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工作中的麥當勞化思考

(華南師范大學 廣東 廣州 510000)

美國學者喬治·里茨爾在《社會的麥當勞化：對變化中的當代社會生活特征的研究》中指出麥當勞快餐店的經營方式典型地體現了現代社會的合理化進程。麥當勞快餐店的原則正在主導美國社會，也主導世界其他地方越來越多的部門。麥當勞化不僅影響到餐飲業，也影響到教育、工作、旅游、食品、政治等，事實上它影響到社會的每一個方面。筆者回憶起到X市Y鎮三個省定貧困村調研的經歷，回憶起對扶貧辦工作人員和貧困村村委會干部的訪談，思考扶貧工作中是否出現麥當勞化趨勢或麥當勞化現象。

一、關于“麥當勞化”

里茨爾將麥當勞化定義為“快餐店的規則逐漸主宰美國社會的諸多方面乃至世界其他地域的過程”。麥當勞快餐店最早出現在本世紀的五十年代的美國，到八十年代已是遍布全國各地了。麥當勞化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功，原因在于它提供了效率、可計算性、可預測性和可控制性。這四者實質上也是麥當勞化進程的正面作用，同時作者也分析了麥當勞化會帶來的負面作用，即“現代合理化過程在其表面的合理性背后深刻的不合理性”，負面作用主要集中在三點：其一，使各種機構和過程單一化和機械化；其二，對過程的控制反過來控制了人；其三，這種現代合理化過程走向極端，將整個社會編織成為一張無所不包的大網，冷酷控制了每一個人。最后，作者提供了一張擺脫麥當勞化的藥方，從總體和個體兩個角度提出策略。

二、扶貧工作與麥當勞化

(Y鎮的扶貧工作主要可以分為兩個主體：第一個主體是鎮扶貧辦為代表的政府工作人員、對口幫扶單位干部，鎮扶貧辦的主要任務是上傳下達，統籌整理；第二個主體則是貧困村村委會的基層自治組織工作人員，他們的工作更為瑣碎，直接接觸到貧困戶家庭。在扶貧工作中最為中心的工作則是貧困戶建檔立卡工作，它直接與各項扶貧政策的操作、落實相掛鉤，我們以其為例子進行分析。

“建檔立卡”工作是這樣操作的：國家制定統一的扶貧對象識別辦法，省級將貧困人口規模分解，最終落實到行政村上。貧困戶識別要以農戶收入為基本依據，綜合考慮住房、教育、健康等情況，通過農戶申請、民主評議、公示公告和逐級審核的方式，整戶識別。這一工作的完成需要每個行政村的村委親自入戶調查，最終形成一份定期更新的貧困戶信息表格。“建檔立卡”工作完成后就進入下一階段——以貧困戶信息表為依據進行結對幫扶的工作分配。結對幫扶工作是指幫扶單位干部、鎮政府工作人員與行政村村委，根據貧困戶信息表，通過“一對多”的方式與貧困戶形成結對幫扶。在結對幫扶的過程中發現新情況、解決新問題、及時反饋，最終形成完整的工作流程。

接下來我們逐個分析麥當勞化的特征在當地扶貧工作中是否出現。

(一)高效性

麥當勞化的第一個方面是效率，效率意味著探求達到既定目標的最佳手段。事實上，要找到真正能達到目的的最佳手段是十分困難的，更確切地說，我們只能夠設法找到并且使用盡可能好的手段。我國將在2020年迎來決戰小康的重要時刻，而Y鎮也計劃于2018年底實現“全面實現脫貧”的目標、結束三年攻堅并進入兩年鞏固時期。這一任務時間緊、數量大，需要提高效率以加快進程，因此，建檔立卡工作的優越性得以體現。

由于Y鎮貧困戶較多，共兩千余戶。這一工作的任務量無疑是很大的，據扶貧辦Z主任透露，行政村的村委要親自到申請者的家中核實、交談，收集資料，最終形成一份以行政村、自然村為分組，以戶為單位，包括致貧原因、用水用電保障、住房情況、家庭各成員具體情況等在內的信息表格，同時，這一表格也需定期更新，確保信息的時效性與真實性。

