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易,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60年8月生于沈陽。1983年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做過體育記者、文學月刊編輯、主編,現供職于沈陽市作家協會。曾獲得“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和“沈陽市德藝雙馨文藝家”稱號,另有各類文學獎數十項。代表作《客廳里的爆炸》曾被國內外數百種報刊和選集轉載,并入選美國NORTON出版社出版的《世界60篇優秀短小說》。已出版小小說集五部、長篇小說三部。
段宇是我少數幾個可以稱作好朋友的同學之一。他出自鐵西工人村,是正宗的工人家庭出身。因為這背景,他從小就學了很多技能。一結識大家,就可以給同學理發、修理小型電器。而且人很和順,基本沒有脾氣,臉上總有笑容。后來我看到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驚嘆那個愛上女局長的男主角,差不多就像是段宇的孿生兄弟。
段宇的父親是典型的沈陽鐵西工人。他們統一的特質包括:心靈手巧、心地善良、助人為樂、性格隨和。在崗位上追求最好的工藝,在家里,樣樣事情都喜歡親自動手。電工、木工、水暖工的小活兒,都不用請別人。做完這一切還不算,還有大把的業余時間去捕鳥、撈魚。這些既是消遣,又能改善生活。每次回來,都要分送鄰居和工友。上學時我去過段宇家,吃過他爸從渾河抓來的魚,也跟段叔聊過。段叔說從小被他爸爸帶到渾河去撈魚。我一想:“那時是偽滿吧?”“對,不管什么國,老百姓下河摸魚總管不著吧?不讓我們吃大米,那吃魚行吧?”這項技能也使段宇受益不小。段宇生在1958年,“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正是茁壯成長的關鍵期,人家雖然買不起高價餅干,但是這種高蛋白食物更能
段宇的那個大年夜/白小易彰顯平民的智慧。段宇后來考上大學,一定有渾河魚類的貢獻。老段的捕魚方式,是用一個廢舊輪胎做一個網圈,人穿上連體的皮衣褲,在齊腰深左右的淺水處,推動網圈,身體要俯在網圈上,手持綁在桿子上的網兜,伺機出手撈魚。不過令人悲傷的是,老人家最后就死在了這條河里。段宇很久不能釋懷。他老爸是很謹慎的,從來也不獨自去,總是約著伙伴,以便互相救助。但是那天同去的伙伴,卻說當時專注于撈魚,沒聽到老段的撲騰。段宇知道老爸曾經很多次搭救過許多伙伴,為什么自己有難的時候,卻碰到這樣一位豬一樣的漁友呢?段宇小時候跟爸爸去撈過魚。可是從那以后再也不會看渾河一眼。而且再也不吃河魚。
段宇的媽媽那年才58歲。兄弟三人更加孝敬媽媽,小心伺候著。段宇的媽媽叫文潔,五十年代鳳毛麟角般的女性工科大學生。畢業被分配到鑄造廠設計室。響應號召,努力向工人階級靠攏,就嫁給了八級工匠老段。事實證明這很英明。五七年打右派,廠里有點兒文化的人都被充了數。而文潔因為已經是工人階級的家屬,得以幸免。她的確是幸運的。老段很崇拜她的文化水平,讓她在家里偷偷享受著“資產階級”般的生活。即使在破四舊和文革期間,文潔的書一本也沒上交或燒掉,老段為她設計并親自建造了一個隱秘書架,藏在大立柜的內層。文潔嫁給老段,至少證明她的眼光是不錯的。當年的形勢,逼迫著她必須在工人階級里找一個伴侶。工人階級種群巨大,人品的差異更是云泥之別,能在這個群體冷靜地選出老段這樣的好人,也足見文潔的生存本能是強大的。媽媽的身體很好,參加了社區老年舞蹈隊。兒子們希望媽媽有點兒愛好,以免陷入悲痛之中。但是沒想到的一個結果是,媽媽在舞蹈隊里竟然又戀愛了!三兄弟對此的反應大不一樣。段宇是老大,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他第一時間支持了老媽。二弟卻毫不猶豫地反對,似乎這對于老段家是個奇恥大辱。老三表現得很暖昧,一方面覺得媽媽有這個權利,另一方面又覺得別扭。
