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哲
辯訴交易是控辯雙方進行的協商。被告人如果同意做出有罪答辯,就能換取較輕的指控、輕緩的量刑或者其他處理案件的有利條件。在美國,辯訴交易廣泛適用于刑事案件之中,它在美國刑事司法體制中具有事實上的“基礎地位”。大約有90%至95%左右的刑事案件都是以辯訴交易的形式處理的,這些案件就不會進入法院的審判程序。[1]
理解辯訴交易的法律框架首先必須從美國聯邦憲法說起。雖然憲法沒有直接提及辯訴交易,但卻賦予了被告人三項至關重要的審判權利。一旦被告人選擇有罪答辯,就意味著放棄了這些權利。它們包括:(1)第五修正案賦予的反對自證其罪的特權,當被告人在事實上和法律上承認有罪,就放棄了這項特權。(2)第六修正案賦予的在審判階段與不利于本方的證人對質的權利,提出有利于本方的證據的權利,提出合法抗辯的權利,以及接受陪審團審判的權利。(3)第十四修正案規定在各州的刑事程序中被告人同樣享有以上權利。
鑒于上述憲法權利的重要性,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不斷強調,有罪答辯必須是“明知、自愿的”。在Boylin v.Alabama案中,最高法院判決認為,為了保證有罪答辯的合法性,法院的審理記錄必須能夠證明有罪答辯是被告人明知、自愿的選擇結果。[2]在審理記錄中,法官通常需要當庭詢問被告人并確認:(1)被告人有行為能力做出答辯;(2)被告人理解指控的種類和要件,可能被判處的刑罰以及答辯的后果;(3)答辯具有一定的事實基礎;(4)答辯是自愿做出的。
做出有罪答辯、放棄審判權利所需的行為能力也是接受審判所必須具備的能力:被告人必須理解刑事指控和有罪答辯的種類和結果,而且必須能夠和律師充分協商,以便能夠決定是否做出有罪答辯。[3]此時,法官負有和審判階段相同的責任。一般而言,我們推定被告人有行為能力,但如果有任何跡象表明被告人缺乏接受有罪答辯的行為能力時,法官就應進行嚴格審查,只有在確認消除疑慮之后,才能批準有罪答辯。通常來說,審判記錄能夠證明有罪答辯的合法性,法官也會詢問被告人一些問題來判斷他們是否具有行為能力。這些問題包括:(1)被告人的姓名、年齡、教育背景和婚姻狀況;(2)被告人是否正在吸食毒品、服用藥物或者酒精;(3)被告人是否正在接受精神理療;以及其他問題。

放棄權利 案件的種類和后果 其他信息有權做無罪答辯,并堅持自己是無罪的;被告人正在答辯的每一項指控的種類;辯訴協議中有關放棄上訴權或在附帶程序中質疑量刑的條款;有權接受陪審團的審判;任何可能判處的最高的刑罰,包括有期徒刑、罰金或涉及這些指控的受監控釋放(supervised release) 的要求;在移民法上的后果:非美國公民可能被驅逐出境,美國公民可能被剝奪公民資格,并可能被禁止再次入境。在審判階段以及其他任何階段都有權獲得律師辯護,法院也應當委派律師;任何法定的最低的刑罰;在追訴偽證罪或虛假陳述的刑事責任時,政府有權將被告人宣誓后的陳述來用作不利于他的證據。審判階段有權和不利于本方的證人進行對質和交叉詢問;任何可能面臨的沒收;免于自證其罪; 法院有權命令作出賠償;有權作證、提交證據并申請強制證人出庭;法院有義務施加特殊評估;如果法院接受了有罪答辯或無爭議答辯,被告人就放棄了上述權利。法院有義務評估可能適用的量刑指南的范圍,以及可能的偏差。
《聯邦刑事程序規則》以及各州的程序規則都要求法院告知被告人以下事項,法官通常會就這些事項逐一詢問被告人,以此來確保被告人能夠充分理解,并將之記錄在案。盡管《聯邦刑事程序規則》要求“法院”來審查這些爭議,但通常可能是由檢察官來向法官提出這些爭議的。
第一,理解指控。法院必須確保被告人理解有罪答辯涉及的犯罪。一般而言,法院要向被告人解釋指控犯罪的所有要件,包括目的和行為要素。這樣做是為了確保被告人理解他正在承認所犯的罪行,并告知他們檢察官在審判階段將要證明的對象。[4]如果被告人實際上不知道指控犯罪的種類,那么法院就必須擱置答辯。也就是說,即使法院重述了整個事實,也不能保證有罪答辯的有效性。如果我們能夠從指控中顯而易見地知道某一項構成要件,那么即使法院沒有提及也無關緊要。但是,法院應當繼續留意,被告人是否能夠理解法院隨后給出的提示。如果審判記錄能夠確認律師已經向被告人充分解釋了犯罪的種類和要件,那么就可以被視為是充分的保障。同時,我們建議制作一份更為完整的審判記錄,以便避免被告人提出律師無效辯護的抗辯理由。
