獄之災而違心認罪甚至認罰,這也是我們實施該項制度所應該警惕的。
1.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問題——值班律師“辯護人化”之反思
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在學界是一個飽受爭議的問題。不僅是我國值班律師制度構建中一個前提性問題,而且關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來能否順利推行。隨著刑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工作的推進,有關值班律師的話題引起了法學界和律師界的廣泛關注。①圍繞“認罪認罰從寬與律師”這一主題,自2016年5月份以來,國內理論和實務界已召開的有較大影響的專題研討會至少有以下4個:一是2016年5月22日由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刑事辯護專業委員會在北京召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律師”研討會;二是2017年5月13日由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刑事辯護專業委員會主辦、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承辦在廣州召開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值班律師制度的構建”研討會;三是2017年10月15日由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主辦、福州市法律援助中心承辦在福州召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與值班律師參與”研討會;四是2018年1月2日由中國人民大學訴訟制度與司法改革研究中心、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在山東省蓬萊市聯合舉辦的“值班律師制度專題研討會”。筆者注意到,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草案征求意見稿將值班律師定位為“辯護人”,但是最終通過的刑訴法修正案仍將值班律師定位為“法律幫助人”。例如,2018年刑訴法第36條第1款規定:“法律援助機構可以在人民法院、看守所等場所派駐值班律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的,法律援助機構沒有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由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笨梢姡P于值班律師的定位問題,在立法上也是存在爭議的,立法者的認識經歷了一個變化過程。雖然立法規定在實踐操作層面具有“一錘定音”的效果,但是相信學界有關該問題的討論還將持續下去。從該項制度設立的初衷看,是為了建立一種普惠制的法律服務方式,旨在解決我國刑事案件律師辯護率低的問題,為輕罪案件中的被追訴人提供一種基本的法律幫助,保障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明智性,從而防范冤錯案件發生。但是,通過對試點以來值班律師參與情況的考察可以發現,值班律師所提供的法律幫助非常有限,形式大于實質,難以為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其實踐效果背離了值班律師制度建立的初衷。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導致這一狀況的原因,反思的結果是我國對值班律師的定位有問題。大多數學者認為,當前值班律師“法律幫助人”的定位,不利于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有效的法律幫助。值班律師提供的僅僅是法律咨詢方面的幫助,這對于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其作用是有限的。②參見譚世貴、賴建平:《“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值班律師制度的構建”研討會綜述》,載《中國司法》2017年第6期。陳瑞華教授曾結合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情況尖銳指出:值班律師并不具備“辯護人”的身份和地位,而僅僅是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一些有限的法律咨詢,這一問題假如不發生根本改變的話,那么在未來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推行中,值班律師也無法為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有效的辯護。③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針對試點期間將值班律師作為“法律幫助人”定位所產生的辯護權能受限以及未能全程參與、法律幫助效果不佳等問題,學界普遍主張“賦予值班律師辯護職能”,④同注②。