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瞳
一
每次經過甘谷,王皚都能想起七號車廂臨盆的孕婦。
火車割裂黃河,割裂幽深漫長的夜色,像一把咆哮的利劍。車門上的玻璃許久沒擦,布滿了模糊的污跡和凝固的雨垢,午夜吞噬萬里群山,車輪碾過鐵軌,發出“咣當”的一聲震蕩。
那孩子應該讀高中了,王皚想,他倚著車門抽煙,十六年前他剛當上乘務員,沈陽鐵路局,沈陽蘭州兩頭跑,上了車六七天不落消停。孕婦是在蘭州上的車,查票時王皚多看了她幾眼,交代她天水要半夜才到,孕婦眼淚沒擦干,接票時直勾勾地盯王皚大檐帽上的帽徽。
當天晚上孕婦就生了,早產,孩子出生在乘務室架子床王皚的制服大衣上。接生的是個甘中醫大三女學生,好幾車廂的人擠在門口抻著脖子看熱鬧,這孩子生得萬眾矚目,裹著床單蜷在王皚的衣服里嚎啕大哭,孕婦用從水里撈出來的臉蹭了嬰兒的臉,便轉過頭,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了。
王皚想起那對母子的臉,便想起了赤紅的朝日和蠟黃的夕陽。他把煙掐了,用手電筒照了照熄了燈的臥鋪車,坐在小窗邊的女孩迎著光抬頭瞧他,王皚走了個神兒,他突然想起章遠,上次見時章遠坐在巷子末,腳下攤著棋盤跟自己下棋,夜里九點,吊燈白茫茫鋪了一地,他在燈光里蜷成一團單薄的黑影,北方十月秋寒蕭瑟,夜風穿透胡同,他套著寬大的藍白校服,抬起頭,冷得打了個哆嗦。
“來了王哥,”隔一條鐵軌的燈紅酒綠,章遠在一盞孤燈下粲然一笑,小伙子十五六歲,干干凈凈像一塊半融化的奶糖,他把下巴從領子里探出來,“替我走一步?”
王皚搓了搓冰涼的手,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告訴你多少遍了,叫王叔。”
火車晚了十個小時,今年入秋雨水足,沖垮了兩座橋,王皚估摸著到蘭州怎么也得凌晨四點,這趟車走得遠,他從沈陽啟程,跟車跑五天,回了沈陽休五天,中途車進了蘭州站要轉過一宿才掉頭返程,在回職工宿舍睡覺前,王皚總要先去一趟章遠家的小飯館,他看著章遠從初中升入高中,半大小子見風就長,十天不見便竄高一截個頭,跟他家門口那棵洋槐似的,拔得細骨伶仃,手長腳長。
車早過了甘谷,王皚在乘務室瞇了一覺,章遠說他小學之后就沒再坐過火車,那之前他一直住在天水,后來跟著媽改嫁到了蘭州,他就坐過那么一回硬座,大包小裹人擠入,味兒也惡心,熏得他吐了兩回。王皚嚼著煮花生,一邊笑一邊承諾有機會帶他去東北,睡乘務室,不要車票,絕對沒味兒。章遠從歷史課本里抬起頭,“沈陽有什么好玩兒的?”
