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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者(中篇小說)

2019-04-04 22:06:35馬卓
北京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學校

馬卓

陳光明把去縣職業中??疾斓南⒃诎嗌蟿傄恍?,教室里馬上就炸了窩。

除了銀豐等幾個尖子生置若罔聞,一如既往浸泡在書山題海里,交頭接耳的、歡呼雀躍的、擊掌明志的,不一而足。對他們來說,考縣一中二中無異于霧里看花水中撈月,即便天上掉餡餅也砸不著他們,別的普高又不入眼。他們心里有個小算盤,成績就這個樣子,拼死拼活讀幾年普高,眼瞎了,頭白了,手腳廢了,考個二本已是祖墳冒青煙??忌嫌终?,聽說北大生都賣豬肉,清華生還當保安;考不上更慘,浪費三年青春年華不打緊,還把個好生生的人給廢了。不如上職校,學一門技術,撂哪兒都能混碗飯吃,一旦時來運轉,指不定哪天就發達了。

陳光明示意有意向去的舉手,喧嘩的泡沫立即破了,潮涌的沙灘立即退了。與剛才熱鬧場景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舉手者寥寥,黃飛、王虎幾個倒是將手舉得高過半個頭,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還有幾個似舉非舉,東張西望,有聞風而動的味道,更多的孩子將手小心謹慎地擱在桌面。陳光明心知這些小家伙拿不定主意,在猶豫、觀望。他沒法明白的是,成績與銀豐不相上下的楊靜也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舉著手。陳光明以為眼花了,揉了揉眼,仔細看,楊靜真舉著小手兒。陳光明腦海里奔騰過無數問號。

下課時,陳光明順手把楊靜這只小山羊牽進辦公室。他用手指指凳子,示意她坐下,楊靜像只受驚的小烏龜怯怯地看眼他,然后飛快地將臉縮回垂下的頭發里,兩只小手不安地糾纏在一起,雙腳往凳子的方向挪了挪。陳光明把凳子塞到她身后,她才小心翼翼坐了半個屁股。

“楊靜,咋回事?你也要上職校?像他們一樣?”陳光明連珠炮似的詰問。楊靜頭埋得更低,整個小臉兒被一頭營養不良的頭發遮住了。“你這是為啥呢?”陳光明有點氣惱她的沉默,語氣透出一絲嚴厲。楊靜搓揉手指的頻率愈來愈快,仍是一言不發。 陳光明沉不住氣了,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的目標是一中二中,咋能和他們湊熱鬧?”“我……我……”楊靜終于仰起一張小臉,膽怯地看著他,羊子拉屎一樣費勁兒。

見楊靜的小臉兒憋得通紅,清亮的眸子里依稀有淚水的痕跡,陳光明意識到語氣重了點,換了好聲好氣的口吻說:“不要胡思亂想,安心復習,考上一中二中水到渠成?!?/p>

陳光明當她是考前焦慮所致。

楊靜沒說啥,走了。

幾天后,陳光明和王大吉領著各自班里的學生去了縣職業中專,早有一位校領導帶領三位老師接待,很是熱情。略作歇息,校方陪著陳光明一行參觀起來。學校占地很寬,光果園就有幾十畝,五層高的教學樓有六棟,學生們不曾見過世面,看得“哇噻”不迭,流連忘返。

待到把偌大個學校轉完,已是下午三點,陳光明領著學生離開縣職業中專往汽車站趕。到了汽車站,意外碰到王大吉的一個朋友。王大吉與他寒暄幾句后,過來拽陳光明,說找個地方喝兩杯。見陳光明放心不下學生回去,王大吉一個電話叫來一名去石灣的客運服務員,交代她一定要把學生帶回學校。

三人進了車站附近的一家飯店,王大吉的朋友大手一揮,讓店老板只管把好酒好肉端上來。圓形桌上很快擺了一桌佳肴,三人舉杯執筷喝開了。

陳光明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身旁還有一個吸煙的陌生女孩。他嚇了一跳,忙不迭想爬起,可吸足了酒精的身子異常笨重,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掙扎了兩下。順著昏暗的燈光,他打量了下女孩,臉上涂抹著一層厚厚的粉脂,黑眼圈若隱若現,猩紅的嘴唇在暗處格外刺眼。見他醒來,女孩摁熄手中的煙,身子俯向他,他忙挪開,女孩窮追不舍,飽滿的胸部擠壓過來,手也不閑著,蛇一樣在他身上游走,游到哪里,他哪里就繃得鐵緊,涼颼颼的,繼而滾燙如火。令陳光明有如電擊,渾身顫抖,雙眼迷離。

