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2018年11月25日,上海殘疾人合唱團建團十周年特別演出,上海音樂廳首次對10條導盲犬敞開大門。整整一個半小時的音樂會,10條導盲犬趴在主人腳邊,不曾吠過一聲。
上海導盲犬項目如今已走過10年。擁有37條現役導盲犬的上海,成為全國范圍內使用導盲犬最多的城市。然而,10年過去,導盲犬老了。

江權老了。10歲半,若以人的壽命來計,它已年逾七旬。它是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是中型犬,受訓之后通常在2歲成為導盲犬,身高約60厘米,體重25公斤左右。爬樓梯,眼下對江權而言有些困難,它得先用前肢撐在臺階上,再緩緩爬上去。
然而工作時,江權的狀態就像換了條狗。黃鳴要出門,原本閉眼歇息的江權快速起身,從臥室直奔門口,站定不動。黃鳴從門口的柜子里摸到了紅色的導盲犬工作服,稍稍彎下身,給江權穿上。江權乖乖地等黃鳴給它穿戴好導盲鞍,之后搖了搖尾巴──它知道自己要上班了。
江權聽得懂幾十種中英文口令,還包括上海話。幫主人過斑馬線,找電梯,避開車和障礙物,全不在話下。連鄰居也頻頻稱奇──每次出門,江權總能快速判斷出先到的那部電梯,徑直把黃鳴帶到電梯口,默默站著,直到電梯門打開。沒事時,江權就趴在窗前的軟墊子上一動不動,偶爾才搖著尾巴起身,蹭蹭黃鳴。
黃鳴看不到一點光。2005年,因為視網膜色素變性,黃鳴變成全盲者,“仿佛天塌了,走哪感覺都是墻”。由于不想讓別人知曉病情,她一度排斥借助盲杖走路。每次出門,不是攙著丈夫就是挽著女兒。借著家里換電話的機會,黃鳴與同學、朋友都斷了聯系。

“是它徹底改變了我。”黃鳴說,因為江權的出現,她才從封閉中走出,而今甚至可以獨立生活。
2010年11月18日,江權正式來到黃鳴身邊。黃鳴弓著背,半天都邁不出一步,好不容易前行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挪步。她脾氣急,一開始不信任江權,不記得跟訓導員吵過了多少次。“江權卻比我有耐心。”黃鳴說,偶爾走得慌了,自己會不小心踢到江權的肚子,“可它居然不叫不鬧,也從不躲開,依舊安安穩穩地帶著我往前走。我是硬生生被它感動的。”
幾乎每一位導盲犬使用者都有過不適應期。不過,從缺乏安全感到完全信任,或許只在一瞬間。王紅的導盲犬拉紡地在練習陪伴走路的第二天就救過她。那天過馬路時,左前方突然冒出一輛三輪車,拉紡地迅速側過身,擋在王紅前面。“我只聽見‘咚一聲,它被撞到頭。”王紅還來不及反應,它又爬起來繼續走,沒吭一聲,“我眼淚立馬就掉了下來。”
曾有質疑聲傳入黃鳴的耳朵──“養條導盲犬得費許多工夫,還不如請個人來照顧。既然有親人在家,導盲犬跟寵物狗又有什么區別?”
黃鳴一氣之下搬到郊區。她想證明,哪怕只有她與江權,也能獨立生活。江權帶著黃鳴買菜、坐公交、乘地鐵、去寵物店洗澡,絕大多數時候,僅一人一狗。新家的裝修,從家具訂制到窗簾布的選擇,無一例外,全憑江權帶著黃鳴去建材市場挑選。
偶爾他們也鬧過笑話。某天去買菜時,熟悉的攤主沒來,江權非坐在原地不動,怎么勸都不走,黃鳴也哭笑不得。
“以前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現在每天都想出去。”王紅如今每天都帶著拉紡地去公園遛彎。有導盲犬在身旁,不少好心人會主動上前詢問,再幫忙引導。王紅暗自把帶著拉紡地出門當成是一種宣傳,“只有走出去,才能讓更多人了解導盲犬”。
不少視力殘障者怕被人瞧不起,格外在意他人眼光。王紅從前每次出門,一上公交車就趕緊把盲杖收在包里。沒人讓座,她只能一路站著直到下車。女兒小時候放學,王紅去接,“走到公交車站倒是沒問題,但車站停了不少車,如果沒人幫忙,我根本不知道該上哪一輛”。
也沒法指望無障礙設施。有的盲道緊貼大樹或電線桿,有的盲道常年被車輛雜物占滿。王紅的丈夫也看不見,他曾經走在盲道上,一頭撞上電線桿。于他們而言,無障礙設施有時反倒成了出行阻礙。
而上海導盲犬服役十年間,使用者沒有出過一起安全事故。
王紅記得,拉紡地曾經帶著她在回家的路上彎彎繞繞,后來經鄰居提醒,她才知道,拉紡地特意繞開水坑,哪怕自己踩水,也要留出干凈的地讓王紅走。
坐地鐵逢人多時,江權從不擠上去,而是耐心等待下一趟。上了公交車,江權會直接找到老弱病殘孕專座,待黃鳴坐穩后,它再鉆到座位底下趴著;若是沒空座,它就帶黃鳴找個稍微空點的地方。
導盲犬美娜娃走到菜市場門口,停了下來,郭美文就知道目的地到了。她掀開厚厚的塑料簾子,它重新起步,從簾子中鉆了過去,左轉,徑直把她帶向常去的水果攤。家附近的菜市場前段時間在修路,但時隔兩個月再去,美娜娃依然清晰地記得曾經的路線。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想象:一條導盲犬帶著全盲者,可以自如穿梭在熱鬧嘈雜的菜市場,路遇數個欄桿和路障,卻不曾撞到任何人和物件。
為了“走出去”這事,黃鳴流過不少淚。王紅也說,今天的這般便利,是黃鳴這批早期導盲犬使用者用許多委屈換來的。
早在200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就對盲人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以法規的形式予以肯定。2012年國務院頒布實施的《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也規定:視力殘疾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應當遵守國家有關規定,公共場所的工作人員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提供無障礙服務。
但直到今天,黃鳴每次出遠門,都要將養犬證、導盲犬工作證等證明,以及各種涉及導盲犬出行的條例和規定統統打印一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背包里。因為隨時隨地,她和江權都可能被拒絕。
她習慣了一遍遍解釋。幾年前,從南京回上海,上了高鐵,卻被工作人員“攆”了下來,因為“會造成污染的動物不能上車”。她再跑去旁邊的長途客運站,客車司機也不同意,說是要上車就只能把狗放到行李架。黃鳴反復溝通之后,高鐵站的工作人員最終答應她坐下一班高鐵。她印象至深──當時離高鐵發車僅剩幾分鐘,江權聽著工作人員的口令,“它跑起來像一匹馬,我的腳就在高鐵站一路向前滑”。但即使這樣,黃鳴也沒跌跤。