王皚瞥了一眼課本上的張學良,“沈陽有故宮,有帥府,帥府旁有家炸雞特地道,獨一份兒。
章遠笑著,起身去給客人接了杯散白,又給一對外地游客盛了兩碗醪糟,回來時身上縈著淡淡的酒香。
王皚交了班已經是凌晨五點,天際掙脫出一道細細的白線,西北的太陽愛戀黑夜,落得晚,升得遲,七點多鐘才磨蹭著從東方升起,那之前便一直昏沉著。王皚估摸章遠家的飯館應該已經開了,他家是一條船街所有胡同里開得最早的,挨著火車站和蘭大,夾在胡同尾,兩側都是早些年間鐵路局的家屬樓,大都是四層的紅磚房,風吹雨淋像上了年頭的紅春聯,火車站附近常年施工塵土飛揚,將食雜店、水果鋪、面館、包子鋪和一家空車配貨站都蒙上一層灰蒙蒙的積塵。
章遠愛吃甜,尤其喜歡致蘭齋的冰豆糕和水晶餅,喝醪糟都要多加一勺葡萄干,王皚變著花樣帶完了沈陽的糕點,又托跑哈爾濱的同事捎了一包秋林的酒心糖和華梅面包。他提著塑料袋繞過和平飯店,天涼,路燈也有幾分血色不足,沒精打采地撒了把比粉塵還碎的光,他遠遠看見章遠夾在兩盞路燈中間,弓著腰把醉成一灘爛泥的葉曉從人行道上攙起來,這兩個人都瘦,他半個肩膀被壓塌下去,校服像個漏風的氣球,沉沉地往下墜。
葉曉是章遠的親娘舅,二十六七,包了店里所有進貨卸貨送餐的雜活兒,除了細瘦的身量和棱角清晰的下顎,這舅甥倆幾乎沒有相似的地方。葉曉長鯨海量,喝酒像喝水,兩瓶白酒下去面不改色,王皚和他認識兩年,只見他醉過兩次,上一次是他姐姐的忌日。
葉曉一半身子墜在章遠身上,一半往路牙上沉,空酒瓶從手里滑落,骨碌碌滾出兩三米,葉曉目光迷蒙,視線追著跑遠的酒瓶,投進黑漆漆的巷子,不對焦的混沌一下子被拉得很長。
他沖著空蕩蕩的巷子喊,“爸,你出來吧,我不害怕。”
章遠嘆了口氣,“行了小舅,姥爺要看你喝這多,非揍你不成。
葉曉話少,雖然住在一起,和章遠也不算多親絡,他生了雙羽尾一般筆直的眼,垂了眼睫,沉甸甸像一塊擱在角落里的烏木,乍一看是溫吞,仔細瞧是疏離。
“這是喝了多少啊?”王皚把葉曉另一邊胳膊撈起來,往肩上一搭.他示意章遠松手,一矮身將葉曉背了起來,順手把一兜子糕點塞進章遠懷里,“誰惹著他了?”
“老趙,”章遠摸出一顆巧克力塞進嘴里,把銀色的糖紙塞進衣兜,“我放學回來他倆都吵完了,吵了什么我也沒聽見,你也知道我小舅,一上火就喝酒,這回干脆搬了兩箱子黃的白的出來喝,從十一點多一直喝到現在。”
章遠咬到酒心,把結晶嚼得咔嚓響,“車晚點了吧?”
“隴西發大水,橋塌了,慢車還得給快車讓路,晚了十多個小時。”王皚把葉曉往上顛了顛,黎明仍與黑夜纏綿,空蕩蕩的街巷外偶爾駛過一輛輛交班的出租車,車燈一閃而逝,葉曉嘟囔著說了句什么,濃重的酒氣直往他脖子里鉆。
“幸虧你沒早來,老趙把門關了抽煙自焚,把店熏得跟個煙囪似的。”章遠打了個噴嚏,裹緊過于寬大的校服,“也不知道他倆說了啥,小舅都多少年沒提起姥爺了。
王皚說,“老趙沒叫你把秋衣秋褲穿上啊?瞅你凍得鼻涕拉瞎的。”
“老趙說了,春捂秋凍。”晨曦漸露,在章遠身上勾了一層霧靄似的毛邊兒,他摸了摸鼻子,“你凈嚇唬我,這哪兒有鼻涕?”
