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亨酒店“從不拖欠”的孔乙己竟然欠下了“十九個錢”,這欠債竟是孔乙己生命即將消逝之際和其他人唯一聯系。這“十九個錢”在細節(jié)中隱含著深意、矛盾中凸顯著張力,在結尾處譜寫了命運的悲歌。只有分析清楚“十九個錢”,才能夠真正走進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
一、細節(jié)中隱含深意
“十九個錢”在文中的反復多次出現,作為文學巨匠的魯迅先生,安排的這“十九個”錢的數目必定暗藏玄機。前文提到了酒四文銅錢一碗,下酒菜(鹽煮筍或者茴香豆)一文銅錢一碟。孔乙己平日習慣的消費狀況文中交代并不甚清楚,但是有兩次可供參考。第一次是“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此處花費是九個錢。第二次是“溫一碗酒”,沒有茴香豆,花費為四文。雖然兩處花費不一樣,但是綜合全文來看,孔乙己沒有充裕的錢喝酒,所以這“十九個錢”不是他一次性欠下的。并且,掌柜這樣嗜財如命又看不起孔乙己,孔乙己自己也沒有正當收入來源,掌柜是絕對不會允許孔乙己連續(xù)賒賬多次的。所以這“十九個錢”是孔乙己中間起碼還上了一部分的錢之后,最終的欠債情況。如此來看,欠下“十九個錢”是需要一定的時間的,在這段時間里孔乙己一直沒有足夠的錢能夠還清欠款,即使如此,他還是要喝酒。
掌柜在說到這十九文錢的時候,說的是“十九個錢”,其量詞由貨幣專屬的“文”變成統(tǒng)稱量詞的“個”,這其中的緣由值得推敲。首先,十九文對掌柜這樣一個經營一家酒店的人來說不值一提,對這樣一家擁有“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和“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能讓客人“慢慢坐著喝”的大酒店來說,更是九牛一毛,故而不值得專門用貨幣的量詞來描述,非常輕描淡寫地用一個“個”字隨意說說就可以了。其次,正是這不值一提的十九文,讓掌柜時時念叨,掌柜惦記的是這區(qū)區(qū)“十九個錢”而不是孔乙己。文中掌柜“慢慢的結賬”,第一次說孔乙己欠錢時,有人說孔乙己偷了丁舉人家的東西,打折了腿,或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是慢慢的算他的賬”。兩處“慢慢的”,第一處掌柜算賬屬于例行公事,會想起孔乙己也僅僅是因為他欠了錢而已。第二處掌柜得知孔乙己被打了,也許已經死了,仍然“慢慢的”繼續(xù)算賬,算的是“他的帳”,說明孔乙己的安危誰都不關心,即使是被欠了錢的掌柜,正好印證了前文說的“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樣過”,孔乙己的存在對周圍的人來說沒有任何價值。既然掌柜得知孔乙己也許死了也并不在意,那就意味著掌柜催要這“十九文錢”并不僅僅是為了歸賬。那他三翻四次念叨“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除了收益以外,還有別的原因嗎?孔乙己作為所有人取笑的對象,只要他出現在咸亨酒店,就有人故意揭短,刺激他,讓他難堪,并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掌柜也是故意開啟話頭取笑孔乙己的人之一。由此可見,掌柜每每說孔乙己欠錢,也是為了以此取笑孔乙己而已。然而正是這區(qū)區(qū)“十九個錢”,是孔乙己至死都還不上的債。
二、矛盾中凸顯張力
雖然孔乙己好吃懶做又沒有收入來源,還嗜酒,但是“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這里就出現了第一個欠錢的矛盾:平日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信譽”良好,甚至可能是最好,與他偷盜和好吃懶做的行徑似乎十分矛盾。但是站在孔乙己的角度,他認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讀書人”,當別人問他“當真識字么?”的時候,他“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所以在咸亨酒店這樣一個三教九流皆具的地方,孔乙己堅守著他內心所認為的文人在錢財方面應有的氣節(jié)。
