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崇峰 卞雅莉
①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藥文獻研究所 江蘇南京 210023
在中醫概念體系中,“病”無疑是一個核心概念。中醫以治病防病為務,“病”這一概念是貫穿整個中醫體系的主線,中醫的產生、發展都與對病的認識直接相關。古今文獻中“病”概念多用“病”字表示。在中醫文獻中,“病”一直是一個活躍的高頻詞。對“病”概念的理解,勢必影響疾病觀與診療方法。“病”一般表示疾病義,由于“病”在文獻中過于活躍,使得它在不同的語境中產生了多個義項。古代各類訓詁著作對“病”的解釋不一,現代學者對“病”的本義解釋分歧較大。“病”概念起源于人們對疾病的認識,而“病”概念的發生體現了人們對疾病認知。故而我們從“病”概念的起源及“病”概念的發生角度進行探討,以期對“病”概念的理解有所幫助。
根據文獻記載,中醫“病”概念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呂氏春秋·古樂篇》:“昔陰康氏之始,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愿,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故作為舞以宜導之。”[1]這段話說明大概在陰康氏時期,人們已經認識到了身體的疾病狀態,并有意識地使用導引法調理身體。《呂氏春秋》為戰國末年作品,只可依據其追述管窺上古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態,不能據此確定陰康氏時期人們已經有了“病”概念。

“病”最早見于《尚書·顧命上》:“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3]這時“病”已經明確成為漢語詞匯系統中的一個詞語,表示“病”概念。到了周代,不僅對疾病有明確的認識,而且還有相應的醫療制度。《周禮·天官冢宰》:“醫師掌醫之政令,聚毒藥以共醫事。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瘍者造焉,則使醫分而治之……食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4]說明此時“病”字已經慣用于表示“病”概念。在此后的文獻中,“病”雖然產生了很多義項,但是它主要用于表示“病”概念。

“病”是漢語系統中的一個詞。詞是音義結合體,每個詞以音為“名”,以義為“實”。漢語造詞伊始,多數詞語音義結合有一定的理據,一般以音義相似為理據。音義相似是語言中較普遍的現象。“語言在語音、詞形、結構上與世界特征、經驗方式、認知規律、概念結構、所表意義之間存在很多這樣那樣的必然聯系,是有理可據的。”[5]521“語言符號在語音、語形或結構上與其所指之間存在映照性相似的現象。”[5]510詞語的名,往往是在表達人們感知到的意象。漢代劉熙的《釋名》是一部解釋詞語得名之由的著作,從中可以看出詞語的名所傳達的意象。傳統語言學的聲訓法、同源詞研究都是建立在音義相似性的基礎上的。
那么如果“病”的命名也是以音義相似為理據的話,我們便可以從中發現“病”所傳達的意象,從而可以看出“病”之名發生時,人們對病的認識。《釋名·釋疾病》:“疾,疾也,客氣中人急疾也;病,並也,與正氣并在膚體中。”劉熙認為“病”得名于“並”,體現客氣與正氣并存于身體的意象。這個釋義解釋了病的發生原因,同時也解釋了生病時人體客氣正氣的存在狀態,即客氣與正氣并存人體則為病,其隱含義是,若只有客氣或只有正氣都不能稱之為病。
當代也有學者從語源的角度對“病”進行考證,所得結論與劉熙不同。張綱《中醫百病名源考》:“以至于病者,則以春秋后期,人已漸知疾病之生者,不獨由外,即自身之七情所傷,郁火中生者,亦易為之。故因乎人所熟知之‘憂心怲怲’之詩句,又以病言怲而稱之。”[6]9又“蓋以‘病’為名,而言疾由醫語之從中生者,乃以病之為言‘怲怲’也。而‘怲怲’憂也,憂心如燔而火生于內也。”[6]13張綱認為“病”得名于“怲”,“病”這一詞語的出現,是因為人們認識到了疾病可由自身七情(怲)而生。這個解釋過于牽強,因為憂這種情緒只是七情之一,為何獨獨以“怲”來命名“病”呢?而且“病”早在《尚書》中就已經出現了,不可能使用《詩經》中的句子作為語源。
黃金貴對《詩經》《山海經》《國語》《儀禮》等上古8部文獻,93例“病”考察,總結“病”有17個義項,得出“病”的本義為“困苦”,即艱難痛苦。黃金貴認為病的形符“疒”是倚著義,聲符“丙”是災害義,從病的字形分析得出“人倚著災害,就會困苦不堪,似乎可導出困苦義。若此,‘病’當是從疒、丙,丙亦聲。不知然否?”[7]黃金貴雖然作了大量的文獻調查和分析,但是顯然對自己的結論并不自信。黃金貴對“病”的考察,主要是從字形入手的。這恰恰顛倒了概念—名稱(詞)—字的發生順序。字是為了記錄詞而產生的,字形義往往只能體現詞的某一個義項,而不能完全體現詞所表達的整體意象,所以從字形上分析出來的不是完整的詞義,也不一定是詞的本義。雖然黃金貴也提及“丙亦聲”,從語音上為“病”的釋義提供一個佐證,但是“丙”的義項眾多,何言“病”僅取了“丙”的災害義呢?