實現“值班律師的辯護人化”,即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明確表達認罪認罰意愿時,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都應當及時為其指定法律援助律師,法律援助律師不應僅僅局限于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而應享有會見權、閱卷權和調查取證權,并出席庭審過程。⑤同注③。按照上述改革思路,一些地方在試點中進行探索創新,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甚至出庭辯護的權利。例如,上海市普陀區檢察院依托電子卷宗系統,為值班律師提供電子卷宗光盤,以方便其閱卷;上海市長寧區檢察院將檢察環節值班律師在審判階段轉任為指派辯護人,由法院通知法律援助中心指派在具結書上簽字的值班律師作為辯護人出庭。⑥參見孫軍、樊華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值班律師的職責定位——以上海市工作開展情況為基礎》,載胡衛列等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與實踐》,中國檢察出版社2017年版,第580頁。值班律師“辯護人化”固然有助于保障值班律師參與的有效性和實質化,從而較好地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如此一來也將會面臨一系列問題。因此,對于值班律師制度自身存在的局限性,我們一定要保持清醒的認識。
一是將從根本上消解值班律師制度。所謂值班律師“辯護人化”,實際上解決的是一個擴大法律援助范圍并實行強制辯護的問題。在具體實現路徑上,一種意見主張賦予值班律師辯護權能,另一種意見主張為那些認罪認罰而又沒有委托辯護人的嫌疑人、被告人指定法律援助律師提供辯護。由于值班律師是由法律援助機構派駐安排,值班律師提供的服務是一種公益性的免費的法律幫助,有關司法改革文件中更是采用“法律援助值班律師”的表述,因此值班律師制度當屬于我國法律援助制度的組成部分。一旦值班律師不再“坐等上門”提供咨詢等法律幫助,而是走出“值班室”進行調查取證甚至走向法庭進行辯護,那么值班律師將與現行的法律援助指派辯護律師所承擔的職能無異,值班律師這一新型的律師種類將被傳統的法律援助辯護律師所取代,“角色混同”的結果是從根本上瓦解我國新建立的值班律師制度。在有關值班律師定位的討論中,有學者即指出值班律師“辯護人化”關乎“作為值班律師的角色是否需要繼續保留”的問題。⑦同注③。無論如何,“值班律師”寫入我國刑訴法是一種進步,我們應該精心呵護和培育,而非“一棍子打死”。
二是有悖我國值班律師制度設立的初衷。我國值班律師制度是伴隨著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工作開展而逐步建立起來的,主要是為那些沒有獲得指派辯護和委托辯護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從而保證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了解適用速裁程序的法律后果。無論是刑事速裁程序試點中的“依申請提供”法律幫助還是認罪認罰從寬試點中的“應當提供”法律幫助,均是為了保障所有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有機會獲得律師提供的法律幫助,從而彌補我國委托辯護和法律援助指派辯護之不足,一定程度上實現“所有人的公正”。但在我國法律援助資源十分有限的情況下,這種普惠制、全覆蓋、輪班制的值班律師制度必然帶有自身的局限性,那就是值班律師不可能深度介入和全程參與,如果我們既強調參與的廣度又要求參與的深度,那么對值班律師而言確實是一對矛盾、一個難題,這就猶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一樣。值班律師制度僅是國家為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提供的一種基本公共法律服務,是一種低于辯護標準的有限法律幫助,是一種“半個面包總比沒有面包強”的價值權衡,對此我們必須有清醒的認識,不能對值班律師制度給予過高的預期,否則我國的法律援助體制也將不堪重負。正如一些實務部門同志指出的那樣,如果值班律師對案件介入過深,想通過閱卷來解決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問題,那么值班律師制度便遭遇被突破的需求,也將不符合值班律師制度的設計宗旨。因此,實質化的努力不符合值班律師制度改革的目的。⑧同注⑥。還需注意的是,在值班律師數量和補助經費有限的情況下,要求其對所有認罪認罰案件提供辯護服務,實現所謂的“辯護人化”,只能導致律師服務的平庸化和低標準化,辯護質量不僅無法保障,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也難以得到有效維護。
