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則圳
摘 要:陳來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可以大致分為儒家思想探源、孔孟荀哲學以及出土簡帛文獻研究等三大論域。陳來先生對先秦儒學的精深研究與獨到把握,對于中國哲學學科乃至中國人文科學領域的進步與發展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陳來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不僅使原始儒家文化在今日煥發出新的光彩,更具有與西方文明對話的意義,可以為當代學人帶來重要啟示。
關鍵詞:陳來 儒家思想根源 孔孟荀哲學 出土簡帛文獻 典范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9)01-19-26
先秦儒學一直是中國哲學界研究的重鎮,也是陳來先生學術工作中“沉潛反復”與“上下求索”的重要領域。不論是對“前諸子時代”的創造性闡釋與宏觀敘述,還是對孔孟荀哲學予以高屋建瓴的總結與詮釋,抑或對出土簡帛文獻進行第一時間的貞定與探索,陳來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一直對于中國哲學學科乃至中國人文科學領域的進步與發展產生著奠基性影響。開卷暢哲思,掩卷起幽情,面對陳先生論著中汪洋恣肆的哲學思考以及博大精深的創獲,試圖對其進行全面論述乃至闡發固是徒勞,筆者茲從以下幾個大方面入手進行粗線條的勾勒,以期凸顯陳先生關于先秦儒學研究的學術特質與重要貢獻。
一、反思與溯源:探論儒家思想的根源
對于儒家的歷史起源,從漢儒直至近代學者多有所論。特別是20世紀以來,隨著古文字學的發達,字源學的研究取得了長足進步,并以之為主導產生了許多“說儒”“原儒”的論著。通過對近代學者原儒的方法論進行反省,陳來先生認為:“這種字源的研究往往游離了儒家思想探源的方向,甚至產生誤導的作用?!?無論是對“儒”字進行源流的考釋,還是對相關的制度演變進行探究,都無法深入到儒學作為中國文化中居于主干地位的思想之歷史來源的根本性問題。陳先生撰寫的專著《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及其姊妹篇《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即意在通過跨學科、綜合性的研究,通過詳細闡明中國古代文明的精神文化大傳統的演進,全面客觀地追溯儒家思想的根源。
不同于持西方立場的黑格爾將中國、印度以及西方視為精神發展的三個遞進序列;雅思貝斯將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稱為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認為這一時期東西方文明經歷了“超越的突破”,由原始階段一躍至高級階段,共同構成了人類歷史上的燦爛圖景。這種理論為晚近的古代文明研究提供了重要助力。陳先生曾指出:“軸心時代”不僅是一有說服力的新史學觀念,同時也是二十世紀多元文化觀念在歷史領域的重要體現。1但更為關鍵者,陳先生并沒有像其他學者那樣直接將這套理論套用于中國古代的研究,而是結合歷史實際情況,對這一理論進行了反思,并發現“軸心時代”作為世界文明史的突出現象固然令人矚目,然而不同文明由“前軸心時代”發展為“軸心時代”的道路和方式其實各不相同。不同于西方世界從“前軸心時代”到“軸心時代”所發生的對立、反抗、斷裂等方式,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一大特色是文明發展的連續性,具體表現為在夏商周三代的文化之間存在著因革損益的關聯。2從周公—孔子的延續性來看,公元前500年左右時期的中國文化與三代以來的文化發展的關系也是延續中有突破、突破中有延續的。也正因此,陳先生認為對于中國文化而言尋找決定歷史發展的“軸心”,便不能僅僅著眼于春秋戰國,而是應進一步向前追溯,更加注重“前軸心時代”思想與文明的演進軌跡。