陳光明感覺身子快要爆炸了。

女孩扭動著腰肢,媚笑道:“咋樣,舒服啵?”看著雙目微閉的陳光明得意地笑了,開始解他的扣子,嘴巴貼在他耳邊小聲神秘地說:“你像個人哩?!?/p>

這話入耳,陳光明心如鹿撞,暗忖碰到熟人了?石灣有些女子找不到活,有跑到城里做這種事的。聽說他以前兩個學生也做這種事。陳光明面無表情盯著女孩,女孩不是石灣的,更不是他教過的學生,吊起的心才放松了些許。

女孩猩紅的嘴巴輕輕吐出兩個字:“嫖客?!闭f完,咯咯咯笑了。

“嫖客”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得陳光明心痛,酒徹底醒了。這時力氣神奇地回來了,一把推開她跳下床,理了理衣服,拔腿往外走。

女孩哭了,雙手蒙住臉發出低低的嗚咽聲,身子難過地顫動。

陳光明停下腳步,從桌上抽了一片紙巾遞過去。女孩抬起頭,接過紙巾擦臉。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稚氣未消的臉,一張本應在校園綻放青春和快樂的臉。陳光明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

陳光明問:“做了幾年?”

“兩三年吧?!迸⒒謴土顺B,有點沒心沒肺。

“初中畢業沒?”

“在市里讀過職校哩?!迸⒛樕暇孤冻鲆豢|羞澀。

好奇心陡起,陳光明追問:“為啥不讀了?”

女孩從包里掏出香煙,問他要不。陳光明擺手。女孩用指頭彈出一棵,點燃,深吸,然后慢慢吐出一串串煙圈,話隨煙霧而出:“那哪是學校,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簡直是把錢往河里扔。學費高得驚人,不忍心爹娘花冤枉錢,混了半年瞞著家里跑了。踏入社會才發現自己啥也不會,后來經不住姐妹的慫恿,做起了這一行?!?/p>

“后悔不?”

“你說呢?只要有一點點選擇余地,就不會走這條路。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聽信那個騙子讀啥紅星職業學校,假如換所正規點的學校,學個一技之長,找份體面工作,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F在沒臉見人,有客人沒客人整天躲在房子里,不敢上街,怕遇見熟人。后悔有啥用?有些事一旦邁出第一步,就沒法停下。破罐子破摔,過一天算一天唄。”女孩的眼角濕潤了。

陳光明看著女孩的臉,煞白,是那種不見陽光的白,心里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他真想摸摸這張蒼白的小臉。

連日來,找陳光明的人絡繹不絕,全都是為招生的事。陳光明不是嚴詞拒絕,就是避而不見。今年風聲很緊。前不久縣教育局下發了文件,一再要求確保完成縣內職校招生任務,嚴禁向外地學校買賣生源,違者將嚴格追究責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不想因小失大。

這天,陳光明剛把一撥人打發走了,王大吉就打來電話,喊他去喝酒。

石灣這個鳥地方,沒有歌舞廳,沒有溜冰場,沒有電影院,年輕人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來,三五個聚在一起喝酒,恐怕是唯一有趣的事了。幾個玩得來的年輕教師約定俗成地輪流做東,哪家有好口味,就吆五喝六,一起胡吃海喝,難得的輕松。

平時經常湊在一起喝酒的錢進、鐘秋菊他們都不在。屋里坐著一個人。陳光明看著這人面熟,一時又想不起是誰。王大吉提醒說是他同學,這才想起來上次就是和王大吉,還有這個叫車倫的在縣城汽車站喝得酩酊大醉,以致差點干出出格的事,不覺有些尷尬。