王皚笑起來,他樂于光顧章遠家的飯館,最初是沖著趙旭東的手抓羊肉和免費的三炮臺,不知何時起已經變成為了看見章遠,就像火車每次開進蘭州他都要看看山坡上的樹苗。章遠令他想起雪山冰河中的漁火,平原野外的驛燈,和星辰一樣,是生長在黑暗里的光芒。
二
趙旭東已經開了店門,正坐在門口臺階上抽煙,腳邊泥地里插了密密麻麻一堆煙屁股,把門口章遠種的兩簇夜來香熏得蔫頭耷腦。天光往黎明外頭鉆,黎明往天際殘夜里躲,飯館里黑翳翳的,初生的光亮把這些東西都框在門框里,他也坐在門框里,煙往門框外面飄。
章遠叫了聲老趙,趙旭東站起身,他四十多歲了,像一塊被煙火侵蝕過的石碑,臉龐堂正,鼻梁筆挺,眼角微微下耷。他丟了煙頭,把葉曉從王皚身上扶下來,臉上有幾分赧然,“這得大半宿沒睡吧,叫小遠給你下碗面。
王皚熟門熟路,抄了把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客人少的時候章遠總趴在這張桌上寫作業,桌子腿不平,下頭墊著折起來的硬紙殼。章遠脫了校服外套,鉆進廚房,不大會兒功夫端了兩碗臊面出來。
羊肉臊子是剩的,回了個鍋。門市店上有個小二層,趙旭東把葉曉扶上樓,王皚聽見他壓低了嗓音的呵斥,不多時又變成了勸慰。
章遠扒拉一口面條,“一會你和我一起走嗎?”
王皚說,“一起,我先送你上學,再回宿舍睡覺。”
“得了吧,哪有高中還叫人送的,”章遠往面里加了勺辣椒,“我都沒叫老趙送過。”
趙旭東是章遠的后爹,新疆人,早些年在榆中縣人民法院當法警,二十幾年來,轉戰蘭州轄區不同的法場,處決了三十多個死刑犯,六年前他辭了法警的工作,在火車站附近盤了個飯館,第二年在天水娶了章遠的媽,并把正上小學的章遠一并帶去了蘭州。
章遠是遺腹子,上小學時老師留作文寫“我的父親”,章遠問葉曉,我爸到底怎么死的。葉曉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爸在鐵路巡邏時追偷電纜的賊,和賊一起被電死了。章遠聽了這話好幾天沒敢摸家里的插座插頭,他作文還沒交上去,葉曉就因為故意傷人進了監獄,判了三年。
章遠他媽當時在一家川菜館打工,那天是周末,生意很火,她去包房上菜時被幾個醉鬼調戲,偏巧葉曉下了工來店里找她,爭執間打紅了眼,掄起椅子就把領頭的開瓢送進了醫院。姐弟倆舉目無親,章遠他媽把所有家當都搭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
趙旭東第一次到店里時,老板娘正準備解雇她,說街坊四鄰都知道她爹是被槍斃的,這回好,雜圪噠的弟弟又隨了根。章遠他媽懇求老板娘多留自己一個月,這一個月趙旭東幾乎天天來餐館,他搭話的方式很笨拙,抽煙抽得很兇,他在章遠家旁邊租了個廉租房,用磁帶小人書和黃河果啤收買了章遠。章遠因為作文沒交被老師請家長,趙旭東冒充他爸把他從學校領出來,還請他下了趟館子。
章遠一邊吸溜酸湯水餃,一邊從海碗里抬起頭,“你這叫溺愛。”
“什么?”趙旭東彈了彈煙灰。
“老趙,”章遠舔了舔嘴角,眼睛像白瓷盤里盛了顆葡萄,黑白分明地盯著他,“你想當我爸吧?”
趙旭東愣在初秋的黃昏里,夕陽濾過窗外層疊金黃的樹梢,在章遠臉上折射出支離破碎的光暈,章遠呲牙一笑,“幸虧我舅不在,要不你想娶他姐,他還不跟你玩兒命?”