三是不符合域外值班律師的功能定位。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最早起源于英國,從1986年開始實施值班律師計劃,其目的是確保每一位需要法律建議的被拘押人都能迅速地得到建議。該計劃就是當地律師將自己列入輪值表,一旦有電話就趕到警署,一旦被拘押人提出需要法律建議,警察就會撥打一個專門號碼與代理機構取得聯系,這一機構再聯系合適的值班律師,律師費用從法律援助基金中支付,并且該計劃24小時運作。⑨參見[英]約翰·斯普萊克:《英國刑事訴訟程序》,徐美君、楊立濤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頁。值班律師可以到警察局,也可以通過電話進行咨詢。當值班律師到警察局,律師必須被允許在審訊時在場,只有在他的行為使警察不能向嫌疑人提問的情況下才能要求他離開。需要注意的是,英國的值班律師計劃只限于提供法律咨詢與扶助。在加拿大,值班律師通??梢詾楫斒氯颂峁┫铝蟹眨焊嬖V當事人相關法庭事宜;向當事人解釋其所受指控及被宣告有罪的情況下可能受到的刑罰或者罰款;聽取當事人的案情,為當事人提供進行有罪或無罪辯護的建議;并可幫助當事人提起法律援助申請。而如果當事人作無罪辯護,則必須通過審判程序解決,這種情況下值班律師無權代理當事人參加法庭審判。在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一些地方法庭,值班律師可以為自我代理的當事人提供包括免費法律咨詢在內的簡單的法律幫助,如果當事人需要對案件事實作出辯護,當事人則必須通過申請以獲得法律援助的準許,而不能由值班律師為其提供辯護。根據新西蘭的值班律師計劃,值班律師可以為被指控者提供如下法律幫助:告訴其所被指控犯罪的嚴重性和如果被確定有罪情況下,可能被判處的刑罰;針對警察關于該事件的看法提供咨詢;代為申請保釋;在被指控者請不起律師的情況下,幫助其申請法律援助或者告訴其聘請律師所需要的花費。通常,值班律師不能代理被指控者出庭。⑩參見郭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比較研究》,載《中國司法》2008年第2期。
綜觀上述國家值班律師的工作職責及其內容可以發現,域外的值班律師制度并未走“辯護人化”的路線,最顯著的特點是值班律師通常不提供出庭辯護服務,如果被追訴人需要提供進一步的辯護服務,則必須申請法律援助或者另行聘請私人律師。值班律師法律服務內容相對簡單,服務成本低廉,工作量不大,無須花費太多時間準備案件、研究案情,通常也不會查閱案件材料和進行調查取證,他們主要是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和建議、解釋指控犯罪的性質和法律后果、告知訴訟權利、代為申請保釋、訊問犯罪嫌疑人時陪同在場等最低限度的基本法律幫助。因此,其服務具有應急性、臨時性、便捷性和可獲得性等特點,能夠在犯罪嫌疑人被拘留、逮捕的第一時間獲得專業律師的法律幫助,避免在程序中處于不利地位,緩解犯罪嫌疑人在面臨追訴時因不熟悉法律和程序所產生的恐懼、焦慮和緊張情緒,也可使更多的被追訴人分享到值班律師制度的“紅利”。正如加拿大Etobicoke地區辦公室主管值班律師邁克所言:“值班律師就像醫院的急診醫生一樣,向病人提供最緊急的建議幫助。”而這恰恰是法律援助律師、委托律師所不具備的,也是域外值班律師制度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原因所在。域外比較成熟的值班律師制度及其成功經驗,對構建我國值班律師制度具有一定的借鑒和啟示意義,國內學者呼吁的“辯護人化”改革方向并不符合域外值班律師制度的功能定位。2018年刑訴法關于值班律師“法律幫助人”的定位從目前而言有其一定的合理性。至少使我們認識到我國的值班律師制度并不能擔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明智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順利實施尚有賴于公權力的掌管者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履行和法官訴訟關照義務的落實。
2.值班律師的權利配置問題
在值班律師權利配置上,我們應當跳出“一體化”的“一分法”思維,將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與訴訟權能作適當分離。盡管我國刑訴法規定了辯護人的職責和訴訟權利,但并不意味著只有值班律師“辯護人化”才能擴大其權利。事實上,即便是作為“法律幫助人”,為了實現幫助的有效性,也有可能賦予值班律師一些新的權利。例如關于值班律師閱卷權的問題。如果說名分的話,值班律師不屬于刑訴法中的“訴訟參與人”,但是卻對程序的推進和適用發揮著比較關鍵的作用。明明深度參與了訴訟,應當是重要的訴訟參與人,可在刑訴法中卻沒有這樣的“訴訟參與人”,這多少讓人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并不影響其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和在具結書簽署時在場等權利的實現和職責的履行。我國的值班律師既不是“辯護人”也不是“準辯護人”,然而有關該主體的內容卻設置在2018年刑訴法“辯護與代理”一章中。按照嚴格的文本解釋,既然值班律師僅是“法律幫助人”而非“辯護人”,那就自然推導出其不享有辯護人訴訟權利的結論。根據2018年刑訴法之規定,值班律師主要擁有以下5項權利或者職責: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在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在場。根據2017年8月“兩院三部”《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的規定,值班律師的職責也是5項:解答法律咨詢;引導和幫助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及其近親屬申請法律援助,轉交申請材料;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中,為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法律幫助,對檢察機關定罪量刑建議提出意見,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應當有值班律師在場;對刑訊逼供、非法取證情形代理申訴、控告;承辦法律援助機構交辦的其他任務。