陳先生廣泛地交叉使用人類學、宗教學、文化學、歷史學等研究方法,對“前軸心時代”的宗教與倫理觀念作了綜合性的思想史研究。通過探討“巫覡”“卜筮”“祭祀”“天命”以及“德行”等一系列主題,陳先生發現與西方的神話信仰不同,以儒家為代表的諸子百家并沒有一個神話時代作為背景和出發點,因為宗教的倫理化在西周初期即已完成。整個中國文化在軸心時代并未因為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而轉向超越的無限存在,而是更多地意識到神與神性的局限性,趨同于此世與“人間性”。這與其說是一種“超越的突破”,毋寧說是一種“人文的轉向”。3這種“人文性”體現在三代文化發展進程中,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中所發展的那些內容,不是與西周文化及其發展方向對抗、斷裂而產生的,而是與西周文化及其走向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結關系。以德、禮為主的周公之道世世相傳,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禮為內容的儒家思想。因此,西周思想為孔子及早期儒家提供了重要的世界觀、政治哲學與德性倫理的基礎,是儒家產生的土壤。進一步回溯,西周文化又是三代文化漫長演進的產物,經歷了巫覡文化、祭祀文化而發展成為禮樂文化,從原始宗教到自然宗教,又發展為倫理宗教,形成了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產生的深厚根基。更向前溯,從龍山文化以降經歷了中原不同區域文化的融合發展,也為西周崇德貴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親的倫理文化、文質彬彬的禮樂文化、天民合一的存在信仰以及遠神近人的人本取向等奠定了基礎。因此,儒家思想是中國文明時代初期以來文化自身發展的產物,體現出三代傳衍的傳統與精神氣質,儒家思想與古代文化發展的進程具有緊密的內在聯系。4質言之,這種“人文”特質的延續,更符合“前軸心時代”思想承傳演進的軌跡。
陳先生還借用了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所提出的“大傳統”與“小傳統”的界分,認為前者可以體現社會上層生活和知識階層代表的分化,近乎精英文化或精雅文化,而后者則是一般社會大眾的下層文化。5一般而言,在文化早期進程中,大小傳統的分離是一個特別重要的碑界,因為任何一個復雜文明的特色主要是由其大傳統所決定的,大傳統的構成與發展顯得尤為關鍵。因此,研究早期文明發展必須注意大小傳統的分離以及此后大傳統的型構,因為大傳統往往會規范、引導整個文化的方向,成為型塑文明傳統結構形態的主要動力,進而形成整個文明的價值內核。針對大小傳統的區分,陳先生展現出對大傳統更迭歷程的重視。通過對“前軸心時代”大傳統演變的研究,先生指出在早期中國文化發展進程中,巫術在第一次分化后(祭祀文化取代了巫術文化的主導地位)雖然仍保留在民俗文化中而成為小傳統,并在以后幾千年中通過各種方技術數凝結為小傳統的一套體系,但其影響力已大大降低。祭祀在第二次分化(禮樂文化取代了祭祀文化的主導地位)演變為國家宗教活動的形式和最普遍的祖先祭祀,也已經不能代表大傳統的精英文化。從禮樂文化到諸子思想,知識分子的精神活動借助文字表達的權力最終形成對后世有強大范導作用的大傳統。1陳先生意在指出,隨著這種大傳統型塑的文明氣質變得相對恒定持久,儒家思想便會是知識分子精神傳統瓜熟蒂落的結果。這種復雜的演變歷程,絕非僅僅通過對某一文字進行考辨所能解釋的。
可以說,陳先生將研究重點放置于哲學發生的“前夜”,與西方世界將前哲學研究集中于自然哲學一些早期觀念的發展不同,先生是以中國固有的子學意識去觀照整個“前軸心時代”的思想文化,將孔子之前的春秋文化作為諸子學發生的思想前史來研究,對早期文化的演進進行了全面系統的探索。陳先生通過翔實的材料與縝密的分析,指出儒家思想之所以發生并且在漢代以后居于中國文化的主流或主導地位,除了社會—政治結構的原因之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儒家思想本身是三代以來中國文化的產物,接續著三代文化傳統及其所養育的精神氣質。儒家思想的一些要素在三代的發展中已逐漸形成,并在西周成型地發展為整個文化有規范意義的取向。儒家和孔子的思想由以發展的大量思想資料在西周至春秋已充分發展出來,西周的思想又以夏商文化歷史發展的過程為背景與基礎。