第二,理解答辯的后果。法院應確保被告人理解有罪答辯的后果。也就是說,被告人必須理解可能被判處的刑罰,包括任何最高和最輕的刑罰,以及服刑后附加的緩刑或保釋的期限。這些信息能夠幫助被告人自我評估有罪答辯的效果。但是,法官沒有必要,或者也不可能向被告人提供一份涵蓋所有加重、從輕處罰情節的精確的量刑預測,也沒有必要向他們解釋涉及多個犯罪的競合犯或連續犯的刑罰差異。
法院也應當告知被告人有罪答辯的“間接后果”,即除了刑事定罪之外,被告人可能會承受的其他不利后果。例如,孩子監管權問題,喪失選舉權,剝奪持槍的權利,剝奪駕車的權利,或者其他可能的民事訴訟。但是,直接后果和間接后果之間的差異有時并不明顯,各個司法轄區也有不同的規定。
第三,在移民法上的后果。在2009年Padilla v.Kentucky案中,一個美國的合法居民就販賣毒品的指控做了有罪答辯。[5]在上訴程序中,這位居民主張律師沒有提供有效的辯護,因為律師沒有告知他定罪后將可能被驅逐出境(他辯稱,如果知道這個后果,就不會做有罪答辯)。在當時,《聯邦刑事程序規則》已經明確要求法院告知被告人相關信息,但是很多州沒有類似的規定。
一般來說,法院在審理類似的上訴案件時,都會考慮下級法院是否告知了被告人有罪答辯的后果,以確保他們在明知、自愿的狀態下做出選擇。但在審理該案過程中,美國最高法院沒有討論移民法上的后果究竟是直接后果還是間接后果;相反,法院只是分析了本案律師的行為是否具有合理性,即是否滿足有效辯護的標準——這就是被告人Padilla上訴的理由。[6]法院最后認定,律師沒有警告被告人有罪答辯具有移民法上的后果,是不合理的做法。與其說本案判決結果給律師施加了額外的告知義務,不如說是促使法官在庭審過程中主動詢問被告人是否知道移民法上的后果,以此來避免案件被上級法院發回重審。Padilla案再次表明,辯護律師和法院都有義務明確告知被告人有罪答辯的可能后果,以此來充分保障他們的合法權利。
第四,理解棄權的后果。如上文所述,有罪答辯幾乎等同于定罪,表明被告人放棄了憲法賦予的諸多程序權利。有鑒于此,為了保障有罪答辯的有效性,法院必須保證被告人知道棄權的后果。《聯邦刑事程序規則》要求法官詳述一遍所有放棄的權利,但憲法沒有相關的要求,各州的規定更是非常模糊。此處核心的問題仍然是有罪答辯的自愿性。只有被告人完全理解他們可以進行的選擇后,答辯才能被視為是自愿的。法官需要盡量保證審判記錄如實反映了他們的答辯過程。
第五,布拉迪證據(Brady Evidence)。目前仍存有爭議的一個問題是,在被告人看到所有證據之前,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認定被告人的有罪答辯是在“明知”的狀態下做出的?“布拉迪證據”是指與定罪、量刑具有實質相關性的證據,檢察官在庭審中也必須向被告人出示。最高法院已經通過判決認定,布拉迪證據不僅包括證明被告人無罪的證據,也包括可以彈劾不利于被告人的證人的可信性的證據。[7]檢察官是否應當在提議進行辯訴協商前將其所掌握的此類信息告知被告人,對此沒有統一的做法。
最高法院在 United State v. Ruiz案中指出,如果檢察官沒有出示彈劾證據,有罪答辯并不必然是無效的。雖然那些彈劾證據可能改變案件的審理結果,但卻并不直接影響被告人是否是明知、自愿地做出了有罪答辯。目前,法院沒有回答是否應當向被告人出示無罪證據,聯邦上訴法院對此做出了不一致的解釋。
包括聯邦法院系統在內的很多司法轄區都要求法官審查有罪答辯的事實基礎,但這本質上并不是一個憲法要求。為了確定事實基礎,法院原則上可以審查案卷內的所有材料,并可以就相關內容向控辯雙方提問。這種事實基礎沒有明確的證明標準,沒有必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需要指出的是,我們不能將其解讀為“通過有罪答辯來降低定罪的證明標準”。所有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都應當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被告人在審判程序中當然有權要求檢察官滿足“排除合理懷疑”的要求。但是,審查辯訴交易的事實基礎并不是證明被告人有罪,而是為了保障有罪答辯是明知、自愿的選擇結果——在聽取被告人陳述事實時,法院可以評估他們的行為能力,并確保他們實施了犯罪行為,并且沒有明顯的抗辯理由。