如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已經結束,相關內容已經寫進2018年刑訴法中,但是規范性文件中沒有載入刑訴法的內容在實踐中是否繼續執行?對此仍不無疑問,這涉及上述規范性文件與刑訴法的關系問題。毫無疑問,刑訴法的效力要高于規范性文件,只要規范性文件的內容與刑訴法的基本精神不相抵觸,在“新法”實施后仍然有效。從2018年刑訴法精神看,加強被追訴人辯護權保障是其重要的立法價值追求。無論是2017年6月“兩院三部”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還是2017年10月最高法院、司法部聯合發布的《關于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的辦法》,雖然它們是在2018年刑訴法通過之前頒行的,但均是向著加強辯護權保障的方向前進,對2018年刑訴法修訂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幫助申請法律援助和對刑訊逼供、非法取證情形代理申訴、控告對鞏固被追訴人的訴訟主體地位,強化其防御能力,加強辯護權保障具有重要意義。因此,上述規范性文件有關值班律師權能的規定,在2018年刑訴法實施后仍繼續有效,與刑訴法的相關規定共同構成了值班律師的訴訟權能。
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所以飽受爭議,一個很重要原因在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能否得到保障。立法上希冀建立值班律師制度來應對該問題的努力已基本落空。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值班律師在場“見證”和“背書”問題已遭受詬病。?參見韓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值班律師——現狀考察、制度局限以及法律幫助全覆蓋》,載《政法學刊》2018年第2期。其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就帶有一種壓迫和引誘的力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美其名曰“實體從寬、程序從簡”,事實上,一旦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程序上也可“從寬”,例如本該逮捕的嫌疑人因為認罪認罰而被取保候審。在辯訴交易制度發達且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相對完備的美國,尚且存在“認假罪”問題?John H.Blume, Rebeca K. Helm:《“認假罪”:那些事實無罪的有罪答辯人》,郭爍、劉歡譯,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7年第5期。,那么為避免重蹈覆轍,使司法公信力進一步降低,這一問題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建立伊始即應引起高度重視。一是澄清錯誤認識。有人認為被追訴人一旦認罪認罰,就不能申請非法證據排除,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也就沒有了適用余地。其實,這是一種錯誤認識?!皩彶槠鹪V階段,檢察機關應對偵查階段認罪認罰自愿性進行審查。如果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辯護人提出在偵查階段認罪認罰非系自愿,檢察機關可以重新就認罪認罰事項與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進行溝通,記錄在案并附卷。若經審查,認定偵查機關采取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強迫犯罪嫌疑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則認罪認罰的供述應當作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孫謙:《認罪認罰從寬貫穿整個刑訴程序》,載《法制日報》2018年12月13日。我們要認識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實際上提高了口供(包括認罪認罰具結書)在指控犯罪證據體系中的地位,強化了自我歸罪的功能,因此更應重視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即便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處理的案件,被追訴人仍然享有憲法和刑訴法賦予的辯護、辯解的權利,不能因為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而克減其基本的訴訟權利。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在審理程序上既可以適用普通程序,也可以適用簡易程序或者速裁程序。無論適用何種程序,均必須取得被告人的同意,必須尊重被告人的這種程序選擇權。二是正確理解和適用刑訴法第173條“聽取意見”的規定,辦案人員不僅應將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告知犯罪嫌疑人,而且應將證明犯罪事實存在、罪名成立的證據開示給犯罪嫌疑人。