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中標點符號的深意

內(nèi)容摘要：標點符號的作用不僅在于標明句讀和語氣，而且是書面語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作品《故鄉(xiāng)》中的標點符號，不僅種類眾多，而且還有不同的意義和所指。其中，標號中的省略號和破折號有留白、傳達情感的作用；點號中的嘆號、問號有標明語氣，暗示情緒的作用。

關(guān)鍵詞：故鄉(xiāng) 標點符號 傳達情感 暗示情緒

標點符號是新文化運動的產(chǎn)物。作為一個自覺使用標點符號的作者，魯迅作品中的標點符號除了具有不同的意義指向和功能，而且還具有表情達意、體現(xiàn)不同情感的作用。讀者在品讀魯迅作品的時候，除了對文本本身的關(guān)注外，還要關(guān)注作品中標點符號的未盡之意。

小說《故鄉(xiāng)》中，作者對標點符號的使用可謂爐火純青：標號中的省略號、破折號，點號中的問號、嘆號都已經(jīng)使用得很多了。有研究做過專門的統(tǒng)計，文中省略號多達28處，其中26處出現(xiàn)于人物對話中；破折號在文中有5處，其中4處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問號在文中共有18處，其中11處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嘆號在文中共有8處，其中6處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

魯迅在《域外小說集》的“略例”中，解釋了幾種標點符號的用法：“！表大聲，？表問難，近已習(xí)見，不俟詮釋。此他有虛線以表語不盡，或語中輟。有直線以表略停頓，或在句之上下，則為用同于括弧。”[1]《故鄉(xiāng)》中所使用的這些標點符號處于不同的語境中，具有不同的意義和表達效果，還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人物形象，讀懂文章主旨。

一.標號：留白、傳達情感

（一）省略號傳達出來的復(fù)雜情感

除了標明引文的省略、列舉的省略，省略號還可以表示說話的斷斷續(xù)續(xù)。在表現(xiàn)形式上，省略號在文本中留出了大片的空白，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以“我”與閏土對話中的省略號為例。文中 “我”回憶與少年閏土第一次見面時候的對話，閏土的講述：

①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②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③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④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2]

這些省略號，省略了什么內(nèi)容？根據(jù)上下文讀者可以推測，分別表示了列舉的省略（①）、語音中斷或延長（②③）、話未說完或“語不盡”（④）。

在情感表達上，這是少年閏土與“我”熟識之后，向“我”講述他的經(jīng)歷。從對話中不難看出，兩個人的對話中，閏土講得多，“我”講得少。講述者在講述過程中，充滿了自豪與得意之情——農(nóng)村的小孩子，知道城鎮(zhèn)上少爺所不知道的種種新鮮事：雪地的各種鳥，月夜下的猹，海中各式各樣的魚等等事物。

“什么都有”不僅是夸張，還透露出少年人的天真來。省略號在這里除了表示“語不盡”外，還可以凸顯閏土的得意勁兒來。給“我”講月夜下的猹時，閏土的話語可以說是繪聲繪色：猹在咬瓜了，啦啦的響聲，“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這個時候，“我”也沉浸在這個故事里了，好像馬上要刺到這只猹了。閏土熟識農(nóng)村的各種事物，講起跳魚兒，他有說不完的話。

從這段文字以及省略號，讀者可以看出，少年閏土對農(nóng)村生活非常熟悉，有著“說不完”的話。這時的他是一個充滿活力、熱情開朗、質(zhì)樸的農(nóng)村少年，是“我”心目中的“小英雄”。

相比之下，二十年后“我”與閏土再見面時，閏土的話語：

見到“我”之后，閏土的態(tài)度恭敬起來，分明的叫道：“老爺！……”[2]中年閏土見到我，他似乎在猶豫著到底應(yīng)該怎樣稱呼“我”，老爺，還是閏土？雖然兒時的記憶殘存在記憶里，直覺告訴他，應(yīng)該叫“老爺”了。省略號中，有閏土猶豫的語氣。“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2]閏土在介紹水生時，依然是猶豫的、躲閃的、吞吞吐吐的語氣。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2]與母親的談話中，歡喜之余，閏土逐漸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知道自己與“老爺”之間的距離——“老爺”就是老爺。當(dāng)母親提醒他，還是按照之前的哥弟稱呼，稱“我”為“迅哥兒”時，閏土的反應(yīng)是：“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么規(guī)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2]成熟、世故的閏土終于回到現(xiàn)實中來，少年時稱呼我“迅哥兒”，是不成規(guī)矩、“不懂事”。“阿呀，老太太真是……”通過語言，通過省略號，讀者可以看到閏土的尷尬。“那時是孩子，不懂事……”省略號展示了閏土的“成長”，生活使他得到了歷練，也預(yù)示了閏土的變化。

如果說剛見面的對話還有兒時的記憶在里面，閏土的“請老爺”，似乎有討好和諂媚的意味了：“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2]，閏土與“我”徹底隔絕了。“老爺”是閏土與“我”身份、地位的差距，“請”是閏土對這種身份、地位應(yīng)有的態(tài)度。