“怲”、“丙”上古音都為幫母陽韻,而“並”、“病”上古音都為並母陽韻。幫、並旁紐,同為唇音字,在上古音系中,“病”、“並”、“怲”、“丙”,聲紐相近,韻部相同。早期漢語造詞多以音義相似為理據。詞語孳乳的過程中,有的繼承了源詞主要語義特征而成為同源詞。同源詞之間的共同語義往往不是存在于言語中的顯性意義,而是表示某一類事物共有的意象而潛存于詞語中,需要同源詞相互對比,才能顯示出共有的意象。那么利用大部分同源詞對比分析出來的意象,可以反過來推求某些語音相近詞語的語源義。
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早期漢語造詞音義相似關系不僅存在于音節里,也存在于音素和音位里。我們調查了大量上古的並母[b]字,陽部[ang]字和幫母[p]字,發現並母字多有“并比”“相近”的意象,陽部[ang]字多數表示某種閾值達到極點的意象,幫母[p]字多有“并比”“兩分”的意象,或者隱含有與另一極并比的意象。
《說文》:“丙,位南方,萬物成炳然,陰氣初起,陽氣將虧。”《說文》:“並,併也,從二立。”《說文》:“怲,憂也,從心,丙聲。”《說文》:“病,疾加也。從疒,丙聲。”在這幾個詞中,我們可以看出,“丙”的命名是比擬陰陽并比,且陰陽運行達到極點而變的意象。“並”體現了雙方并比,且并比雙方勢均力敵的意象。如《詩·秦風·車鄰》:“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並”和“丙”旁紐,韻同,音近義通,是一組同源詞。這組同源詞都有并比、運動狀態達到極點的意象。“並”和“丙”都帶有唇音並母、幫母和陽部字的意象特征。
《黃帝內經·素問》在闡釋疾病狀態發生時,也描述了并比的意象。《素問》在闡釋病的發生時,常使用“并”字,《素問·宣明五氣論》:“精氣并于心則喜,并于肺則悲,并于肝則憂,并于脾則畏,并于腎則恐,是謂五并。虛而相并者也。”[8]237《素問·瘧論》:“陽并于陰,則陰實而陽虛,陽明虛,則寒栗鼓頷也。”[8]325《素問·瘧論》:“夫瘧之未發也,陰未并陽,陽未并陰,因而調之,真氣得安,邪氣乃亡。”[8]331《素問·大奇論》:“脈至如偃刀,偃刀者,浮之小急,按之堅大急,五藏菀熟,寒熱獨并于腎也,如此其人不得坐,立春而死。”[8]438《素問》中的這些論述,說明了“病”的發生是因為客氣與正氣并存于身體的某個部位而形成的,與劉熙的解釋相同。《說文》:“病,疾加也。”當是“病”的后起義。“病”的語源義正如劉熙所言,乃是指客氣與正氣并存的一種狀態。
以上分析顯示,中醫“病”概念在人們開始有意識地調理身體時已經萌生,殷商時期,“病”概念已經明確形成,周代“病”字已經在文獻中常用了,由此可以看出“病”概念的一步步明晰。伴隨著醫療發展,周代醫療制度的形成,說明了當時中醫體系已初步確立。此外,通過對“病”的語源考查,發現在“病”概念發生之時,人們已經領悟到了疾病的形成原因及其表現狀態。“病”的語源義也體現了“病”概念產生之時人們的疾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