這時王大吉的老婆端上酒菜,三個人開始喝酒。喝到嘴巴抹油、頭冒大汗、滿臉通紅時,車倫掏出煙,一人散一棵,屋子里馬上煙霧彌漫,像布下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

煙霧里,車倫說:“光明老弟,有個事跟你說說。”

王大吉拍了拍鼓鼓的肚皮,說去撒泡尿,一仰頭喝完杯中酒,火燒火燎地往外跑。

陳光明心里隱約有了某種預感。他不說話,等待車倫的下文。

車倫說:“一回生二回熟,大家都是朋友了,就不拐彎抹角。這次來石灣,一來看看你和大吉,二來帶了個招生任務。”

陳光明感覺自己鉆進了一個圈套,心下惱怒王大吉給他擺鴻門宴。

車倫信誓旦旦地保證決不讓他為難,然后將他們學校的優勢講了一大堆。車倫講得口若懸河,天花亂墜,陳光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里一團亂麻。

“我……愛莫能助?!标惞饷饔仓^皮說,“若是往年,這事還有考慮的余地,今年絕對不行,縣里明文規定不準販賣學生,發現了不得了,不信你問問王大吉,我沒講半句假話。”

香煙已燃到指頭上,灼得食指和中指火辣辣地痛,陳光明把煙頭扔了。車倫不失時機遞煙,他忙不迭擺手,好像那是行賄的金條,接了會被人抓住把柄似的。

“大吉早跟我說了這情況,明修棧道不行,暗度陳倉還是行得通的。你不說,我不說,學生不說,神不知鬼不覺?!避噦愐稽c不氣餒,繼續游說。

車倫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只要謹慎隱秘點,安全系數還是較高的。以往年年也這么喊,通常雷聲大雨點小,王大吉他們還不是安然無恙。偶然有被查處的,不是魯莽之輩,就是貪婪之徒。陳光明不吭聲。車倫察覺到了陳光明內心的微妙變化,乘勝追擊:“在同類學校中,我們的報酬最高,一個學生一千五?!?/p>

車倫不說回扣說報酬。他盡量說得委婉些,以免一不小心傷了陳光明比紙更薄的自尊。

陳光明一家子生活拮據,他每月薪水九百不到,妻子黃麗娟又沒工作,孩子讀幼兒園,一家人吃喝拉撒的開支挺大,僅靠他那點微薄的薪水入不敷出,日子過得青黃不接搖搖欲墜。更讓陳光明痛心的是,黃麗娟呷白飯,卻時不時把“沒出息”這幾個字眼掛在嘴邊,久而久之成了她的口頭禪。陳光明每次聽著特別扭,尤其令他煩心的是,前幾天黃麗娟竟要求他戒煙。為了這個家,陳光明夠忍辱負重的,先是戒牌,再是戒酒,現在又要戒煙,僅有的一點嗜好都要被剝奪,活著還有啥意思?陳光明又發不起飆,黃麗娟就那么一句話:“有本事你給我掙錢,我讓你抽個夠?!币痪湓挵阉虺蓡“?。他恨黃麗娟的刻薄和粗俗,更恨自己的無能,如果他像王大吉那樣手頭寬裕,黃麗娟敢在他面前頤指氣使嗎?陳光明有點心動了。他在心里快速撥弄著一下小算盤,三個四千五,五個七千五,一筆不小的數目。

“光明,要改觀念啦,有錢才是硬道理。不要只曉得苦哈哈的教書,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不吃不喝也不過萬把塊錢,搞幾個學生,相當于你干一年。又不要你偷雞摸狗殺人放火的,動動心思,動動嘴巴,錢就輕輕松松來了,不撈白不撈!”王大吉不知何時溜了進來。

陳光明陷入沉思。王大吉就是這樣干的。因為工作壓力大,畢業班班主任這個燙手的山芋沒哪個愿意接,王大吉毛遂自薦勇挑重擔,為此賈校長多次在大會上表揚過他。事實上,不全是王大吉思想好、覺悟高,是他嘗到了販賣學生的甜頭。聽說,這幾年王大吉在學生身上發了一筆小財,一年弄個萬把塊是小意思,運氣好的話,搞個兩三萬也不足為奇。從抽煙這個細節就能瞅出些端倪,陳光明抽兩塊一包的紅豆時,王大吉抽白沙;陳光明抽白沙時,王大吉已抽精裝白沙。十塊的精裝白沙,陳光明想都不敢想。

