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
我來輒問法,法師了無語。
法師非無語,不知所答故。
君看頭與足,本自安冠屨。
譬如長鬣人,不以長為苦。
一旦或人問,每睡安所措?
歸來被上下,一夜無著處。
展轉遂達晨,意欲盡鑷去。
此言雖鄙淺,故自有深趣。
持此問法師,法師一笑許。(蘇軾《書焦山綸長老壁》,《蘇軾詩集》卷十一)
熙寧七年(1074)二月,蘇軾途經鎮江焦山寺,參謁住持綸長老,隨后題詩壁上。綸長老是西蜀梓州中江人,算是蘇軾的半個老鄉。焦山寺不屬于禪宗,因此詩中稱綸長老為“法師”,而非“禪師”。
詩的前六句,寫參謁綸長老問法的情況。“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一開頭就是禪家機鋒,一個“住”字實有二義:前一是世俗義,指身之所在,即住持、居住的“住”;后一是佛教義,指心有所執著滯留,即有住、無住的“住”。這兩句是說綸長老雖然住持焦山寺,然而其心卻無所沾滯,做到了《金剛經》所說“無所住而生其心”。進一步而言,這一“住”字也與佛教四劫之一“住劫”相關。佛教以成、住、壞、空四劫來認識宇宙的生成、持續、毀滅、空無的循環過程。明人鄧求即從這一角度來理解蘇軾這兩句詩:“客有談成住壞空。成住壞空,只專說得個形了,若實際,原無壞,亦非空。故曰:‘真空不空。昔蘇東坡《書焦山綸長老壁》云:‘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味‘實未嘗三字,即所謂處世為浮生,浮字義,此當與真空字相體貼。”(《閑適劇談》卷一)“實未嘗住”便是浮于世上,如浮于水上,自然處于“無住”狀態。所以這四字乃是此詩詩眼。
接下來六句“我來輒問法,法師了無語。法師非無語,不知所答故。君看頭與足,本自安冠屨”。法師為什么不知所答呢?因為法師既然“實未嘗住”,那么對一切事物都不執著,這也包括佛法。《金剛經》說:“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若是對“問法”作出回答,豈不是“住法生心”?更關鍵的是,法師的行為本身就是“無住”的體現,他從未思慮過何為佛法的問題,就像一個人的頭與腳,本來已經安適于帽子與鞋子,如此自然,渾然不覺,還有什么分別的必要呢?蘇軾前來問法,難倒了法師;法師無語回答,蘇軾又為之解困。這完全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天才的自問自答,在沒有得到回答的這一刻,便已領悟到佛法的真諦。
這首詩最精彩的部分是關于長鬣人的比喻:“譬如長鬣人,不以長為苦。一旦或人問,每睡安所措?歸來被上下,一夜無著處。展轉遂達晨,意欲盡鑷去。”一個長著長胡須的人,本來絲毫不介意胡須之長帶來的不便。但是一旦有人問他:睡覺時胡須放在什么地方?他晚上就會考慮這個問題,到底是放在被子上,還是放在被子下呢?這樣搞得來一夜睡不著覺,以至于早晨起來想把胡須全部剃光。這個比喻說明,一個本來“無所住心”于胡須上的人,一旦留意自己的胡須,“生有所住心”,于是煩惱便接踵而至。人生的煩惱從何而來?多半是自己找來的。《景德傳燈錄》卷三記載,沙彌道信禮拜僧璨大師,乞求得到解脫法門。大師曰:“誰縛汝?”答曰:“無人縛。”大師曰:“更何求解脫乎?”道信一時于言下大悟。既然沒有人束縛你,又哪里需要什么解脫法門呢?反過來說,如果你“有所住心”,糾結于煩惱與解脫的問題,只能是作繭自縛,越纏越緊。
關于長鬣人的故事,趙次公注認為:“此篇譬喻,乃先生用小說一段事,裁以為詩,而意最高妙。”(《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五)所謂“小說”,黃徹坐實為“《笑林》語也”(《溪詩話》卷四),但其出處已不可考。稍后于蘇軾的蔡絛講了個故事:“伯父君謨號美髯須。仁宗一日屬清閑之燕,偶顧問曰:‘卿髯甚美長,夜覆之于衾下乎?將置之于外乎?君謨無以對。歸舍,暮就寢,思圣語,以髯置之內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寢。蓋無心與有意,相去適有間,凡事如此。”(《鐵圍山叢談》卷三)君謨就是宋仁宗朝大臣蔡襄,蘇軾對這位前輩的軼事應該有所耳聞,詩中的比喻或許就是用蔡襄事。