至于第3款中“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可以解釋為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筆者注意到,在前期的試點中,一些試點地區即賦予了值班律師必要的閱卷權。立法上之所以用此表達方式,可能意在避免值班律師與辯護律師的角色混同,但是這種模糊不清、難以捉摸的表述也給司法中的實際操作帶來困難。但無論如何,只要是就案件的實體處理聽取意見,就應當賦予相關主體提前了解案件信息包括證據信息的權利。因此,辦案機關應當打破信息封鎖甚至信息壟斷,主動適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的需要,為營造公平對等的協商環境而努力。三是合理分配被追訴人與值班律師的權利。根據2018年刑訴法第36條之規定,值班律師的訴訟權利只是“提供建議”“提出意見”等,并無認罪認罰決定權,是否認罪認罰是由被追訴人決定。但有一種例外情形:即被追訴人是無辜的或者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四是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簽字時應當慎重。從前期試點情況看,一些地區的值班律師“配合”公權力機關有余而制約不足,僅僅是充當“見證者”角色,見證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檢察人員有沒有威逼利誘等違法行為,其所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即見證“具結書簽署過程的合法性”。但是,2018年刑訴法第190條第2款規定:“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審判長應當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备鶕皟稍喝俊薄蛾P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之規定,值班律師不提供出庭辯護服務。根據2018年刑訴法第176條第2款之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在值班律師不出庭的情況下,審判長如何審查“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實踐中可能是值班律師的簽字將起到一個重要的證明作用。需要注意的是,立法表述是“內容的真實性”而非“過程的合法性”,不能以后者代替前者?!皟热莸恼鎸嵭浴辈皇窃趫鲆娮C一下就可以立即作出判斷的。其實,“內容的真實性”來自于“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如何知道被追訴人是自愿認罪認罰的,“功夫”在具結書簽署之前而非之中。值班律師應當與犯罪嫌疑人進行會見乃必不可少的一環。為此,各地看守所應當為值班律師會見提供便利條件,消除對值班律師的防備心理,將法律援助值班室建設在監區之內。為此,2018年刑訴法亦要求:“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看守所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權約見值班律師,并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約見值班律師提供便利。”期待2018年刑訴法的實施能打破制約值班律師功能發揮的瓶頸,法律援助工作站能及早進駐監區之內,值班律師不再是為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的近親屬提供法律咨詢的那個群體。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立法層面確立并實施后,必然會給不同的法律職業群體從思維觀念到行為方式帶來一定的沖擊,不同法律職業群體也將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對律師帶來的挑戰主要有如下三重:一是因辯護階段前移所帶來的能力不足的挑戰。2018年刑訴法第224條規定: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一般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但在判決宣告前應當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和被告人的最后陳述意見。第201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由此可知,被追訴人的定罪量刑問題基本上在審查起訴階段就已經完成,審查起訴將成為認罪認罰案件處理的核心階段。據悉,全國法院系統每年審結的案件中有80%以上是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下的輕罪案件,只要被告人認罪認罰且同意速裁程序適用的,均可以適用速裁程序審理,而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一般不進行法庭調查和辯論,這意味著辯護律師在速裁法庭上的發問、質證、辯論的機會大大減少甚至被取消,其“戰場”由法庭轉移至“戰前”的審查起訴階段;其工作方式從原來控辯對抗的環境轉換為控辯合作的環境;其能力也從原來的發問、質證和辯論技藝轉變為預測、預判和協商、說服能力的提高。