陳光明艱難地嚅動嘴唇:“試……試試吧?!毕裱傺僖幌⒌牟∪耍曇粑⑷醵磺?。

車倫笑了,他自信沒人抵擋得住金錢的誘惑。他麻利地拿過沙發上的皮包,“嘩”一聲拉開拉鏈,抽出一摞資料遞給陳光明,說:“這是學校的宣傳資料,你拿幾份去宣傳宣傳?!?/p>

陳光明打開宣傳資料,“紅星”兩個血紅的字像兩盞紅燈閃爍在他眼前,心中“咯噔”一下,說:“紅星?是紅星職業學校?”

車倫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陳光明的腦海里猛然閃出按摩店那個女孩蒼白的臉,憤怒地把手中那摞宣傳資料砸在桌子上,說:“你們這不是叫我去害人嗎?”也不管王大吉和車倫大眼瞪小眼,拂袖而去。

陳光明沒料到,華老師竟尋上門來了。

華老師是陳光明讀師范時的班主任。陳光明畢業后,再沒見過華老師。不是沒機會,機會倒多,龍城師范搞60周年校慶發了帖子,他沒去;馮歌組織了兩次同學會,他都找理由推掉了。他覺得沒意思,混得灰頭土臉的,見不如不見。久別重逢,陳光明打量了好半天不敢相認:頭發長而稀疏,刻意向后盤旋,試圖遮住那塊被歲月開辟出來的“飛機場”;兩只眼睛躲在鏡片后渾濁無神,背有點佝僂,許是生活的壓力所致。記憶中搜尋不到華老師當年的點滴風采,陳光明不禁百感交集。

華老師的來意不言自明。龍城師范的變遷陳光明早有耳聞。眾所周知,師范學校是過渡時期的一種特殊產物,過了那段特定時期,不可避免遭到淘汰。龍城師范與許多同類學校順應潮流改辦成職業學校。學校性質變了,處境隨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龍城師范紅紅火火,門庭若市,好多人削尖腦殼都擠不進,現在只剩一副空架子,門可羅雀。為了學校的生存,教師們都放下架子,不嫌路途遙遠跑到轄區各縣招生。

陳光明左右為難,拒絕么,于心不忍,華老師尋上他不知下了多大決心;答應吧,給自己出難題,一旦被查處,后果不堪設想。去年有人違規向外地輸送生源被處理,評優晉職泡了湯,還降了一級工資,得不償失。

“我也是走投無路,不然……”華老師無奈地搖頭,稀疏的長發垂落下來,露出觸目驚心的“飛機場”,嘴里喃喃低語,“不為難你,算了,算了……”

華老師無奈的神情對陳光明觸動很大,他拿定主意挖兩個去龍城師范。他覺得自己有點卑鄙,但顧不了這些。誰是最合適的人選?陳光明把那些想上職校的學生像米粒般在心里篩選了若干遍,篩一遍,漏下幾粒,再篩一遍又漏下幾粒,留到最后的那粒是黃飛。表面上看,黃飛學習吊兒郎當,對同學兇神惡煞,是老師眼里的后進生、搗蛋鬼,但他守信用,講義氣,嘴巴子緊,最緊要的是對陳光明唯命是從。在班上,一般人不入黃飛的眼,老師亦然,老師講個啥,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唯獨服陳光明,有事沒事跟在屁股后面獻殷勤。陳光明想找個機會跟黃飛談談,卻又開不了口。好幾次,黃飛從他面前走過,親熱地同他打招呼,那表情分明希望叫住他,吩咐他做點啥。陳光明想叫,又忍住了。有次陳光明甚至喊住了黃飛,說出來的卻是給他打桶水。學校沒裝自來水,煮飯洗漱用水,要去校園外的水井提。黃飛提著鐵皮桶,吹著口哨一搖一晃地走了。