老媽相中的那個人,還不是鄰里的舞伴,而是市里舉行老年舞蹈比賽時新結識的。也不是跳舞的,是賽場負責看場子的。老媽也不詳說,他們怎么搭上的話,都是個謎。反正從他們相識了之后,那老頭兒就經常跑來打掃衛生。老頭兒還非常會做飯。觀察了一段時間,這老頭兒看起來各方面都不錯。這人姓郭,他老伴兒是幾年前病故的。有兩個兒子,都三十多歲,早都分開過了。幾個月相處,兩位老人感覺不錯,就開始做準備了。為了避免今后有麻煩,他們做了婚前財產公證。這樣,段宇和弟弟們就準備把老媽嫁過去了。但是他們為了慎重,建議兩位老人先試婚一段,看看究竟合不合。試婚的生活,仍然證明他們的“后爸”確實是個好人。家務活兒幾乎由他自己承包了。每逢過節和周末,還把段宇三兄弟都請到家里來,一桌好菜招待著。三兄弟最后都承認了,的確是給老媽找到了一個最好的“養老院”。
可是就在段宇老媽和老郭準備成婚的時候,老郭突發腦血栓了。發病時他就在廚房做飯,先是菜刀掉在地上。他還以為只是失手,彎身還要去撿,結果就撲在那把刀上,發現自己怎么也起不來了。段宇老媽聽到動靜趕過去,看見一地的鮮血,她渾身哆嗦,只能跑回屋去給段宇打電話。老媽現在反過來要照顧病人了。被兩任好丈夫寵慣了的老媽,根本什么也不會弄。段宇趕緊找家政雇了個保姆幫忙。一家人也開始討論當前局勢——現在怎么辦?二弟說,還好沒結婚,沒有法律關系,只能一拍兩散了。三弟雖然覺得這樣有點兒不仗義,可是也沒別的辦法。老媽覺得她要堅持一段,也許老郭很快就好了呢。其實段宇內心也是很糾結的。即使是在當初,老郭身體還好的時候,段宇也曾非常不接受有這么個男性接近老媽。他覺得自己內心里似乎有種使命感,要替老爸“守著”老媽,不讓任何其他男人靠近。這是天性嗎?老媽好像也有同樣的使命,拼命反對兒子有任何艷遇,甚至連跟合法的媳婦太過親密,都會讓她不安。這些使命是誰賦予的?但是眼下,他覺得老媽的選擇是正確的。
段宇贊同老媽,就盡量多去幫老媽。可是幾個月之后,老郭仍然不見起色。這時老郭的兒子表現出了憂慮,擔心段宇的老媽對他爸的房子有圖謀。老媽很生氣,加之正好也對老郭的恢復感到絕望,便趁機從郭家搬出來了。段宇舒了一口氣,也算仁至義盡了,起碼心理上沒有歉疚了。
轉眼又幾個月過去了,段宇偶爾還會聽到老媽提起老郭。老媽一輩子都保持著一個小女生的心態,心理不成熟、怕事、沒心沒肺……可是也很純真,很少從世俗觀念看人看問題。快過年了,她就央告段宇抽空替她去探視一下老郭,看他過得好不好。年前雜事很多,段宇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大年三十的下午,開車回家的路上想起還有一樁未完成的任務——如果這樣回家,一定會被老媽責怪的。于是他先開到超市,買了些東西。然后來到老郭家。敲門等了半天才聽到里面有動靜,開門的竟是老郭自己!他趴在地上,氣喘吁吁。見到段宇,就像傻孩子一樣大聲嚎哭起來。段宇忙把他扶回床上躺好。老郭的口齒仍然不利落,好容易才問明白,他現在經常一個人在家,保姆回家了,兒子過幾天來一次,給他洗洗、換換,留下些吃的就走。段宇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樣。原本打算待幾分鐘就回家過年的,現在他怎么能馬上走啊,非得做點兒什么才心安。老郭的身上帶著一股子餿味……就給他洗個澡吧。插上熱水器的插頭,顯示的溫度只有16度。室內的溫度也只有18度……怎么洗啊?去澡堂子吧……段宇把老郭背下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塞進車里。段宇開車的時候手腳都在發抖。可是走了許多家澡堂子和洗浴中心,不是過年歇業,就是拒絕老郭進場。連吵了幾架,自己感到已經是渾身篩糠了。段宇確實是忽略了今天是大年夜,誰也怨不得啊。
這時天也黑透了,手機不時響起,一家人都在催他回家吃飯。而段宇卻餓著肚子開著車在街上轉。他轉頭看看窩在旁邊的老郭——難道我能把他就這么送回去嗎……咬咬牙,他把車開回了家。
家人正在家門口放鞭炮。看見他的車,兒子率先跑過來迎接。看見副駕位置上的老郭,兒子定在那兒沒說話。一家人也迎上來,紛紛問:這是咋回事?