西周時代是中國文化的文化模式與文化取向開始確定和成型的時期,孔子以前的儒家思想要素,正是參與了這一過程的建構。我們甚至可以說,在孔子以前就已經有儒家思想了。2先生的研究不僅全面客觀地追溯了儒家思想的根源,更揭示出儒家文化何以能歷久彌新,經過長期演進與發展一直居于中國文化的主干地位。張光直先生稱先生的研究是“用哲學家的寫法作古史的研究”,余敦康先生認為是“用史學家的寫法作哲學的研究”3,這體現出先生的研究是史學與哲學的結合,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最終為儒家思想的根源以及“前諸子學史”提供了一套難以撼動的理論框架與解釋路徑。
二、總結與詮釋:縱論孔孟荀哲學
孔孟荀哲學一直是先秦儒學研究中的重中之重,對于孔孟荀哲學的敘述與研究幾乎占據了任何版本《中國哲學史》先秦部分的主體。陳來先生對孔孟荀哲學一向注目,其中既有系統性的總結,又有創造性的詮釋。2017年,三聯書店出版了《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下文簡稱《講稿》)。是書根據陳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以及北京大學相關課程講稿整理而成,以孔孟荀哲學為主體,基本反映了陳先生對于先秦儒學的整體理解。結合其他相關論文,筆者現對陳先生孔孟荀哲學詮釋中的精要之處予以略述。
(一)孔子哲學
陳先生曾高度評價孔子的思想貢獻:“孔子的貢獻一方面是綜合總結了春秋以來有關的思想;另一方面是從西周敬德保民的政治思想第一次系統發展出個人修身與理想人格的倫理學體系,即‘君子德行,亦即一種人格倫理學(德性倫理包含于其中),更廣義地說,乃發展了一套完滿的人生理想。”4可以看出,先生對于孔子的評價既包含了歷史發展的維度,也融入了中西思想比較的視角。與一般哲學史論著重在闡發孔子的君子觀、仁禮哲學思想等不同,在深入思考與整體通觀之后,陳先生重點提揭出孔子思想中的“學論”與“德論”,并與西方的德性倫理學展開比較,從而凸顯出孔子思想的普世價值。
眾所周知,《論語》以“學而時習之”開篇,但為何作如此編排,歷代注家往往各執一詞,莫衷一是。陳先生結合孔子思想的整體面貌,高屋建瓴地指出:在西方,古希臘以“愛智”為哲學的精神特色,為后來的西方文化起到了相當大的塑造作用;但中國古代哲學并非以“愛智”為特色,而是以“成德”或“明德”為特色,并且孔子思想中“好學”的觀念與之緊密相關??梢钥隙?,“好學”絕非孔子思想中的普通概念,而是具有核心與基礎意義的概念?!墩撜Z》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開篇,就是好學者的一種自道,證明好學者首先是將學看作一種樂事。1與之相關,儒家自孔子始即特別重視教育思想。正如陳先生所論,孔子的教育不僅重視知識性的“學文”,更強調德性的“學道”,尤其強調“自我學習”的重要性并以“圣人可學”的觀念來凸顯君子理想人格對于“學”的典范引導意義。概括而言,儒家的教育理念重視經典的人文教養,以君子為學習的模范,以德行優于知識,以圣人人格為培養目標,強調成人或全人的教育理念,突出“學”的自我主動性意義,著眼在把人變成全面發展的高尚的人。儒家教育思想不僅僅是狹義的對教育的認知,更蘊涵著整個古典時代對“人”的理解。2因此,對個體而言,“學”就意味著最大限度地完善自己,實現自身潛能。從“學論”出發,孔子的人生哲學與倫理思想才得以全面展開。
西方世界所強調的“德性倫理”(virtue ethics)以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為典型形態。與之相比,先生認為中國古代雖然在理論上辨析不多,但卻具備悠久的“德行論”傳統,即古代文化中德行方面的條目數量遠超西方。3先生特別指出,孔子作為早期德行論的綜合者與總結者,繼承并發展了西周春秋時期的德行概念,并在傳統禮樂文化的德行論體系中加入了新的道德精神,開創出儒家悠久的“德行體系”。具體而言,孔子與春秋以及前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特別突出“仁”這一德。對于孔子,“仁”不只是“德”,而且也是“道”,即仁不僅是德性,也是原則。從孔子所重的忠恕一貫之道來看,孔子的倫理思想不能全部歸結為“德性倫理”;孔子一以貫之的“道”不是那些單方面的德性,而是社會道德生活的根本原則和定律??鬃觽惱硭枷腚m然包含了承繼傳統而來的德行論面向,但其整個思想已經超越了德性倫理的形態。4因此,孔子的思想重在強調君子的整體人格,德性倫理只是孔子道德思想和人生哲學的一部分。