趙旭東替她還了債,帶母子倆回了蘭州,三年后葉曉出獄,也投奔去了蘭州,又過了一年,章遠他媽檢查出淋巴癌晚期,臨死前交代要把她葬在榆中,槍斃章遠姥爺的地方。
在章遠的記憶里,那應該是他第一次凝視母親的臉,母親留給他的大多是背影,或是匆匆移開視線的側顏,小時候他也嘗試過很多吸引母親關注的方法,大多無疾而終,后來他漸漸意識到,他身上也許有著母親避之不及、怨憤痛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的主人早已在這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記得母親只抱過他一次,那天他放學回家,兩名穿制服的男人剛剛從家里離開,母親涂了口紅,映著一張蒼白的臉,如同被殘陽劃傷的天空。
母親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過了幾天章遠聽老師說,最近省法院平反了兩起十來年前的冤假錯案,他摸了摸脖子,感覺摸到滿手冰涼的眼淚。
母親的臉是一塊枯木,臨死前,枯木像被白露打濕過,騰起一絲明媚的生機,好像老天將朝霞搗成胭脂,涂在她臉上了。生者的明媚明亮如燈,轉瞬而逝,燃盡了這縷苦難的、不安的靈魂。
下葬那天章遠沒哭,那是個久違晴朗的好天氣,沙塵暴剛剛席卷蘭州,一場四月飛雪沖刷去浮世塵埃,太陽明朗得像在天地間一盞青白的燈。
章遠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把書包往肩上一扔,屋外有人家打開了鴿棚,鴿群劃了個半弧,一頭扎入晨曦破曉,勢頭之猛仿佛要代替太陽撕裂云層。
章遠站在鴿群底下,仰著頭,細碎的發梢下露出一截后頸,筆直。王皚摸出錢壓在碗底下,章遠后腦勺長眼,眉心擰成個疙瘩,“王哥,吃碗臊面還收你的錢,老趙該罵我了。”
王皚笑了,“那我請你喝汽水吧。”
“行啊,等你下次來的。”章遠把自行車推出來,初中時學校離得近,他一直步行上學,上了高中趙旭東給他辦了張公交卡,章遠嘴上不說,心里卻不大樂意,沒過半個月,葉曉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輛二手大賽,七成新,被他改裝過,踩上去又輕又快。章遠欣喜若狂,差點撲上去親葉曉兩口,他把自行車蹬得虎嘯生風,一口氣騎到小西湖,沿著黃河岸兜了一大圈。
“王哥,老趙要是不下來,勞煩幫我關一下店門。”
太陽出來了,胡同鋪上一層碎金,這個年紀的男孩騎車,屁股從來不挨著車座,王皚目送自行車和鴿群一起滑出十來米,章遠回身沖他招了招手,風灌進藍白兩色的校服,像一雙張開的翅膀。
三
王皚找到章遠時,少年正坐在兩排貨架之間,音像店光線烏蒙蒙的,萬里夕陽從窗口傾瀉而入,在他臉龐落下簌簌金粉。他夾在高大筆直的貨架之間,被古今寰宇的悲歡離合挾持著,校服敞開了懷,衣擺搭在地上,像一尾擱淺天涯萬載的孤帆。
他在這家音像店遇見過章遠很多次,章遠有好幾個大紙殼箱,里面塞滿了小人書、磁帶、CD、連環畫報和畫片,這些家當他從小攢到大,從天水攢到蘭州,之前他和王皚說有幾盤磁帶搬家時丟了,想買又買不到,王皚就把他領來了這家店。
近些年街上的音像店逐漸銷聲匿跡,音像店毗鄰正寧路,開了十多年,店外人間煙火塵囂喧鬧,店內卻是一派安寧祥和。十多年前他總和一位蘭局的巡路工同來,后來巡路工死在了巡邏路上,他又跟了一年的車,調離后有十多年沒再到過蘭州。
章遠盯著最底層的一排磁帶發呆,平日里他很愛笑,笑起來唇角微挑,眼梢微垂,從眉心到顴骨,每一絲神經每一縷紋路都洋溢著生動明媚的弧度。這使他在不笑時透出一種不合年紀的平靜與沉抑,他把這些盡數關進過于瘦削的骨肉里,像是用盔甲封緘住羞于示人的軟肋。
王皚走近些,他交過班就去了飯館,正巧章遠的班主任打電話給趙旭東,說章遠晚休后沒回去上晚自習,沒請假,書包也沒拿走。趙旭東頓了頓,對班主任道歉說章遠發高燒回家休息,還沒來得及請假。
趙旭東掛了電話,把半鍋炒餅倒進盤子里,對正準備結賬的王皚說,“替我去找找小遠,他要是不愿意回來,就領他出去住一宿。”
除了音像店,章遠還常去小西湖看殺羊,或者去中山橋一個個翻看掛在鐵橋上的同心鎖,看那些刻在鎖頭上陌生的名字,如同窺伺一個個聚散離合的暗喻。
王皚在他身邊坐下來,“遠兒,找什么呢?”