1.罪名協商中的事實基礎。當控辯雙方就某一指控的罪名達成協議時,確定事實基礎似乎就沒有必要。當某一較重的罪名包含另一個較輕的罪名時,控辯雙方就輕罪達成協議,這就沒有問題。例如,有些犯罪本質上是相同的,除了一些加重情節或更嚴重的犯意。以搶劫和持致命武器搶劫為例,如果控辯雙方就持械搶劫進行協商后,被告人如果同意接受搶劫罪的指控,那么就可以承認搶劫行為的相關要件和事實,而無需提及攜帶了致命武器。罪數交易的情形與此類似,被告人只需承認與達成協議相關的犯罪行為。
但是,當數個罪名之間的聯系并不明顯時,協商背后的事實基礎就略顯復雜。有些情況下,控辯雙方為了控制量刑幅度,就一項指控罪名達成了協議,但該指控罪名沒有嚴格意義上的事實基礎。例如,有些司法轄區會區分處理白天或夜晚的入室盜竊,檢察官在有些案件中會同意僅僅指控白天入室盜竊行為。雖然實際的盜竊行為可能發生在凌晨兩點,但白天入室盜竊的量刑較輕,以此能夠換取被告人的有罪答辯。
那么,辯訴交易達成的罪名或罪數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背離實際上的犯罪事實?對此,并非所有的司法轄區都有明確的規定。一般的要求是,可以合理地降低指控罪名或減少指控的犯罪行為。這也就允許法院去忽略犯罪行為發生的時間,而又沒有徹底不予考慮案件事實,上述白天或夜晚入室盜竊的情形即是典型的例子。是否允許這樣的辯訴交易最終還是一個公正司法的問題。既然控辯雙方都對量刑沒有異議,被指控的犯罪和事實上的行為也沒有本質差異,所以,目前沒有令人信服的反對理由來禁止此類辯訴交易。
2.阿爾弗德答辯(Alford Pleas)。這是一種特殊情形,因 North Carolina v. Alford 案而得名。被告人的有罪答辯是整個辯訴協議的一部分,但被告人口頭上仍然堅持自己在事實上是無罪的。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答辯和最初提及的無爭議答辯不同,因為它仍然是一種正式的有罪答辯,所以定罪和相關證據都可以在另外的案件中用作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
盡管有些司法轄區不愿意徹底接受阿爾弗德答辯,但最高法院已經判決認為,只要被告人理解答辯的后果并自愿做出了答辯,那么它就沒有違反憲法規定。但同時,憲法也要求法院必須確定此類答辯具有一定的事實基礎。此外,鑒于被告人承認有罪的同時又拒絕指控的犯罪事實,法院應當額外關注被告人答辯的自愿性。檢察官和法院都無需以“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來審查事實,但法院必須確認有理由相信被告人實施了犯罪行為。法院可以依據起訴中沒有爭議的證據來發現一些事實基礎,沒有必要就這些事實另行舉行聽證。
1.法律規定造成的強迫。最高法院在許多案件中都在探討美國的刑事司法體制是否存在不公平的制度設計,以致于被告人如果主張接受審判的憲法權利就會被判處刑罰,或者被迫接受辯訴交易。例如,在U.S. v. Jackson 案中,[8]最高法院審查了一項早期的聯邦法律規定——該法規定,如果陪審團提出建議,就可以對綁架罪判處死刑。質言之,如果案件進入審判程序,被告人就可能被判處死刑;被告人接受有罪答辯就可以避免死刑,因此有罪答辯就無需陪審團來審理。該案中的被告人做出了無罪答辯,并就該法律規定的公正性提出了質疑。最高法院認為,該項法律不正當地鼓勵被告人放棄無罪抗辯和接受陪審團審判的權利。如果被告人事實上被強迫做出了有罪答辯,那么該答辯是無效的;同樣,如果被告人因不公正的法律而放棄了接受審判的權利,那么該法律是違憲的。
隨后,最高法院在 Parker v. North Carolina[9]和Brady v. U.S.[10]案中進一步發展了 Jackson 案的判決理由。在Brady案中,指控依據的法律和Jackson案一樣;在Parker案中,被告人涉及的一項搶劫罪指控,與Jackson案相似,只有當陪審團審理案件后才可能判處被告人死刑。在Brady和Parker案中,被告人都做出了有罪答辯,也都希望根據Jackson案來推翻先前的有罪答辯。最高法院否定了他們的主張,認為盡管制定法中的死刑條款是違憲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任何為了避免死刑的有罪答辯都是不自愿選擇的結果,也就并不必然是無效的。