老媽看見那個樣子的老郭,立刻淚眼婆娑,指揮著另外兩個兒子,“快幫著扶下來!”
見老媽這樣表態,他們的不滿也只好暫時壓下。吃了飯,洗了澡,老郭在客房躺下了。質疑的聲音才正式響起
“就在老媽這兒養著啦?”
“咱家改成福利院吧……”
誰也沒想到,一向沒主意的老媽忽然變成了堅定的“國家領導人”:“不爭論!先過好這個年!”
包餃子、看春晚……只不過今年家里多了個老郭,大家都有些不得勁兒。可是看著老郭激動的樣子,慢慢的就都有了一些崇高感。餃子熟了,先盛了一大碗端給老郭。老郭的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一家人趕緊安撫老郭。看著他一個接一個吃下去,忽然體會到了一種任何一次過年都不曾有過的奇怪的幸福感……
大年初一的早晨,段宇對媽媽說,“媽要是不想留他,我就把他帶到我那邊去吧。”
“吹吧你,你媳婦能愿意?”老媽說,“老郭當初是我招來的,應該在我這兒。”
段宇這次真的體會到了,當你去做一件事時真的一無所求,而只是聽憑內心的召喚,那種心情好得讓你喜出望外。可笑的是,老郭的兒子仍然猜忌他們一家的動機。他們把老郭的房子看得牢牢的。除了房子,老郭已經沒有什么其他東西。
因為兩個弟弟并不支持這個行動,所以盡管他們沒有反對,也不肯參與養護老郭。這樣段宇幾乎就得全承擔了。老媽能做的非常有限。雖然是跟老郭一起生活過半年以上,但老媽從心理上還是不能接受給老郭弄屎尿這件事。段宇只好一面自己堅持,一面對老媽進行心理輔導。段宇講了一些例子。老媽卻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別人都是男的為女的負責,我就跟他半年,就得為他付出一輩子了。每當此時,段宇也沒好說辭,只能“破釜沉舟”——“您要是不愿意,咱們倒也不欠他的,把他送回去就是了。”老媽就說,那又何必把他接過來呢,趕上了,就這樣吧。
后來老媽找到了樂趣,她把老郭當成了小時候玩的洋娃娃,屎尿都成了洋娃娃沒有的“新功能”。段宇聽了微微一笑,心里倒也有些酸楚。
還有一個發現讓段宇心里感覺怪怪的——媽媽好像很熱衷給老郭洗澡。當然不是段宇在的時候洗,但段宇一來就會發現已經洗過了。難道這個狀態的老郭還能有什么作為或壯舉嗎?可是這個話題又不適合母子,所以段宇也就故意無視了。可疑的事實是,段宇的媽媽越來越把老郭當寶貝了。
照此趨勢,也許那場沒能舉行的婚禮,真有可能要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