(二)孟子哲學
在《講稿》中,陳先生通過“仁政”“君民”“性善”“仁義”“修身”等五論,對孟子思想進行了全盤性的總結。其中,先生特別指出《孟子》前五篇偏重于政治思想,孔子思想更多關注并發展了周代正統思想中“敬德”的向度,而孟子則更多發展周代思想中“保民”的一面;《孟子》后兩篇則更側重于人性論及修身學說,可以看出孟子的君子觀比孔子的氣象更為宏闊。5
沿著對于孔子“德行體系”的分析,先生認為孟子一方面繼承了孔子思想,一方面又有發展變化,尤其表現為傳統的主要德目在孟子思想中已經從德行條目漸漸發展出德性的意義,此即孟子的“德性論”。先生指出,孟子道德思想的德目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以仁為首要的道德觀念,同時又對義禮智作了新的闡發。孟子以仁義禮智為四主德,重視德的內在化,主張仁義禮智信都是德性,都可發為德行;又主張四德是先驗的德性,不是外來的,這些都是與孔子的德行理論明顯不同的一種發展。孟子德論的特別之處,還在于仁義連用、以禮為德,其四德說具有道德德性的統一性。由孟子的德論可以看出,古典儒家的德目概念往往兼指德行、德性、原則等,不能籠統指稱,需要加以辨析。同時,古典儒家德論的特質在于做什么樣的人和做什么行為是一體的,并不存在品質與行為的割裂,這一點足以為當代倫理學提供有益借鑒。1
孟子人性論一直是學界爭訟不已的話題。陳先生在重視孟子“性善”說的同時,又特別指出學界較為忽略的孟子“性命”觀念,而二者正構成了孟子人性論的二重視角:重本體與重工夫。就前者而言,孟子以性善論人性,強調“四心”是人性善的內在根源,主張通過“存心”的方式來保有四心;就后者而言,孟子是以性命論人性。陳先生通過對孟子“食色,性也”、“形色,天性也”的分析,指出孟子也承認人性中存在感官欲望的部分,這一部分既會受到外在必然性(“命”)的制約,也需要人在道德意識與感官欲望之間確認價值的合理性以作為人的本質,從而達到生命的充分實現與完成。因此孟子人性論的二重視角直接通向道德選擇問題。只有將本體與工夫二重視角結合,才是孟子對待人性的完整態度。2陳先生不僅更為圓融地闡發了孟子的人性論,更揭示出孟子人性論在工夫修養方面的意蘊。
此外,應中國孟子研究院之邀,陳先生等7位學者于2016年在孟子故里對《孟子》七篇進行了系統詳細的解讀,并出版了《〈孟子〉七篇解讀》系列叢書3,這是近年來孟子學研究乃至儒學研究領域的一大標志性事件。陳先生重點解讀了《孟子·梁惠王篇》。在逐章逐句解析文意的基礎上,陳先生尤其重視分析經典意涵以及“仁政”等孟子核心問題的古今之變與現代價值??梢哉f,對于該篇的解讀是陳先生讀書方法的一次集中呈現,值得廣大學者重視。
(三)荀子哲學
從總體上看,陳先生認為荀子哲學于孔孟有所繼承,如孔子的好學論、君子論,孟子的王霸論、義利論等。但荀子的特色在于其全部思想都是為禮義規范或禮法等級制度的必要性與合理性進行論證,這與荀子當時舊的封建制度向新的集權制度的轉型已近完成、新的統一的中央集權官僚制和地主制國家即將出現的政治背景是密切相關的。荀子所強調的“禮法”是新的官僚國家制度,其對等級制度及其規范性體系的論證,既適應和反映了當時的需要,也表達了早期儒家對社會組織原則與方式的一種理解。4社會大背景的轉變及政治哲學的視域是陳先生詮釋荀子思想時重要的切入點。在《講稿》中,先生從“分群論”“隆禮論”“性偽論”“心君論”等四個角度詮釋荀子,即緣上述背景展開。在《“儒”的自我理解——荀子說儒的意義》一文中,先生通過分析荀子對陋儒與賤儒、大儒與小儒以及雅儒與俗儒的區分及描述,指出荀子說儒不僅是一種自我理解,也充滿了面對新的時代進行新的政治實踐的訴求,說明荀子重視的不是文化的儒家,而是政治的儒家,期待大儒能夠全面領導政治社會走向統一與秩序。陳先生將荀子的這些思想稱為“政治哲學的轉向”,認為其不僅影響了秦代政治的發展,也對西漢前期儒學的發展波及甚遠。5