其說服的對象也從原來的法官轉向現在的檢察官。二是值班補貼低廉的挑戰。從各地情況看,值班補貼普遍較低,收入無法與正常辦案相比。有實務部門人員指出,指定辯護律師和值班律師待遇差別較大,指定辯護律師在檢察階段補貼費用1800元,審判階段補貼費用2300元,而值班律師一個上午補貼只有300元。由此導致值班律師工作積極性不高,即便司法機關允許其會見、閱卷,值班律師也不會去做。?同注?。例如,《鄭州市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實施細則(試行)》規定: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由法律援助機構支付相應補貼,補貼標準按刑事法律援助案件補貼標準的30%~50%執行。律師作為一個市場化比較強的職業,其勞動一定要體現“物有所值”,否則,即便賦予辯護人的權能,其也只能“消極怠工”,無法實現制度設計的初衷。為此建議各地司法行政機關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適當提高值班律師的待遇。目前如此低的待遇能否讓值班律師勤勉盡責,對律師行業來說又是一大挑戰。三是被追訴人簽署具結書時在場的挑戰。2018年刑訴法第174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眴栴}是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如果事前沒有會見、閱卷,有沒有底氣拒絕在場或者拒絕在具結書上簽字。律師與檢察機關長期的工作關系會不會演變為一種“合作”關系甚至“配合”關系,不免讓人生疑。這對律師尤其是值班律師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挑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對刑事辯護帶來的影響,參見陳衛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的幾個問題》,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
對檢察官的挑戰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準確提出量刑建議的挑戰。之前檢察官對提起公訴的案件并非每案都提出量刑建議,但2018年刑訴法實施后對認罪認罰案件均應提出量刑建議。2018年刑訴法第176條第2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一方面,提出量刑建議是犯罪嫌疑人認罰的前提和基礎;另一方面,有助于破除長期以來形成的“重定罪、輕量刑”的觀念。準確提出量刑建議是避免過度指控的具體體現,也是衡量檢察官是否恪守客觀義務的重要標準。為此,檢察官不應提出策略性的量刑建議,這有違司法誠信和司法倫理,只能使司法公信力“雪上加霜”。?關于檢察官提出策略性量刑建議的內容參見韓旭:《檢察官客觀義務論》,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頁以下。二是自我糾偏的挑戰。2018年刑訴法第201條第2款規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調整量刑建議。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量刑建議后仍然明顯不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比朔鞘ベt,孰能無過,知錯即改,善莫大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后,檢察官在量刑建議方面難免出現偏差,如果在認識到“不當”之后及時調整,提出一個新的量刑建議,那當然是值得稱道的,這是實現司法公正的重要之舉。問題是,在法官認為不當或者辯方提出異議之后,我們的一些檢察官可能因礙于情面等而“一意孤行”。因此,2018年刑訴法實施后,檢察官在量刑建議問題上能否自覺糾偏,對其乃一大挑戰。
對法官而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后的挑戰主要體現在能否正確處理公正與效率的關系。應當承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立與刑事訴訟對效率的追求有很大關系。如何破解大多數地區法官員額制改革后“案多人少”的矛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無疑是一劑良方。諸多法院在“疑案精審、簡案快辦”口號的指引下,將更多精力用于搞庭審實質化的“精審”,從而有可能忽略“簡案”的辦理。很多法院區分“疑案”或者“難案”與“簡案”的標準就是看被告人是否認罪。其實,在被追訴人的沉默權、訊問時的律師在場權尚未確立的情況下,即便被告人認罪也未必出自真實的意愿,可能是多種因素考量的結果。因此,這樣的一種區分標準未必完全科學合理,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案件未必就是“簡案”。在認罪認罰問題上,筆者認為,公正永遠是司法的生命線,應當公正優先,兼顧效率。人民法院經常講“審判質效”,這也說明審判質量是第一位的,效率應服從質量。那么,具體到認罪認罰案件,如何保障司法公正呢?這應當從“罪”與“罰”兩個方面入手。