結尾四句“此言雖鄙淺,故自有深趣。持此問法師,法師一笑許”。大約是因蘇軾的言辭是如此雄辯,比喻是如此巧妙,綸長老也不得不點頭一笑贊許。這哪里是蘇軾“我來輒問法”,而完全是他在對法師大談佛理。紀昀評價此詩:“直作禪偈,而不以禪偈為病,語妙故也。不討人厭處,在揮灑如意。”(《紀評蘇詩》卷十一)可以說準確地揭示了此詩的藝術特點。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
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
忽聞道人歸,鳥語山容開。
神光出寶髻,法雨洗浮埃。
想見南北山,花發前后臺。
寄聲問道人:借禪以為詼。
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
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
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
此語竟非是,且食白楊梅。(蘇軾《聞辯才法師復歸上天竺以詩戲問》,《蘇軾詩集》卷十六)
辯才法師,法名元凈,字無象,是天臺宗僧人。十歲出家,年二十五賜紫衣及辯才號。上天竺,寺名,在杭州北高峰麓。嘉祐末年,知州沈遘認為上天竺寺本是觀音大士道場,以聲音懺悔為佛事,不宜禪那所居,乃請朝廷“以教(天臺宗)易禪(禪宗)”,并聘辯才法師為住持。辯才擴大寺院規模,重樓杰閣,冠于浙西。辯才住上天竺十七年,有僧文捷覬覦其寺的富有,倚靠權貴,支使轉運使為他奪取占有,遷辯才于下天竺。辯才恬然處之,轉運使又將他驅逐到於潛縣。一年以后,文捷的惡行敗露,朝廷得知其事,重新將上天竺還給辯才。當時辯才的方外友大臣趙抃曾贊此事:“師去天竺,山空鬼哭。天竺師歸,道場光輝。” 其生平事跡見于蘇轍《龍井辯才法師塔銘》。蘇軾任杭州通判期間,與辯才交往頻繁,曾作詩《贈上天竺辯才師》。元豐元年,蘇軾在知徐州期間,聽說辯才被逐出上天竺而又復返之事,便寫下這首詩問候致意。詩的寫作背景,究其性質,乃屬于佛教宗派之間的斗爭,不過蘇軾卻以“戲問”的形式,將它寫得禪意盎然。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四句,描寫辯才法師被遷出上天竺之后,文捷當主持,寺院從此破敗,山林蕭條無顏色,甚至連白云、青松也為之憂愁。據《塔銘》記載:“捷之在天竺也,吳人不悅,施者不至,巖石草木為之索然。”相比較而言,詩中的描寫更加夸張,采用了擬人化手法,山林、白云、青松皆染上人的感情色彩。
“忽聞道人歸,鳥語山容開”等六句,描寫辯才返回上天竺之后,寺院重新欣欣向榮。即《塔銘》所言:“及師之復,士女不督而集,山中百物皆若有喜色。”“山色”與“山容”的措辭有細微差別,前者是色如死灰,后者是容光煥發,不僅刻畫了山寺的舊貌換新顏,而且暗示了辯才人格的強大感召力,連山林也為之動情。正如清人汪師韓所說:“‘鳥語山容開五字,尤有神助。”(《蘇詩選評箋釋》卷二)此時,寺中佛像頭頂寶髻放出靈異的神光,山中普降法雨洗凈了從前的塵埃。所謂“法雨”,乃喻指辯才大師說法。因佛法如雨潤澤萬物,故稱法雨。《法華經·序品》:“今佛世尊欲說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擊大法鼓,演大法義。”辯才是天臺宗法師,天臺宗依《法華經》立教,講說佛法,所以用“法雨”比喻,尤為貼切。“想見南北山”二句,化用白居易《寄韜光禪師》詩句:“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是說想必杭州南高峰、北高峰的佛寺花臺上,都是一副鮮花盛開的景象。此時蘇軾在徐州,不在杭州,所以用“想見”二字。
僅從以上十句來看,無非是寫辯才去來上天竺的實況,將趙抃的贊和蘇轍的塔銘所記之事進一步踵事增華,藝術上作些夸張修飾而已。不過,詩的前半部分只是說禪的背景,真正精彩的禪趣出現后面十句,“寄聲問道人:借禪以為詼”,這才是全詩寫作的基點,即用禪宗“本無差別”和“無所住心”的觀念給辯才開個玩笑,通篇立意在“禪”字和“詼”字上,即禪宗所說的“游戲三昧”。