孟荀人性論的差別問題是近年來學界爭論的顯題,陳先生對此早有論析。先生認為,孟子的心性論是心性儒學的特色,指向教育和修身;荀子的人性論問題意識并不是從德行出發,而是從國家、政府、權威的必要性和自然狀態著眼。與孟子不同,荀子的人性論明顯不是其德行論的基礎,而是其政治思想的基礎,這與西哲霍布斯是一致的。在荀子對于人性的理解中,因為人性惡導致人需要禮制,但人能建立禮制并服從它又因為人有理性。所以,在荀子哲學中,理性雖然隱藏著,但其作用無所不在。禮制的建立與起源本質上是人的理性面對社群生活的現實和需要所做的創制,道德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制禮的圣人就是人類理性的化身。一言以蔽之,人心能知其本性欲望,學習社會規范和習俗,修養性情而發展德性,發展心之所好而使理性彰明和成熟,此即荀子政治哲學背后所預設的“人性公理”。1
三、貞定與開新:析論出土簡帛文獻
上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或出土或發現了馬王堆帛書、郭店楚簡以及上博楚簡等與哲學思想史有關的簡帛文獻。簡帛文獻的出土與發現,為中國古代哲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極大豐富了古代哲學的思想世界。尤其是其中的儒學文獻,對于擺脫一直以來先秦儒學研究僅有孔孟荀三人而對于儒學傳承以及孔門七十子后學缺乏可信可征材料的“史料困境”,對于重建原始儒家的譜系,帶來了令人振奮的曙光。起初,學界在簡帛文獻整理、文字釋讀等方面達到了較高水平,但在哲學思想探討方面卻罕有進展。90年代隨著陳來先生等學者的關注與加入,這一情況得到了極大程度扭轉,思想史學者逐漸在簡帛文獻方面顯示出自身優勢。這為綜合探討簡帛文獻的思想新知提供了良好條件,更在局部研究的基礎上推進了簡帛文獻研究走向系統化。概括而言,陳先生對于簡帛文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方面:其一為竹簡帛書《五行》篇;其二為郭店楚簡,以《性自命出》篇為中心;其三為馬王堆帛書《易傳》。除了已經發表的一系列論文外,先生的相關研究還曾以《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為名,于2009年由三聯書店結集出版。
馬王堆帛書《五行》篇與郭店竹簡《五行》篇是陳先生簡帛文獻研究的重點?!盾髯印し鞘印吩u子思孟子一系編造“五行”說:“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币恢币詠恚捎谌狈ψ銐虻淖C明材料,學界對于荀子所言“五行”說究竟何所指難免停滯于揣測與臆斷。竹帛《五行》篇的出土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可能。龐樸先生揭橥其端,指出《五行》的思想內容即是荀子所批評的子思孟子一系傳承的“五行”說,這一說法逐漸被學界所認可。2然而,帛書《五行》篇可區分為“經”“說”兩部分,竹簡《五行》篇有“經”無“說”,這充分說明帛書《五行》篇的“經”“說”并非同時完成。因此,探論帛書《五行》篇兩部分的作者及年代,成為學界首先關注的問題。代表性觀點如龐樸將經部歸為子思或孟子之前的子思弟子,將說部歸為孟子之后思孟學派的弟子;魏啟鵬認為帛書《五行》當屬戰國前期子思氏之儒的作品,在孟子之前;黃俊杰則將《五行》篇的時間斷定為孟子之后,是思孟后學的作品。3帛書《五行》篇年代及作者判斷的模糊性,也為學界的后續研究帶來了一定困擾。對此問題,陳先生提出了“竹帛《五行》為子思、孟子所作論”,即認為《五行》經部為子思本人所作;說部為孟子所作,代表了其學于子思之門人的中年時期的思想,亦可能經歷了孟子后學的若干增飾與調整。陳先生指出:既然我們承認帛書《五行》篇的思想屬思孟學派,經部乃成于孟子之前且與《緇衣》篇同抄,這就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證明了《五行》經部為子思所作(或傳為子思所作),只有作這樣的結論,“子思唱之”才有堅實的證明;同理,在此基礎上我們只有肯定《五行》說文為孟子所作,才是對“孟軻和之”的最好證明。4依此,我們才能順理成章地正面解釋荀子“子思唱之,孟軻和之”的講法,相關的思想史敘述才能得以坐實。