“建檔立卡”措施在采集信息這一環節看似低效，卻是必要。為了精準識別，這一工作并不可能也不能夠以非人替代人。而在整理錄入信息這一環節，利用電子技術、聯網系統等非人技術則能夠較大程度地提高了扶貧工作開展的效率。扶貧辦表示：面對上級的走訪考察，定期更新的貧困戶信息表能夠直觀地體現扶貧辦的工作情況與該地貧困戶的生活情況；在日常工作中，定期更新的貧困戶信息表既是扶貧工作的一部分、同時也有利于扶貧工作有針對性開展。而本調研團隊在調研中也感受到了建檔立卡的便利，我們能夠在海量的信息中方便快捷地檢索，確定調研范圍，對調研對象的基本信息能夠一目了然，快速掌握，在調研中省去多余環節，提高調研效率。

(二)可計算性

可計算性是麥當勞化的第二個側面，它包括了對于量化的強調。事實上，在麥當勞化社會中存在的傾向是隊伍數量而不是質量的強調，量反而成為了質的一種替代。

扶貧工作中的可計算性處處有體現。依舊以“建檔立卡”工作為例，在前期準備階段，國家就已經為各省貧困戶數量按一定的計算方法進行規模控制；在精準識別階段，各行政村將各項指標都加以量化，成為標準，最終由專人入戶進行調查。貧困戶信息采集表并不是建檔立卡工作的最后一步，而是一個前期的基礎。貧困戶信息表完成后則是結對幫扶工作，這一工作也體現量化的特點。

幫扶責任人要做到經常性入戶家訪、了解貧困戶生活近況、宣傳扶貧新政等工作，從鎮政府組織部一位工作人員口中得知，她負責五個貧困戶家庭的對口幫扶，每月需要至少一次的入戶家訪，需要向他們分別了解家庭近況、收集問題、并宣傳扶貧新政。將扶貧工作落實到個人，對于貧困戶與扶貧干部而言的好處都十分明顯。若貧困戶的生活中出現問題，他們能夠很快地找到對應的人反映，而扶貧干部也能夠較快地了解貧困戶的生活、及時收集問題并解決，同樣提高扶貧工作的效率。

(三)可預測性

可預測性是麥當勞化的第三個側面，它包括了對諸如紀律，系統化和常規這些東西的強調，以使事情從一地到它地，從一時到它時均表現為一樣的。可預測性是以各不同方式達成的，這包括了復制組織機構，用文字規定來控制雇員說話，讓雇員的行為程式化以及提供統一的產品。

事實上，扶貧工作的實施不應出現可預測性。可預測性建立在有著十分精準細節和規定的標準化過程的基礎上,任何人都必須按照其模式完成工作。如果把這種方式運用到扶貧工作中，帶來的或許是“虛假”的脫貧。依舊以建檔立卡為例，建檔立卡的其中一項內容是“致貧原因”，主要能夠分為因病、因殘、因學、缺資金、缺勞力等原因，雖說通過與貧困戶的交談能夠大致確定其致貧原因，將其進行分類，并且對癥下藥進行幫扶，但是在實地調研中我們發現，即使是具有相同致貧原因的貧困戶也有著這樣或那樣的不同，這是其客觀生活條件與主觀性格差異所導致的，我們很難直接套用一模一樣的方法進行幫扶。

然而，扶貧工作不應出現可預測性并不意味著扶貧工作中不能出現必要的流程，例如，建檔立卡工作就包括了前期準備、精準識別、結對幫扶與反饋管理這幾個流程，這一流程可以指引工作的進行，提高工作效率。由于扶貧工作的對象具有特殊性，他們是具有不同致貧原因、不同主客觀條件的客體，因此不能夠像對待流水線上的罐頭密封那樣對待他們，一味地追求讓他們的“包裝”達到統一的標準而不顧其內里的質量，這也是精準扶貧與精準脫貧提出與執行的意義所在。

