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熊和她的70次化療

江山

胸口的輸液管塞進黑色V領襯衣，臃腫的肚子勉強擠進紅色半身裙。張小熊和癌癥搏斗了4年，放療10次，化療70次。她不服氣，還要繼續。

她想要拍一套寫真。曾在紹興廣播電視臺做出鏡記者的她，已經“好久沒穿職業裝了”。齊肩的短發掉光了又長，如今只有約5厘米長。紅色半身裙下，一顆被她稱為“定時炸彈”的惡性腫瘤藏在肝臟上。藍色的住院手環不小心露在手腕上，在攝影師的提醒下，她認真地把它掖進袖口里。

因治療而走形的身材

張小熊剛被查出患乳腺癌時，她的孩子只有14個月大。當時，癌細胞已轉移至淋巴、肝臟和骨髓，醫生預告她只剩下3個月的生命。

如今，離開她的病友已超過70個，她仍有信心堅持活下去。她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張小熊”，這個公眾號記錄了很多病友的故事，她還考上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一邊治病一邊給病友們做心理輔導。

19篇“病友記”里，主角既有潑辣靚麗、不服命運的老板娘，也有冒險生子的準媽媽。她試圖通過這些故事去證明：“生病了并不低人一等，也可以跟健康人一樣，甚至還能做得更好。”

出發拍寫真前，她仔仔細細地把病床四周的簾子拉攏，獨自花一個多小時為穿刺復發的傷口清創換藥。洗了頭，回家試衣服，張小熊終于不得不承認曾經熟悉的正裝已經裝不下自己因治療走形的身體。

39歲的她終于再次坐在化妝臺前，顯得有些局促。許久不用的化妝品在她臉上鋪展開來，黑了眉，紅了唇。剛長出的頭發需要用發膠固定，才能維持挺立的模樣。

生病前，她是當地電視臺民生新聞組唯一的女性，她可以在樓頂上和意欲輕生的采訪對象聊兩個小時，也可以在臭氣熏天的失火養豬廠努力憋著氣完成工作。就連剛開始治病的那幾個月，她都保持手機24小時開機，隨時準備出發。

她本名張維，愛笑，喜歡旅行、美食和寫作，朋友們都稱呼她“小熊”。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張小熊”這個稱呼。被確診為乳腺癌后，開朗的張小熊心情一度跌落到谷底。

還是那個愛開玩笑的同事

面對這個常被比喻為“人類疾病中最兇狠陰險的敵人”──癌癥，張小熊已是第二次與之交手。

2007年，張小熊父親被查出患胰腺癌。父親是退伍軍人，古板周正。一家人陪著父親去上海治療時，父親身體狀況尚好，但母親和她連一個包裹都不讓父親拿。那一刻，平時高大的父親低下了頭，顯得局促不安，模樣讓人心酸。那時她白天心急火燎地跑各種醫院掛號拿藥，沒有時間思考痛苦。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張小熊才會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回憶和父親的種種過往，寫下自己的害怕、焦慮和孤獨。

病勢來得兇猛，不到半年父親就過世了。母親隔三岔五地跑到父親的墳頭哭泣，張小熊擔心母親承受不住壓力，便辭去了上海的工作回到家鄉，之后在紹興結婚、生子，生活慢慢走上了正軌。

但沒想到，一股更強的力量再次把張小熊拉出軌道。在一次單位組織的體檢中，醫生發現她腹部有個巨大的黑影，當場讓她聯系肝病專家，最終確認是乳腺癌肝骨轉移。她和母親去杭州、上海尋醫問藥。因為病情較為兇險，腫瘤醫院的醫生也不敢輕易收治她。母親沒辦法，給醫生下跪：“我兩個親人都得了癌癥，一個已經去了，另一個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來。”