“竹帛《五行》為子思、孟子所作論”堪稱陳先生《五行》篇的研究綱領。先生又從文獻考訂以及思想的內在理路出發,析論《五行》經部與子思思想的關系以及說部與孟子思想的關聯,從而完成了對于《五行》篇系統性整體性的研究,并為“竹帛《五行》為子思、孟子所作論”提供了進一步印證與支持。在《竹簡〈五行〉與子思思想研究》一文中,通過對《五行》經部“善”“德”等概念以及“仁”“圣智”等德性的分析,陳先生認為:《五行》經部作為子思對德行的討論,更為強調德的內在性,強調內在意識的發端對于德行實現的根本性與原初性,這些思想為孟子性善四端思想的提出起到了奠基作用;經部對于“善”與“德”的區分包含了超越性的面向,為《中庸》的進一步發展準備了基礎;經部在重視圣智觀念的同時又不忽略仁義的重要地位;經部的“圣”“智”說具有明確的政治指向性,強調尊賢,這與史載子思政治實踐的一貫主張完全一致。1在《帛書〈五行〉說部與孟子思想探論》一文中,陳先生通過說部中“德氣說”“聰明圣智說”“天道說”“仁義說”以及“大體說”等與孟子思想相通相合之處的分析,通過對說部與《孟子》相似文語的援引,指出說部總的傾向是突出仁義說在全篇的優先性,并取代或覆蓋圣智說在竹簡本中的地位;《五行》說文不論是思想上還是表達上,都與孟子具有密切關聯。2陳先生對于《五行》經說的撰作年代與作者歸屬的貞定,彰顯了經說各自的思想史意義,便于學界更加明確地安置《五行》篇的歷史地位;同時,對于“思孟學派”這一語焉不詳、爭論較多的學派,陳先生的研究也有助于朗現其思想展開與承傳的脈絡。
此外,近年來陳先生還將《五行》篇倡言的“仁義禮智圣”五種德行與《六德》篇主張的“圣智仁義忠信”六種德行比照,并借助西方學者所提出的“角色倫理”等概念,指出《五行》篇重在從內在化、普遍化、性情化等方向理解并處理德行問題,而《六德》篇強調德行的角色化、社會化?!段逍小穼儆诘滦詡惱恚读隆穼儆诮巧珎惱?,這顯示出早期儒家倫理內部包含了不同的發展取向。從文化繼承的角度說,德性倫理因其普遍化性格,比較容易處理其繼承的問題;角色倫理存在與特定時代特定社會的特殊性相聯結的成分,在現代人的繼承時就必須加以明確揚棄,予以創造性地繼承。3可見,陳先生不僅為簡帛文獻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域,更提出了“簡帛文明如何進行現代轉化”這一新的課題。
《性自命出》在郭店楚簡中不僅是內容最長的一篇,也是較難解讀的一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陳先生是最早對《性自命出》進行論析的學者。陳先生認為,《性自命出》是郭店楚簡中最具哲學性的一篇,應屬子游氏之儒的作品,有助于我們對子游氏之儒的哲學思想具備可把握的面貌與頭緒。4先生于《性自命出》最注重人性論思想,認為該篇從天—命—性—情—道的邏輯架構來討論人性的本質與作用,主張命自天降、性自命出、情出于性、道始于情等思想,其特質接近于先秦普遍流行的“自然人性論”,符合早期儒家人性思想的主流。5先生的研究為我們明確揭示出先秦早期儒學對于人性問題的主流看法,與之相比,可知學界聚訟不已的孟子“性善論”及荀子“性惡論”,其實在儒學前期發展中反而是較為獨特且少有的。
馬王堆帛書《易傳》也是陳先生特別關注的文獻。首先,通過對帛書《易傳》學派歸屬的細致分析,陳先生認為孔門本有傳易之學,于史有據,而帛書之出土,又復證焉;相反講先秦道家有傳易之學,且宣稱“帛書《系辭》為戰國晚期老子一派傳本”等說法則于史無證,亦與《老子》“絕學無憂”“為道日損”的立場相悖,值得懷疑。6陳先生的論證與觀點,基本坐實了《系辭》確為儒門傳易文獻,更有力地動搖了“《系辭》道家說”。其次,通過對帛書《易傳》不同篇目思想主旨與觀點特質的分析,陳先生認為先秦易學可以按照地域劃分為魯儒易學、齊儒易學以及楚儒易學三個主要流派,三派雖然不一定同時,也可能發展有先后,但是三派在解易、學易等方面宗旨互有不同,這在帛書《易傳》中有突出表現。1再次,陳先生通過對帛書《易傳》中《繆和》《昭力》等篇政治思想的分析,指出帛書《易傳》發揮了孔子解《易》的思想,強調變化的歷史觀,提倡憂患意識,同時主張以德治國,又包含了比較全面的君道思想,反映了戰國中后期儒家在諸侯國政治實踐方面的主張,符合中國古代儒家政治思想的特色。2這些研究體現出陳先生將出土簡帛文獻與傳世文獻相結合的苦心,通過細致對比、闡發二者的異同,從而在坐實相關結論的同時最大限度地豐富已有的思想史研究。從中,我們實可窺見陳先生作為中國哲學研究通家的造詣與規模。
四、結語