章遠嚇了一跳,臉上慌忙收起的沉郁像個頓挫的音符,猝不及防地卡在王皚的話音里,他倉促地擦了一把臉,扯出一個笑容來,“你怎么總能找到我啊?”
“瞎蒙的,這兒一開始還是我帶你來的。”王皚說,“十多年前我總來,跟一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章遠蜷起腿。
“下棋的朋友,蘭局的巡道工,他是臭棋簍子,我也是臭棋簍子,沒人樂意跟他下棋,就剩我還跟他比劃,他還總悔棋,又斤斤計較,十天前下完的棋十天后我再來,還要跟我復盤重下。”
王皚咂嘴,天際紅輪西墜,正寧路熱火朝天地擺起了夜市,炭火氣和油香糅雜著喧囂聲飄進窗戶,他想起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見巡道工就是在這條街上,四十多歲的男人把自己灌醉了,涕泗橫流,泣不成聲,他扇了自己兩耳光,對王皚說,“我不是人,我就是個畜生,我干了缺德事,把小茹侄女的肚子搞大了。”
王皚把酒瓶子搶過來,“你就不怕遭報應?”
他結了賬,叫了輛小三輪送巡道工回家,十天后他再停站蘭州時,巡道工已經死了,那陣子總有人沿著鐵路線偷電纜,他晚上巡邏和賊撞上,撕打中和賊一起被高壓電電死了,被發現時兩具尸體死死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
“你下棋確實挺臭的,”章遠笑著站起身,背后是一排英文歌光碟,“老趙有張特寶貝的光碟,美麗新世界,上個月收拾東西被我踩碎了,我想再給他買一張,可老板說沒貨,絕版了。
“你就為這事兒逃課?”王皚說。
“果然是老趙派你來的,老師給他打電話了吧?”章遠一格格拉上校服外套的拉鏈,“我聽同學說,中山橋上的同心鎖都要割了,鎖頭太沉,又容易生銹,會把鐵橋壓塌,我剛才去橋上看那些鎖了,想想也是,一百多年的鐵橋,肯定禁不住成千上萬人的山盟海誓。”
“跟誰學的這么言情,”王皚揉了一把他的頭發,“走吧,我請你喝汽水。”
章遠說,“不是言情,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小舅特別討厭我,搬到蘭州以后老趙帶我去中山橋,我看橋上掛得都是鎖,就問老趙我能不能也掛一個,那時候小舅還在監獄里,我希望他早點回來。我刻了我媽,刻了小舅,想刻老趙時被他攔住了,他說他是個外人,就算了。”
“你沒刻你自己嗎?”王皚在路邊買了兩瓶可樂,萬里夕陽垂地,天際仿佛傾倒了一盆燃至盡頭的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章遠沒回答,可樂擰開時呲地一聲,泡沫爭先恐后地往外涌,“我有哮喘,濱河路兩邊都是柳樹,我媽走后沒多久,我去中山橋找那把鎖,那陣子滿天都是柳絮,我在路上就犯了病,差點送去醫院搶救,小舅質問我發什么瘋,我突然覺著特委屈,也特憤怒,回嘴說,我死了倒好,反正你也看我不順眼。”
王皚說,“老趙揍你了吧。”
“對,老趙給了我一耳光,”章遠苦笑,“我從沒見他那么生氣過,也從沒見小舅那么傷心過。
天色半昏半明,夕陽不堪重負沉下地平線,在遠處天橋外頭氤氳開山雨欲來的胭脂色,半壁天空昏懨懨的。章遠推著自行車,車鏈條發出靜謐的、規律的聲響,像碾過了永不回頭的時光。