在嘗試完幾乎所有針對乳腺癌的化療藥后，主治醫生還試驗了針對腸癌、胃癌的化療藥。“治療癌癥就像一個人有7個饅頭，前面的饅頭慢慢用掉，后面就沒有了。”張小熊說，相比于多次復發帶來的痛苦，她最害怕的是沒有藥了。白天醫院熱鬧，人來人往。夜晚所有房間熄燈后，呻吟聲、哭聲時而會響起，此時人的內心最脆弱，大腦控制不住地想各種事情，越緊張越睡不著。有一天晚上，張小熊忍不住啜泣，陪床的丈夫勸止不住，趕來問詢的值班護士也著急，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在旁邊給她遞紙巾，一遍又一遍地勸她“別哭了，會好的”，直到張小熊不好意思地停止哭泣，這位護士才離開。

將張小熊拉出深淵的，是一位研究腫瘤的專家級病友。這位病友姓吳，是一位教授，病床就在張小熊旁邊。她已經病得很重，因治療的副作用，嘴巴已不能完全張開。即使如此，身材嬌小的吳教授依然把一瓶瓶果汁、普洱茶、打磨好的米湯肉糊整整齊齊地裝進行李箱，努力進食，補充營養。

吳教授偶爾會在病床上指點學生，也很受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尊重。一次張小熊向主治醫生訴苦說自己睡不著，向來態度嚴肅的醫生訓斥了她一句。正躺在病床上輸血的吳教授突然翻身坐起來，嚴肅地批評醫生：“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跟她說！她是新病人，心理壓力大，你們要勸慰她，鼓勵她！”吳教授會看張小熊的病理報告，并鼓勵她：“幾個指標不錯，要有信心把疾病控制住。”看到她病情起伏或忍受疼痛時，也會叮囑她：“小家伙，要堅持啊。”

一位同事記得，自己第一次去醫院看望張小熊之前有點緊張，不知見到她以后該說什么。可到了病房以后，見到她如今雖然光著腦袋，但還是那個愛開玩笑、逗趣同事的張小熊，便松了一口氣。

不妥協，也不放棄

漸漸地，張小熊去腫瘤醫院化療或領取病理報告單時，她發現自己能一眼認出擦肩而過的人頭上是真發還是假發，衣服下隱藏的是針頭還是皮管。但彼此攀談起來，都小心翼翼。開頭通常是“你哪個部位不太好”，而不是“你患了什么癌癥”。她知道，很多人害怕談論癌癥，因為這個詞通常是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的。

后來，她開始記錄身邊病友的故事，提筆的沖動來自一位沉默寡言的大叔。大叔是在2017年春節住院的，被檢查出肝癌時，腫瘤已有10厘米，癌細胞擴散了。因為躺倒會有“刀溜一樣的痛”，他一直沉默著趴在床沿上，也無法做穿刺進行檢查。家人亂了套，互相指責，可誰也沒有及時送他去更大的醫院治療。后來聽說大叔出院后不久就過世了。想到這個一聲不吭的大叔正月里還在買菜待客，元宵節前一天還在外面開車，張小熊覺得這樣一個老實人“就像雨點一樣消失了”，希望為他記錄一些什么，留下他在這個世間走過的痕跡。

張小熊還十分敬佩一位不知名字的上海病友──“旗袍阿姨”。別人化療藥打下去，都佝僂著背，頹態畢顯。只有這位阿姨，每次來化療時都穿著裁剪得體的旗袍，體態優雅，坐姿端正。好多人不相信她是病人，直到旗袍阿姨脫去細心遮掩的開衫，人們才會發現她手臂上還保留著方便注射、直達心臟附近大靜脈的PICC插管。“她是一個對生活很講究、有堅持的人，即使面對大病，她也沒有一點點妥協。”張小熊說。

她還記錄下了一位病友家屬的話：這個病放到大的空間里或許就是很小很小的東西。對此，她這么寫道：“比如螞蟻看我們，或許就像我們看神一樣。我們現在看這個病，覺得它很厲害，但在浩渺宇宙看來就像螞蟻壓傷了腿一樣。”

但在這個浩渺宇宙中，依然有她珍視的事物。病情最危急的時候，她還是會趁醫生護士不注意，溜到病房后面核磁共振室旁邊使勁嗅一嗅臘梅的香氣，逗弄大搖大擺漫步其間的流浪貓。初春的桃花、晚熟的秋稻，都讓她感到安慰。“我看著一年四季輪替更迭，就覺得一定要熬下去。”張小熊不妥協，也不放棄。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