“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二句,幾種蘇詩注皆引《世說新語·簡傲》鐘會見嵇康時的問答:“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嵇康、鐘會之間的問答,非常像《景德傳燈錄》里記載的禪家機鋒,南宋陳善據此甚至認為鐘會“會禪”(《捫虱新話》上集卷二《鐘會王徽之會禪》)。然而,這首詩卻只有問,沒有答:“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佛書稱高僧為“道人”,即有道之人,不同于“道士”。那么,辯才的笑而不答中到底含有什么深意呢?令人費解。
接下來是蘇軾對其笑意的猜測:“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原來在辯才看來,昔與今、去與來皆本無差別,皆無所住而生其心,無須憂傷,也無須歡樂。這兩句很可能化用了《維摩詰經·問疾品》文殊與維摩對答的話:“時維摩詰言:‘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文殊師利言:‘如是,居士!若來已,更不來;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來者無所從來,去者無所至,所可見者,更不可見。”而這兩句中“不住”“無來”的說法,也可能出自《金剛經》:“應生無所住心。若心有住,則為非住。”或是:“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顯然,這里借用了嵇康之問,卻揚棄了鐘會之答,比起前人的“會禪”更通透豁達。正如汪師韓所評:“‘昔本不住,今亦無來,說來真是無縛無脫,較‘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更上一層矣。”(《蘇詩選評箋釋》卷二)
詩的結尾“此語竟非是,且食白楊梅”,完全使用的是禪宗問答的慣用機鋒,使我們想起趙州和尚的公案:“師問新到:‘曾到此間么?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后院主問:‘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喏,師曰:‘吃茶去。”不管僧曾到不曾到,趙州和尚都說“吃茶去”,蘇軾也不管此猜測之語到底是錯(非)還是對(是),不管辯才過去、現在是否曾住上天竺,都只是說“且食白楊梅”。白楊梅是杭州的特產,《杭州圖經》云:“楊梅塢在南山近瑞峰,楊梅甚盛,有紅白二種,今杭人呼白者為圣僧梅。”
清人趙翼稱這首詩與《書焦山綸長老壁》:“此二首絕似《法華經》《楞嚴經》偈語,簡凈老橫,可備一則也。”(《甌北詩話》卷五)末句將一切議論問答推開,以“且食白楊梅”作結,正是禪宗“一切放下”的灑脫態度。在此,天臺宗法師最終被蘇軾塑造為“無縛無脫”的禪師形象,只是不知辯才大師是否首肯。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北京語言大學方銘教授以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為基礎,援引經典,對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一一詳加闡述,編集為《鑒古知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古典釋義》一書。全書十二篇文章深入淺出,娓娓道來,揭示出核心價值觀與博大精深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一脈相承的,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實為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提供了豐厚滋養。全書各篇均根據內容精心選擇插圖,圖文配合,相得益彰,饒有趣味,力避高頭講章的枯燥,有助于讀者尤其是黨員干部深切體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斷內化為言行的自覺指南。
《鑒古知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古典釋義》,2017年7月出版,精裝32開,定價3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