“其實現在想想,他對我一直挺好的,小學三年級那會兒,我媽去學校開家長會,遇見了好幾年沒見的老街坊,沒幾天學校里就開始傳我沒爹,還說姥爺是壞人,是被槍斃的,我媽沒結婚就生了我,更不是什么好東西。”
章遠的目光越過遠處的黃河和白塔山,“有次放學,幾個男生堵在胡同口叫我小雜種,我和他們打,小舅在附近念職高,他把那幾個男生轟走了,后來我才知道有個男生他哥也在職高念書,找了幾個人把小舅堵了,他打起架來不要命,一架打得衣服脫不下來,得用剪子剪開一條條往下撕。”
王皚點了根煙,路上汽車尾氣味兒太重了,熏得章遠直咳嗽,他說,“那之后小舅就不上學了,在車庫找了份雜工,他最愛干凈,衣服洗得比我媽都干凈,身上總有一股洗衣粉的香味,打工以后洗衣粉味變成了汽油味,我跟他道歉,他說,跟你沒關系。”
章遠迎著風吸了口氣,他趁葉曉睡覺,偷偷洗了他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冬天,他被刺鼻的汽油味兒熏得犯惡心,第二天手上裂得全是凍瘡。葉曉摘下衣服時說,我更希望你是個小白眼狼。
王皚掐了掐章遠后頸的發窩,在他過分單薄的后背上拍了拍,他們距離音像店越來越遠,門口音響播放的音樂也越來越遠,汩汩稠稠,融入嘈雜喧囂的街市,宛若江河人海。
——以苦難為船,以淚為帆,心似離弦箭。
——莫說天無涯,海無岸,縱然歸程須萬載。
——今日歸來不晚,與故人重來,天真作少年。
王皚抽完一支煙,他說,“遠兒,有很多事也許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兒。”
章遠笑笑,“我都知道。”
進了胡同,天色已經徹底暗了,夜色如同吞噬一切的野獸,路燈微明,王皚刻意放慢腳步,章遠在黑暗中暈染開淺白色的影子,他把車推進車棚,彎腰鎖車,脊背躬起一條流暢的弧線,褲腿和膠鞋之間露出一截腳腕,踝骨因清瘦而突起。
路邊斑駁墻皮斑駁,被長年累月的塵囂煙火熏得發黑泛黃,電線桿子上貼著豁牙露齒的廣告單。頭頂一盞孤燈,隔著墻飯館人聲鼎沸,今天又是好營生。
章遠說,“王哥,你抱我一下吧。”
塵寰與伶仃在他身上相依相存,如同巖漿匯入湖泊,矛盾的清純、淡薄的壓抑、交叉激蕩的引入遐想在他身上渾然天成。他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瞧著他,圍棋一樣黑白分明,眼神如同化凍的河水漫過冰涼的石頭,王皚覺得河水也一點點淹沒自己的胸膛。
王皚抱住他,仿佛抱住了自己的骨骼,有什么東西被擠壓坍塌,像是戳開半熟的雞蛋,王皚狠狠按了一把困囿在心底的東西,讓它陷得更深,他揉了一把章遠的頭發,說,“遠兒,回去吧。”
章遠把臉埋進他的肩膀,“你說帶我去東北,不要車費,還算數嗎?”
“算數,”王皚說,“不過不是今天。”
章遠很輕地抽了口氣,“王哥,有些事就是你想的那樣的。”
王皚語塞,他越過章遠的肩膀、耳廓,望向飯館昏暗的招牌,“回去吧,別讓他倆擔心。”
他說,“遠兒,我下個月就不跟這趟車了,改跑哈爾濱了。”