刑訴法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雖然給人以檢察權侵蝕審判權之感,但絕非杞人憂天,正如我國臺灣地區學者蔡墩銘教授所言:“檢察官之求刑與法官之宣告刑所以頗為接近,實由于法官重視檢察官之意見,而究其原因在于檢察官與法官皆從事司法工作,彼此有相互尊重之關系,自然對他方所提出之意見亦予以重視?!?蔡墩銘:《刑事審判程序》,五南圖書出版公司印行,第141~142頁。盡管如此,審判權在定罪量刑事項上仍有作為的空間。首先,在定罪上,應保障被告人所認之“罪”系確實存在之“罪”且系被告人所為,除了被告人“認罪”外,還須有補強證據和基礎事實存在,確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為此,應當保障被追訴人的反悔權、程序轉換權和辯護權。其次,在量刑問題上,法官對于不當之量刑建議應敢于說“不”,而不是一味被檢察官“牽著鼻子走”。如果說以前法官在此問題上還有顧慮的話,那么在反貪反瀆職能、人員轉隸之后,對于普通刑事案件,法官當能“挺起腰桿”理直氣壯地要求檢察官調整量刑建議。以做到罰當其罪、“罪責刑”相適應。對當事人而言,實體公正最終體現在量刑的公正上,量刑是否公正在很大程度上考驗司法的“成色”。
2018年刑訴法增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該制度的相關規定雖不盡人意,但是希冀近期內通過修法予以完善并不具有現實性。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剛剛通過,最迫切的問題是實踐操作問題。如前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規定是“粗線條”的,對相關規定有待進一步細化明晰,以避免實踐中的各行其是。根據1996年刑訴法、2012年刑訴法頒布實施的慣例,2018年刑訴法頒布實施后,通過相關司法解釋對刑訴法的立法規定予以適當解釋,并對有關制度進行完善,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徑。因此,建議最高司法機關盡快啟動2018年刑訴法解釋工作,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的程序規定》進行修改,增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容,乃是當務之急。各機關在對立法規定進行解釋時,一方面應當充分參考“兩院三部”《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和《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另一方面,應當合理借鑒試點地區在“試點辦法”之外的成功經驗和行之有效的做法。具體講,至少應當從以下方面進行完善。
鑒于值班律師在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的在場行為廣受詬病,對此進行改革勢在必行。在修改司法解釋時可以規定:值班律師未閱卷并與犯罪嫌疑人會見的,不得在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在場并簽字。如果檢察機關未安排閱卷、會見的,值班律師有權拒絕在場并簽字。如此規定在于強化值班律師和檢察機關的保護責任,律師即便是值班律師,其職責也是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檢察官有客觀義務來保障被追訴人獲得公正對待。這有助于克服當前值班律師事前既不閱卷也不會見僅在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在場簽字的弊端,使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具有實質意義,一定程度上可以保障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
對此問題,刑訴法并未予以規定,“兩院三部”《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第6條僅規定:嚴禁(值班律師)利用值班便利招攬案源、介紹律師有償服務及其他違反值班律師工作紀律的行為。該規定對值班律師可否充任被追訴人的辯護人也未予以明確。筆者認為,值班律師在取得被追訴人及其近親屬同意后可以擔任其辯護人。理由如下:第一,有利于調動值班律師工作的積極性,增強其責任心,并積極投身于值班活動,耐心傾聽被追訴人及其近親屬的意見,對咨詢的法律問題勤勉盡責的予以回答解釋,以取得其信任;第二,有利于與被追訴人建立長期穩定的委托關系,律師可以在后續活動中全程參與辯護,較有效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其合法權益能夠得到較好維護;第三,目前各地值班律師的值班補貼普遍較低,這是不爭的事實。很多有為的律師不愿從事值班工作,如何吸引更多更優秀的刑辯律師投入到這一事業當中應當引起深思。在大幅度提高值班經費補貼之前,允許部分值班律師在取得信任和同意后轉為辯護律師是一個可探索的路徑。第四,域外做法可以學習借鑒。日本在學習借鑒英國值班律師制度經驗基礎上,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實行值班律師制度,剛開始在九州部分地區實施,隨后迅速擴大到全國。對于被拘留、逮捕的犯罪嫌疑人,根據本人要求或者律師協會的判斷,由律師協會迅速派遣本會所屬律師,由值班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值班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的次數為一次。其后,如果犯罪嫌疑人愿意,值班律師可以作為嫌疑人的私選辯護人受理案件。這種情況下,貧困無錢的嫌疑人可以接受法律援助協會的援助。?參見[日]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上卷新版)》,丁相順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頁。值班律師初次會見被疑人是免費的。初次會見時,值班律師要向被疑人說明訴訟程序,告知其享有委托辯護人的權利和沉默權,并向被疑人提供必要的建議和咨詢。?參見宋英輝、楊光:《日本刑事訴訟的新發展》,載陳光中、江偉主編《訴訟法論叢》第1卷,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頁。