Corbitt v. New Jersey 案[11]進一步闡述了 Jackson 案的判決要旨。本案被告人就一項一級謀殺指控接受了審判。該州的相關法律規定,如果經審判認定構成一級謀殺罪,就必須判處終身監禁;但對于做出有罪答辯的被告人,如果罪名成立,可以判處終身監禁或者30年的有期徒刑。法院認定罪名成立,被告人就該法律提出上訴,并指出該案不同于Jackson案的兩個點:一是本案并不涉及不加區分地適用死刑的風險;二是經審判和有罪答辯都可能被判處相同的最高刑罰。
最高法院認為,Corbitt案與下述情形類似:檢察官威脅一旦進入審判,就判處更重的刑罰。這種情形已經被認為是不違反憲法的,下文將對此詳細介紹。

案件 答辯形式 制定法依據 判決要旨U.S. v. Jackson 無罪答辯經審判,罪名成立可能被判處死刑;有罪答辯一定不會被判處死刑。相關量刑條款違憲,被告人因行使接受審判的權利而遭受懲罰。Parker v. NC Brady v. U.S. 有罪答辯 同上可以維持定罪,盡管量刑條款違憲,但有罪答辯并不一定是非自愿的。Corbitt v. NJ 無罪答辯經審判,罪名成立一定被判處終身監禁;有罪答辯可能被判處終身監禁。量刑條款合憲(沒有死刑,相同的最高刑罰)。
2.檢察官的誘導。檢察官會試圖讓被告人放棄權利,這一點就暗含于辯訴交易的概念之內。但是,我們難以準確界定,何種程度的威脅侵犯了被告人接受審判的權利,或者,何種程度的許諾不公正地促成了有罪答辯。
在 Bordenkircher v. Hayes案[12]中,檢察官威脅被告人如果案件進入審判程序,就會追加重罪指控。法院認為這種做法并不是“惡意的”,隨后的審判結果也并不是無效的。在本案的辯訴協商階段,檢察官明確告訴被告人,如果接受偽造罪的指控,最多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如果拒絕,他將依據累犯情節追加指控,即使是輕罪的累犯也可能判處被告人終身監禁。Bordenkircher案的判決被廣泛解讀為,檢察官在法定權限內可以進行任何形式的威脅。
3.法官的誘導。很多司法轄區禁止法官介入辯訴協商程序。在這些司法轄區中,包括聯邦法院系統,如果被告人提出法官促使他們做出答辯,即使法官沒有明顯的強迫成分,也將做出有利于被告人的裁決。但是,法官的敦促行為本身不是違法的,如果被告人沒有提出抗議或者不能證明他們的實體權利受到影響,那么也就無需考慮法官的行為。在那些允許法官介入協商程序的司法轄區,比較常見的做法是,結合個案情形來判斷被告人答辯的自愿性。盡管如此,目前沒有明確的標準來判斷法官的具體行為是否具有強迫性。如果法官暗示審判結果一定會認定罪名成立,或者存在其他影響公正審判的情形,那么可能認定法官行為具有強迫性。如果法官因被告人行使權利而科以懲罰,這種情形也是不容許的——盡管審判的最終結果可能是判處更重的刑罰,但這本身并不一定表明法官存在惡意,因為這可能正好反映了被告人拒絕接受辯訴交易而損失的量刑優惠。
注釋:
[1]Lindsey Devers,“Plea and Charge Bargaining,”Bureau of Justice Assistance,U.S.Department of Justice,January 24,2011,available at https://www.bja.gov/Publications/PleaBargainingResearchSummary.pdf.
[2]Boykin v.Alabama,395 U.S.238(1969),available at https:/t//supreme.justia.com/cases/federal/us/395/238/case.html.
[3]Messitte,at p.6,citing Tndiana v.Edwards,128 S.Ct.2379,2384.
[4]Henderson v.Morgan,426 U.S.637(1976).
[5]Padilla v.Kentucky,559 U.S.356(2010),available at https://www.supremecourt.gov/opinions/09pdf/08-651.pdf.
[6]Padilla,at p.9.
[7]Giglio v.U.S.,405 U.S.150(1972).
[8]390 U.S.570(1968).
[9]397 U.S.790(1970).
[10]397 U.S.742(1970).
[11]439 U.S.212(1978).
[12]434 U.S.357(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