章遠從他懷里離開時,仿佛南遷的候鳥飛離河灘,他別過臉飛快地擦了擦眼睛,幾步跑上店門口的臺階,回身時,半邊身子藏在門庭的陰影里,好像馬上就要被黑暗吞噬,又像下一秒便會掙脫陰霾。
四
葉曉出獄時,趙旭東跑了趟天水接人,下火車時葉曉說,“蘭州還這樣,沒變。”他背著行李,頭發剃得看得見頭皮,眼神比昏暗的天色還淡。
“你來過蘭州?”趙旭東點了根煙,葉曉繃得筆直,瘦削得過分,他剛二十多歲,卻生了雙三四十歲的眼睛。
“來過,十歲,我爸剛被槍斃,蘭州的姑媽成了我和我姐的監護人,我倆過來住了一年又遷回天水了。”葉曉將視線投向馬路對面黃土漫天的工地,“我姐應該都告訴你了吧。”
趙旭東接了他的包,“那時候還沒有章遠吧。”
葉曉偏了偏頭,不咸不淡地笑了,“算有。”
趙旭東跟葉曉說過很多次,不用叫他姐夫,叫老趙就行,葉曉卻只叫他姐夫,他在某些方面的固執得一意孤行,他姐死了之后叫,甚至在滾上一張床時,他還是叫他姐夫。趙旭東埋在葉曉身體里,葉曉扒著他的后背,雙腿纏著他的腰,偶爾會哭,他叫他姐夫,每當這時,趙旭東便不知道葉曉究竟是想推開他,還是想困住他。
他們的事沒明著告訴章遠,卻也沒瞞著他。章遠中考成績發榜那天,和同學約好了出去玩,晚上直接住在同學家。晚上十一點多,趙旭東關了店門,葉曉站在洗碗池前刷盤子,他太瘦,兩條細瘦的胳膊沾滿了白色的泡沫,灰色背心松垮垮掛在身上,磨得起了毛邊,毛邊底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肩胛,突兀得快要扎破皮肉。
葉曉低著頭,脊背彎曲,像一只營養不良的貓,趙旭東想看他動一動,于是他伸了手,想尋找一個開關,手探進他的背心,從下頭,從腰窩,順著凹陷的脊柱,順著他的中軸線,摸一輛車一樣,摸到了一手的汗,像車皮打了一層蠟。
葉曉仰面平攤在床上,盯著發黃的天花板和吊扇,看吊扇上垂下一條褪色的紅布,“別瞞著章遠了,瞞不住。”
“嗯。”趙旭東坐起身,點了根煙,他眼角下耷,把輪廓中和得不再那么鋒利。
“章遠鬼精鬼精的,你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什么都知道,”窗外黑翳寂寥,人心也黑翳寂寥,葉曉吸了口氣,“過去我希望他長得更像他爹一點,更混蛋一點,可他偏不,小時候他被人欺負,挨了打也不哭,我就在旁邊看著,后來我看他把他那堆雞零狗碎的破爛歸攏好,特寶貝地藏在床底下,我就討厭不來他了。”
趙旭東說,“章遠是個好孩子。”
葉曉聽笑話似的,他指了指窗臺上蔫頭耷腦的劍蘭,“就像那盆花,我們都以為它死了,只有章遠認定它還活著。”
趙旭東笑了笑,彈了彈煙灰,他養花,一直養不活,章遠從他扔掉的花盆里刨出一截爛根栽上,半死不活地,愣是重新抽出了芽。
天河倒灌,夜色傾頹。葉曉蜷起腿,被屋子里的燈染上不算明晰的淺光,好像倒映進河里,等待陰晴圓缺的月亮。
他說,“姐夫,我知道你是誰,有個獄警是蘭州調任的,他認識你,他說槍斃我爸的法警知道這是冤案之后受了刺激,再也拿不起槍,辭職回家開飯館了,沒見到你時我就猜到是你,這世道誰能這么好心,替一個女人養她來路不明的孩子,幫她還債,還把她剛放出來的小舅子接到一起住。”
趙旭東把煙吸到了頭,慢慢將煙頭熄滅,再開口時嗓子聽起來刮得慌,像西風掠過黃土,“你姐知道嗎?”