上文筆者分別從儒家思想的根源、孔孟荀哲學以及出土簡帛文獻等幾大代表性論域入手,介述了陳來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當然,與陳先生體大思精、哲思宏富的論著相比,筆者的介紹難免掛一漏萬。陳來先生指出:“儒家是傳承夏商周三代文明的主要學派。儒家所傳承的以《五經》或者《六經》為核心的經典體系,不是一家一派的、或某一個宗教的經典,而是一個文明的經典,即中華文明的經典。……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體部分。儒學奠定了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與道德規范。儒學在歷史上對傳承、發展中華文明發揮了主要的積極作用。儒學在形成中華民族的生命力、凝聚力方面發揮了主要作用。儒學在塑造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方面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3應當承認,不具體闡明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源頭與演進脈絡,不揭示儒家文化對于早期中華文明的奠基性意義,我們就無法真正領略幾千年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何以生生不息、賡續不斷。從這一角度講,陳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無疑具有開拓與典范意義。筆者認為,綜觀陳先生的先秦儒學研究,除了可以給廣大專業學習者提供廣博的視野與豐富的理論知識之外,更可以提供讀書治學的方法論指引:其一,學術研究雖“術業有專攻”,但在研究視野及治學路徑方面應打破學科壁壘,進行以問題為中心而非局限于自身學科背景的研究,直抵問題的本原。其二,堅持“世界眼光”的同時更要具備“中國意識”,在不囿于西方模式與框架的前提下突出中華文明的特質。其三,學術研究在基礎上應建基于翔實的資料與精當的分析,在取向上更應具備超乎其上的人文關懷。以上三方面可謂陳先生學術研究中一體之三面,共同鑄成其寬廣的研究視野與謹嚴的學問氣象。馮友蘭先生晚年曾以“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一聯自勉,而陳來先生正是通過扎實縝密的闡發,使悠遠的原始儒家文化在今日煥發出新的光彩。
A Detailed Explanation of Chen Lai's Pre-Qin Confucianism Research
Niu Zezhen
Abstract: The Confucianism research fields of Professor Chen Lai involves three parts: the tracing of Confucianism, the studies of Confucius-Mencius-Xun zi, and the philological studies of excavated bamboo books and books copied on silk. His comprehensive and profound research for Confucianism deeply influences Chinese Philosophy study eve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hole Humanities and Arts. His researches not only refresh the Original Confucius study, but also enlighten modern scholars by endowments of communicating with Occident.
Key words: Chen Lai; the tracing of Confucianism; the philosophy of Confucius-Mencius-Xun zi; the philological studies of excavated bamboo books and books copied on silk; model
責任編輯: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