(四)可控制性

麥當勞化的第四個方面就是非人的技術對人的日益控制和替代。在任何合理化進程中的系統的不確定性、不可預測性和低效率的源泉正是人本身——他們或是生活在此系統中或是此系統的服務對象。因此，就麥當勞化來說，控制主要通過非人工技術對人工技術的取代實現控制的,最終階段是服務者完全被非人工技術取代,比如機器人。非人工技術也同樣應用于控制被服務者造成的不確定性,目的在于讓被服務者成為麥當勞化過程中更為適應的參與者。

相較于政府工作人員這一主體而言，村居委會工作人員更不容易陷入“被非人技術控制”的陷阱之中，原因在于他們日常的工作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接觸與互動，其工作接觸對象是鮮活的而非麻木的，不確定性更強。這種不確定性由被服務者(貧困戶)帶來，卻很難對其進行控制，因為扶貧扶的不僅是貧困戶生活的其中一個方面，而是涉及到其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貧困戶子女的受教育情況，大到貧困戶家庭的未來發展。不像僅依靠規范程序行事的服務員與醫生，他們只需要做好本職工作即可，他們的工作只涉及到服務對象的某一方面(如用餐情況、身體健康等)，大多數時候他們并不關心面前的被服務者是否鮮活、是否有自己的故事，并不會對自己的服務對象施加更多的關注。而扶貧工作則不同，服務者與被服務者本身處于同一生活環境，而且有大量長期的日常接觸，彼此的關系更為密切，那么在這一條件下，非人技術就很難替代真人去進行工作，也很難控制真人的行為以減少不確定性。

三、理性中的不合理性？

根據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扶貧工作中能夠體現麥當勞化的效率性與可計算性，而對于Y鎮的扶貧工作而言，可預測性與可控制性并未出現。那么，對于已經出現的效率性與可計算性，是否就完全只有積極作用呢？答案是否定的。

根據我們的實地調研發現，扶貧辦工作人員的日常工作被厚厚的表格與文件填滿。比如，為了追求有時效的信息，扶貧辦工作人員不得不將工作的大部分用于填各種各樣的表格——其中這些表格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以貧困戶信息表為母表衍生的，將信息表中的項目再次細分，逐項錄入，這無疑是冗雜且重復的工作。或者，政府部門的文件如漫天雪花一般，不少文件都需要經扶貧辦主任的簽字與審批。又或者，文件經過上級的層層通知下達，真正到手時離文件任務截止時間往往所剩無幾，最終影響任務完成質量。

“量化”往往更強調的是數量上而非質量上。不合理的量化方式，不僅不能夠提高效率，反而為追求數量而降低了質量。部分政府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對口幫扶的農戶有的不住在當地，僅能夠靠電話聯系，有的住得過分偏遠，交通不便，若僅按照量化過的指標“每月家訪次數”來考核，多半是不過關的。在這種類似于半強迫的要求下反而會挫傷對口幫扶的熱情與積極性，更不利于扶貧工作的開展。

四、總結與思考

扶貧工作是一項人性化的工作，是一種社會互動，是扶貧工作人員與貧困戶之間通過持續而長期的互動以解決問題的過程。雖說我國有“三年攻堅兩年鞏固”計劃，扶貧工作卻不止步于此，也不僅囿于這五年之間。在扶貧工作中，“人”的能動作用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其存在具有不可替代性與必要性。

因此，在扶貧工作發展的道路上，完全麥當勞化的道路是要加以警惕的。麥當勞化的道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提高工作效率，但是對于扶貧工作而言，其真正的價值在于堅持以人與人的互動發現、解決問題，要把貧困戶作為完整的人來進行充分互動，而非簡單的、麻木的對象；要把扶貧工作人員自己也作為完整的人來看待，而不是程序化、模式化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