葉曉搖頭,“也許知道。”
趙旭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將胸肺里的煙都吐出來,他說,“我查到你爸死后,你們被姑媽收養,我找到你姑媽家,她對你們的事閉口不提,我四下打聽,鄰居說你們早在姑父死后就搬走了。”
他停了停,“小遠長得像你姐姐。”
葉曉嗤笑,姑媽不能生養,四十多歲膝下無子,拿到監護權后,姑媽把主意打到了有血親的外甥女身上,葉曉不知道這場交易值多大價錢,只知道姐姐的肚子越來越大,懷上章遠的第七個月,姑父死了,姑媽翻臉不再認這個還未降生的孩子,他姐急火攻心,在火車上早產生下了章遠。
所以,在姑媽第一次找上門打算要回章遠時,葉曉把那盆劍蘭摔出了大門,姑媽走后他毫無根據地和趙旭東大吵一架,他灌了一宿的酒,趙旭東抽了半宿的煙。第二次找上門時趙旭東把他推進后廚鎖上了門,姑媽從包里掏出一摞錢和一張協議,“當年說好的,男孩四萬,女孩兩萬。”
趙旭東把錢塞回包里,把人往外請。葉曉轉過頭,瞥見窗口有片藍色的衣角一閃而逝。葉曉感到說不出的失落和空虛,好像這十多年來的一切都很虛妄。他不知道章遠聽到了多少,姑媽離開時王皚恰好走進店里,葉曉沖著他的身影愣了好一會兒,再抬頭時,城市已經夾死了黃昏。他突然希望王皚能將章遠帶走,江南漠北,越遠越好。
五
王皚查過一次車票,站在車廂連接處抽煙,身后有群吉林人,扯著嗓門兒天南海北拉東扯西吹牛逼,方便面味兒和啤酒味兒沖得人反胃。車外在下雪,今年的雪來得晚,也大,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銀白煙火,點燃江河平原,萬里群山。
跟車哈爾濱也有快一年,離開蘭州那天也在下雪,和第一場雪一同降落的,還有章遠不期而遇的重感冒。王皚進門時,章遠正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把自己包成一只巨大的不倒翁,他在縫隙里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一雙眼睛直盯著他,房間困窘瑟縮,更顯得他單薄清瘦,一張青春明晰的臉看起來干凈乖順,他的鮮活和并不明顯的局促令他像只被陷阱逮住的小狗。
王皚坐在他床邊,掏出一張小野麗莎的CD遞給他,“我回去翻了翻,正好有這張,當初一朋友送的,我留著也沒用,你拿去給老趙吧。”
章遠鼻音濃重,“下棋的朋友?”
“對,”王皚說,“下棋的朋友。”
海綿墊子和下頭的鐵絲網吱嘎作響,門口有個鐵架子,上頭兩個搪瓷盆,一條毛巾,衣服亂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章遠從被子里伸出細瘦的手腳,他看著王皚,目光透徹,“我本來也想送你點什么,結果翻箱倒柜也沒找著能拿得出手的。”
王皚說,“我已經拿到最好的了。”
章遠抬起臉,他稚氣未脫的表情,泛起些炎涼的內容,一雙眼是不設防的,沒心沒肺的,和盤托出的,“說起來挺害臊的,之前吧,我總給你多盛一勺飯,炒菜多放點肉,想著你下次還能來我家。”
他轉臉望著窗外,外頭飄了一層薄雪,落在地面就化了,王皚扯了被子重新把他裹住,看他腿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黃河鐵橋之上天河倒灌。
“哈爾濱的雪挺大的吧。”
“大,”王皚說,“比這兒大。”章遠點點頭,陽光在他臉頰收斂出線條姣好的岬角,光線令他的眸色變得很淺,眼珠像一顆半透明的玻璃球,藏在睫羽下頭,如同晨曦濾過林木,落入湖泊。
王皚主動摟住了他,他說,“遠兒,你知道你小舅喝醉那天說了句什么嗎,你沒聽見,就我聽見了,他說,爸,你可得保佑小遠啊。”
樓下隱隱傳來說笑聲和顛勺的聲音,塵囂煙火人聲鼎沸,關閉的房門將這一切阻擋在外,偶爾滲入的菜香味將與世隔絕的空間撕開一道裂縫,章遠的脊背細微地顫抖著,王皚的呼吸打進耳廓,如同一場悄然而至的雪。
他說,“遠兒,你別哭,火車終歸是要開走的。”
車窗外一排排筆直蕭瑟的楊樹干飛馳而過,不遠處是農家院參差不齊的紅色磚墻,大鐵門上貼著褪色的福字。王皚倚著車門,前些天章遠發來中山橋的照片,橋上的同心鎖都摘掉了,銀灰色的鐵橋鋪著一層細薄的雪花,不遠處河面有座浮島,白塔山亮著燈,隱隱浮現出亭臺樓閣綽綽輪廓。
他說,“王哥,摘掉了挺好。”細雪在薄暮的黃昏,分外動人。王皚把煙掐了,扶了扶帽檐,看鐵軌綿亙萬里,天高海闊,水遠山長,皆是去處,皆是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