速裁程序作為刑訴法修改新增加的程序類型,并未明確公訴人應否出席法庭。筆者注意到在簡易程序中有相關規定。例如,2018年刑訴法第216條第2款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公訴案件,人民檢察院應當派員出席法庭?!惫P者認為,這一問題可在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中予以明確。否則,實踐中人民法院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公訴人應否出庭將會成為一個極具爭議的問題。筆者傾向于人民檢察院派員出席法庭的做法,理由如下:首先,有利于查明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認罪認罰具結書類似于被追訴人認罪的自書材料,在證據性質上類似于審前階段的口供,一旦法官對認罪認罰真實性、合法性存疑,那么證明該具結書內容真實性、合法性的證明責任應有公訴人承擔,如果公訴人不出庭,遇到該類問題如何處理將是一個問題;其次,程序轉換的需要。根據2018年刑訴法第226條之規定:“人民法院在審理過程中,發現有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被告人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或者其他不宜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情形的,應當按照本章第一節或者第三節的規定重新審理?!逼鋵?,就是將速裁程序轉換為普通程序或者簡易程序審理。而這兩種審理程序均要求公訴人出庭支持公訴。法庭風云瞬息萬變,刑訴法第226條列舉的情況均有可能出現,如果公訴人一概不出庭,一旦發生被告人當庭翻供等審理程序轉換的情形,又如何能保障該轉換的順利進行呢?空留下我們的法官和訴訟參與人在苦苦等待中休庭。因此,檢察官不能將具結書“一送了之”。當辯方提出異議的時候或者法官內心存疑之時,檢察官應當出庭對此予以舉證證明。
照理說,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前應當讓其知悉指控的證據材料,如此才能保障其認罪認罰的明智性。提前讓被追訴人知悉證據材料,一方面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允許其抱有僥幸心理,不認罪認罰甚至作無罪辯護,這是刑訴法和憲法賦予被追訴人的權利;另一方面,在定罪量刑證據充足的情況下,有助于打破這種僥幸心理,促使其選擇與檢察機關的合作,明智地作出認罪認罰決定。在認罪認罰問題上,對于被追訴人,仍要堅持“理性人”“經濟人”的假設,以此作為制度設計的起點。遺憾的是,刑訴法中關于權利告知和行使的內容,大都是以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作為前提,有一種“因果倒置”的感覺。以一種樂觀的態度看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來有可能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既可能是制度上的也可能是實踐中的,那么值班律師在知悉證據信息的情況下能否向被追訴人披露?在對控方證據材料有疑問的情況下能否向被追訴人核實?對此既有的制度尚無規定。根據2018年刑訴法第39條第4款之規定,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辯護律師”可以向被追訴人核實有關證據。?關于辯護律師核實證據問題的探討,參見韓旭:《辯護律師核實證據問題研究》,載《法學家》2016年第2期。很顯然,值班律師并不享有這樣的權利。如果將來將閱卷權配置給值班律師,那么就應當允許值班律師在會見時向被追訴人披露證據信息,這是法律幫助有效性的重要保障。
首先應當進行解釋的是2018年刑訴法第173條第2款之規定,即“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焙沃^“案件有關情況”?什么又是“提供必要的便利”?這些模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規定,期待未來的司法解釋修改能予以明晰。依筆者之見,所謂“案件有關情況”其實是案件的證據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實際上就是為值班律師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提供方便。上述規定不過是值班律師享有閱卷權的另一種表述而已。司法解釋面向實踐操作的,沒有必要“猶抱琵琶半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