陳光明終究要找黃飛談談了,卻不是因為華老師的事。

一連三個晚上,黃飛幾個的床鋪都是空的。陳光明嗅出了異常的氣味,這天把睡在黃飛旁邊的馬軍叫了出來詢問。馬軍膽怯地看了眼他,搖頭。黃飛的“狠”在學校是出了名的,班上孩子無不怵他。有次王中華無意間“出賣”了黃飛,陳光明把他批評了一頓,心里窩火的黃飛遷怒于王中華,私底下說要廢了他的腿。黃飛的話沒完全兌現,王中華還是被狠狠修理了一頓。王中華接連幾天都沒來學校,據說被打得鼻青臉腫,沒法見人。說來奇怪,王中華與黃飛自此竟成了死黨。

陳光明拉下臉,不怒自威。

“去……去照泥鰍了。”馬軍到底還是說了,他更懼陳光明。

燥熱的六月,是照泥鰍的好時節,晚上泥鰍黃鱔都溜了出來乘涼。陳光明走出學校,外面是一片廣袤的田野,田野里晃著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火把和手電筒光。陳光明高一腳低一腳走上田埂路,幾次差點栽在水田里。與兩撥照泥鰍的人擦肩而過,都不是黃飛他們。陳光明不敢往前走了,打定主意在學生宿舍樓下守株待兔。

夜很靜,清晰地聽見樓上學生的呼嚕聲、磨牙聲和夢囈聲,以及外面田野傳來的蛙鳴和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陳光明躲在暗處,點燃一支煙抗拒這巨大的寂靜和一浪又一浪襲來的睡意。月亮升至中天,陳光明的雙眼都瞇成線形的月亮了,黃飛他們好像料到他在這里伏擊似的,遲遲不見個鬼影子。陳光明再也堅持不住,回了家。

翌日,黃飛眼睛紅紅的,好幾次想趴在課桌上,都被陳光明用目光給攔住了。趁陳光明背過身板書的間隙,黃飛不失時機瞇縫了下眼,眼皮像涂上糨糊睜不開了,腦殼雞啄米般啄著,一下啄到了課桌上,發出“砰”的一聲脆響,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睡意全無。

晚餐后的自習課,鐘秋菊在教室里輔導學生。臨近畢業考試,教師們爭分奪秒,自習課也爭著上。陳光明要鐘秋菊把黃飛叫出來,她說不在。陳光明伸長脖子看,果然看到幾個位子是空的。

“你不曉得?兩三個下午沒來了?!辩娗锞諆裳郾牭美洗蟆?/p>

這幾個兔崽子干啥勾當去了?陳光明的腦殼登時有點大了。他把馬軍叫出來,才對黃飛他們的行蹤略知一二。

石灣中學是縣內唯一一所沒有圍墻的學校。學校為此想了不少辦法,想建好圍墻,可周邊群眾不答應,他們徑直穿過校園到水井挑水方便許多,一旦有了圍墻,得繞上一大圈。走了幾十年的捷徑,突然沒了,無法接受。都說時下的人一盤散沙,但在這事上,人們出奇的團結一致,異口同聲反對修圍墻。街上兩個二不掛五的痞子放出話來,若學校一意孤行,即使修好也要推了。修圍墻的方案就此胎死腹中。沒有圍墻,學生出入自由,時不時溜到外面打桌球、上網,抑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學校三令五申,收效甚微,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

陳光明徑直往街上桌球館走,鐘秋菊緊隨其后。遠遠的,陳光明看見桌球館里有幾個人拿著球桿在比畫。老板張蠻子在門口擋住他們不讓進。張蠻子惱怒他們總是攪黃他的生意。桌球館生意冷清,平時基本無人光顧,若不是學校里的學生捧場,早已關門大吉。

陳光明說:“讓讓,找人?!?/p>

“我看你是找碴,”張蠻子倚著門,操著手,沒好聲氣地說,“這里沒你找的人。”

“進去看看就曉得?!辩娗锞照f。

“以為這是你們學校,來去自由?”張蠻子捋起衣袖,手臂上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飛了出來,他蠻橫地說,“走走走,一邊去,莫影響我做生意?!?/p>

張蠻子推搡著陳光明,陳光明像個樹樁釘在那里,紋絲不動。鐘秋菊也投入到這場角力中,試圖掰開纏在陳光明手臂上的青龍利爪。三個人在店門口僵持著,引來不少圍觀者。有人說:“蠻子,讓老師進去看一下,老師是為孩子著想呢!”