之后不久,中國鐵路總公司與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共同研究制定了《視力殘疾旅客攜帶導盲犬進站乘車若干規定(試行)》,并于2015年5月1日正式實施。
郭美文帶著美娜娃去家門口的公園,曾被工作人員擋在門外。磨了好久嘴皮,對方才同意,并給出幾個限制條件:如果要進園,必須給狗戴上嘴罩,晚上6點后和雙休日都不能進園。
難聽的話更是聽過太多。有使用者帶著導盲犬坐公交,乘客一看到狗便嚷嚷:“畜生就是畜生,萬一咬人怎么辦?”還有使用者被攔在酒店門外,最后只能把導盲犬擱在臨時搭的籠子里,大冷天在戶外淋著雪。
2018年11月去上海音樂廳,前期的溝通協調也曾遇阻。猶疑難免──“萬一音樂會演奏到一半,狗突然叫了怎么辦?”實際上,類似環境,這些導盲犬早已熟悉。
“很多人只是不了解,所以一開始才會拒絕。”王紅說。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導盲犬的穩定性和忍耐力超乎尋常。在上崗前,它們都經歷過抗干擾、抗饑餓和憋尿訓練。滬上一位使用者帶著導盲犬坐飛機去美國,一路上經歷轉機,整整27個小時,狗不吃不喝不撒。之前還有導盲犬患肝癌去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沒因為疼痛吵鬧。
拒絕過郭美文的那個公園,如今已取消了所有限制。“工作人員觀察了這么久,他們說沒見過這么乖的狗,沒什么理由不讓進。”郭美文說。
黃鳴格外珍惜江權還在身邊的日子。“很多人說,導盲犬是盲人的眼睛,但我完全可以說,是它給了我新的生命。”她感激又心疼,“這么多年里,我們帶給它們的,遠遠不如它們帶給我們的。”
黃鳴去年年初生了場重病,一度昏迷,在醫院里醒來也說不出話,家人不得已將江權留在家中。江權原本從不上床,唯獨那一次,竟趴在黃鳴的枕頭上,不吃不喝守了3天,默默流淚。黃鳴醒來后,用手機對著江權說話,它才愿意吃些東西。
導盲犬不可避免地會經歷衰老、死亡。它們退役后,使用者該怎么辦?是繼續排隊申領并適應新的導盲犬,還是重回沒有導盲犬的生活?
在滬負責導盲犬事項的工作人員說,導盲犬的服役期一般為8年到10年,而導盲犬退役后,使用者能否繼續領養,也需要評估。滬上已經退役的5條導盲犬中,有3條被愛心家庭領養,1條回到訓練基地,還有1條被原使用者的父親領養。
畢竟,上海的持證視力殘疾人有9萬多名,而2019年新增的導盲犬只有4條。按照國際導盲犬聯盟評估,視障者與導盲犬的理想比例應為100∶1。但現實是,導盲犬的普及和公眾認知的提高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黃鳴2017年坐公交車時,有乘客好奇來逗江權,一個急剎車,一屁股坐在江權身上。黃鳴急于找到那個乘客,當時全車卻無人出聲,她恨自己看不見,“就這么讓他跑了”。去醫院檢查,江權被診斷為右前肢骨裂。從那之后,它無法再走直線,原來一步的路,如今需要分成兩三步走。以前黃鳴與江權每天都要走上七八公里,現在黃鳴最多只敢讓它走3公里。
江權已屆退休年齡,但因為能力強,它可以繼續陪伴在黃鳴身邊。曾有人建議黃鳴再去申領新的導盲犬,黃鳴不肯。“我沒法想象它離開的那一天。”她害怕離別。
“我的愿望很簡單,只要它能陪著我,我也能陪著它,就夠了。”黃鳴摸著跟前的江權笑,“是不是啊,寶寶?”
那一刻,江權坐在黃鳴身邊,望向她,撲閃著它的大眼睛。
(摘自上觀新聞2019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