就算如此,孔乙己最后還是欠下了“十九個錢”,這里出現了欠錢的第二個矛盾:平日從不拖欠,即使當時沒錢不出一月便能還清的孔乙己不僅欠了錢,還欠了“十九個錢”。孔乙己沒有穩(wěn)定正當的收入來源,生活本就屬于勉強維持,但他“身材很高大”,即使受傷,身體總歸是沒有大的毛病,還能夠謀生。終于,他無法維持了,他腿折了,連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了。因為他“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這丁舉人家如何?那人說道:“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這個喝酒的人都知道丁舉人家里偷不得,周圍的人必定都知道。孔乙己此次被“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前一次偷了何家的書,也是被打,“吊著打”,但結果大不相同。兩次都是偷盜,為何這次就不同?丁舉人何許人也?那是身上有功名的人,讀書讀出了成就的人,而“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孔乙己追求的不就是丁舉人這樣進學了的人嗎!丁舉人家與何家相比就區(qū)別在丁舉人是讀書人,正是孔乙己一生追求的功名之人,斷送了他最后的生存希望。古代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兼濟蒼生的情懷,在丁舉人身上得不到任何體現。孔乙己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追求的也竟是丁舉人這樣的人,孔乙己一直以來以讀書人自居,自認高人一等也不過是自己的虛幻想象。魯迅先生這樣的安排十分精妙,盡顯諷刺意味。
三、結尾處命運的悲歌
掌柜第一次說孔乙己“欠十九個錢”是在“中秋前的兩三天”,由此至文章結束,孔乙己只出現了一次,那是“中秋之后”、“將近初冬”。此次見面是最后一次見孔乙己,“到了年關”、“到第二年端午”掌柜都還在說這“十九個錢”,然而“到了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最后的“年關”和“端午”掌柜說了,“中秋”和“再到年關”沒再說了,其實也就是到第二年端午還在說,中秋之后就再也沒說了。從總體時間跨度來看不過一年半,然而魯迅先生一共五次說到“年關”“端午”和“中秋”。“年關”對掌柜來說是清算一年收入的時候,必須要結清欠賬,然而孔乙己中秋過后來最后一次的時候,就已經沒有能力償還欠的“十九個錢”了,這對于孔乙己來說才是真正的“關”,是他終于沒有跨過去的難關,這是當時那個社會里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一年一關,跨不跨的過這一關,誰也沒有把握。
另外,按照時間來推算,年關到端午之間還應該有一個傳統(tǒng)的清明,清明節(jié)的時間明明在春節(jié)和端午之間,魯迅先生為何不提?因為孔乙己在這個環(huán)境中自來孤身一人,雖然他最后一次出現時“已經不成樣子”,之前雖破的長衫已經換成了“破夾襖”,也只說了:“溫一碗酒”,茴香豆也沒有錢買了。掌柜見他的第一句話仍是:“你還欠我十九個錢呢!”如此凄慘的樣子不被任何人的同情。掌柜不僅忘不了他的錢,仍然要繼續(xù)揭短,刺激孔乙己,說他偷東西,被打斷了腿,而孔乙己已經無力“睜大眼睛”、無力用“之乎者也”的話反駁,也無力“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只說出“跌斷,跌,跌……”這樣殘缺不全的話,就像他此時殘缺不全的身體和靈魂,將死之人的頹敗之氣密密籠罩在他身上。即使是死了,也無人記得,無人祭拜他,自然也就不用提清明。其他三個歡樂的節(jié)日掌柜想起他,也只是因為自己要做賬而已。一年到頭,沒有孔乙己人們也照常的過,想起他也只有掌柜,還是因為他欠的“十九個錢”。第二年年關之后,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短短的一年半時間,就足以抹去一個人在人世存在的痕跡,而孔乙己于周圍的人的價值,不僅是無價值,甚至是負價值,因為他至死還欠著區(qū)區(qū)“十九個錢”。
魯迅將孔乙己放置在魯鎮(zhèn)中的咸亨酒店這個獨特的割裂環(huán)境中,孔乙己與店里坐著喝酒的“穿長衫”者、與柜臺外站著喝酒的“短衣幫”皆不相合。在酒店喝酒的所有人都把孔乙己當做取笑的對象,故意提起他的不堪,這意味著任何社會階層、年齡、性別的人都無差別的看不起他。“孔乙己”甚至只是一個綽號,只是從“描紅紙”上來的名字,具體姓甚名誰并不知道,這樣一個不被任何人接納的人,終于在欠著“十九個錢”的狀態(tài)里,不被任何人關心的“大約的確死了”。“大約”與“的確”的意思明明相反,這里讀來卻有一種矛盾叢生、捉摸不定的意味,因為并沒有人真的關心過他的現狀。這種看似矛盾的說法,恰好關照了死了還欠著“十九個錢”的孔乙己的無人關心、模糊不清的一生,因為這區(qū)區(qū)“十九個錢”是孔乙己悲劇一生也無法擺脫的負債,也是魯迅先生所心痛的當時中國人已經失去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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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艷,湖北省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育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