談及自己的景況，“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2]年輕時候的閏土有說不完的話，而中年閏土已經(jīng)失去了活力，生活的重擔(dān)已經(jīng)使他說不出話來，他變得含糊其辭、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已經(jīng)使中年閏土變得不想說、不敢說、不愿說甚至說不出了，閏土成了一個木偶人。

因此，閏土的變化不僅表現(xiàn)在外表上，而且表現(xiàn)在語言上，以及可視化的標點符號上。

（二）破折號的情感間隔作用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破折號通常用來標示內(nèi)容 、解釋說明 、標示插入語或者表明話題轉(zhuǎn)換。在《故鄉(xiāng)》中，第一次出現(xiàn)破折號：“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2]在這里，作者想要強調(diào)的是故鄉(xiāng)沒有變化，按理說用“，”就足以傳達出這種情感來。但是作者并不滿足，加下來馬上用“——”強調(diào)故鄉(xiāng)沒有變化，變化的是我的心境。更主要的是，“我”與故鄉(xiāng)有了距離。“——”從視覺上將“我”與故鄉(xiāng)隔開。

破折號還出現(xiàn)在文中“我”的幾處話語中。當(dāng)“我”聽到母親談及閏土的反應(yīng)：“這好極！他，——怎樣？……”[2]以及我二十年后再見閏土?xí)r的反應(yīng)：“阿！閏土哥，——你來了？……”[2]

這兩處話語在形式上、標點符號的使用上都是大體相似的，然而傳達出的情感卻是有差別的。第一處，“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閏土的消息了，現(xiàn)在母親提及閏土，瞬間喚醒了“我”關(guān)于閏土和故鄉(xiāng)的回憶，“這好極！”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繼而陷入茫茫的記憶中，關(guān)于閏土，“我”能想起的還有什么呢？閏土對于“我”而言，已經(jīng)太過于陌生了，陌生到需要到記憶中去搜尋，這里的“……”帶我進入回憶。

文中“我”的第二處話語，是真正見到日夜思慕的閏土之后，雖然“我”很激動（“阿！”），但是見到變化這么大的閏土，“我”想要說的、想要問的都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2]閏土的變化太大了，巨大的變化使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省略號從側(cè)面凸顯了閏土外貌的巨大變化帶給我的感受。因此，“——”隔起來的不僅是成年的“我”和閏土，還有我們之間的情感，我們再也無法平等地溝通、交流。情感間隔也促使讀者去思考：這種隔絕的誰造成的？

二.點號：標明語氣，暗示情緒

如果說省略號、破折號表現(xiàn)的重點在于人物心理活動的變化，嘆號和問號則側(cè)重于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變化。

“我”回到故鄉(xiāng)，從篷隙向外望見蕭索的荒村，于是發(fā)出“阿！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2]的感慨。“！”和“？”既寫出了感嘆、疑問的語氣，還為全文定下了沉重的情感基調(diào)。“我”不敢相信故鄉(xiāng)的變化竟然有這么大。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五彩斑斕的：金黃的圓月、碧綠的西瓜、帶著銀項圈的閏土等等。而如今，故鄉(xiāng)卻變成了蕭索的荒村。回歸故鄉(xiāng)的喜悅之情瞬間被這種巨大的反差沖淡。

問號和嘆號用在人物對話和人物言語中，除了標明語氣，還可以暗示某種情緒。以文中楊二嫂的話語為例：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xiàn)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2]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楊二嫂的出場可謂充滿了戲劇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幾個“！”有虛張聲勢的作用。楊二嫂在這里故意加大聲調(diào)，只是為了引起“我”和母親的注意，但是“我”對此的感受是“一種尖利的怪聲”。接下來是與“我”套近乎：“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當(dāng)“我”愈加茫然的時候，馬上轉(zhuǎn)為對“我”的攻擊。“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通過兩個“？”一個“！”讀者不僅聽到了楊二嫂尖酸刻薄的反問，而且還形象化地看到了楊二嫂尖酸刻薄的嘴臉。接著往下讀，讀者就很清楚了，原來楊二嫂是想要“我”家不用了的家具。當(dāng)“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時，楊二嫂連用兩個“還說不闊？”使得“我”徹底啞口無言。楊二嫂形象的塑造也就在話語和充滿感情色彩的標點符號中完成了。

楊二嫂年輕的時候是“豆腐西施”，靠出賣色相招徠生意；到了老年卻只能靠占點小便宜維持生計。應(yīng)該說，“我”對楊二嫂的情感中還是有同情的成分的。但是，二十年后，再見到楊二嫂的時候，“我”對她再也沒有之前的親切感。幾個巨大的“！”和“？”使得作者對她再也同情不起來，她是作者筆下“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人的典型代表，也是自私、狹隘、尖酸刻薄、愛占便宜的小市民。

在魯迅的筆下，故鄉(xiāng)的人、事、物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如何表現(xiàn)這種變化？這一方面要看作者的敘述功力，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和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另一方面，讀者還要從這些紛繁復(fù)雜、變化的標點符號中去領(lǐng)會作者情感的變化。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170.

[2]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503-504，507-508，

501，504，507，507，501，505-506.

（作者介紹：付顯成，廈門集美中學(xué)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