張蠻子瞪那人一眼:“關你鳥事。”

這話惹了眾怒,大家便拿話斥責開了。有人說:“這關系到我們的崽,關系到我們的孫,咋不關我們的事?”有人說:“靠糊弄孩子賺錢,算啥本事?”還有人說:“你也是當父母的人,咋能賺這種黑心錢?”

張蠻子寡不敵眾,臉上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手臂上那條青龍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頭,嘴上卻不甘示弱:“盡是自己來的,關我屁事。要看就看?!?/p>

陳光明和鐘秋菊大步走進去,桌球下幾個黑腦殼蜷縮成一團。陳光明彎腰將他們揪出來,個個灰頭土臉。見是王大吉班上的幾個搗蛋鬼,陳光明橫他們一眼說:“還不走,難道沒玩夠?”幾人如遇大赦,慌不擇路地作鳥獸散。

離開桌球館,陳光明的黑襯衫濕透了。真要打起來,他不是張蠻子的對手。

網吧空無一人。陳光明正要打道回府,鐘秋菊拉住了他。陳光明側耳細聽,隱約聽見隔壁有聲音。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便開了,電腦上的畫面不堪入目,黃飛王虎幾個人看得目不轉睛。鐘秋菊尖叫一聲,脹頭紅臉地沖了出去。黃飛他們沒料到陳光明從天而降,一秒鐘前還血脈僨張,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一個個手足無措,臉色蠟黃。陳光明感到自己的血一個勁兒地往上涌,揚起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在半空中顫抖良久終是沒有揮下去。他黑著臉往外走,黃飛他們耷拉著腦袋跟在后面。

這時門推開了,錢進一手提褲子一手拉拉鏈地闖進來,抬頭撞到的是陳光明帶鉤子的目光。來之前,陳光明找過負責政教工作的錢進,在學校轉了一圈沒見錢進的人影,不料在這里撞見,難道他和黃飛他們……陳光明在心里努力制止這種想法。錢進尷尬地笑了笑說:“我來上網查個資料,想不到這些家伙……光明你好好教育下他們。我有事,先走了。”錢進掉頭就走,腳步有點急促。

陳光明的預感很準確。在他荷槍實彈的凌厲攻勢下,黃飛幾個并不牢固的心理防線瞬間土崩瓦解,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兒全吐出來。原來,晚上照泥鰍是錢進帶著去的,上網吧打游戲看黃片是錢進帶著去的,打桌球是錢進帶著去的,所有費用都是錢進支付的。這是陳光明萬萬沒想到的,搞不清錢進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晚上陳光明失眠了,老想著錢進為啥要這么做。

楊靜跑了。

陳光明聞訊趕來時,楊靜的位子空蕩蕩的,課桌像只自大的螃蟹橫在過道里,課本撒了一地。陳光明環顧左右,孩子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目光躲著他。陳光明一連問了幾次,無人吱聲。見幾個膽子稍大的孩子偷偷往黃飛那邊瞟,陳光明心如明鏡,拿眼瞪黃飛,黃飛撐不住站起來,耷拉著頭不敢看他。

陳光明很快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午間休息時,黃飛和王中華在教室里追逐打鬧,黃飛的衣服不小心掛在了楊靜的課桌上,撕了道口子,幾本書也順勢飛了出去。正在復習功課的楊靜生氣了。原本她就看不慣黃飛和王中華在教室里吵吵鬧鬧,因怕了他們,只好忍氣吞聲,現在倒好,把她的書撞飛了。楊靜兩眼瞪得老大,冷冷地說:“黃飛,把書撿起。”黃飛條件反射地彎下腰。雖然黃飛兇神惡煞好惹是生非,但并非蠻不講理。還有一點就是他對楊靜有好感,覺得她與眾不同。可黃飛的手觸到書又縮了回來,感覺這樣一聲不響地把書撿起,沒一點面子。

黃飛想緩和下氣氛,偏著頭嬉皮笑臉問:“你說啥來著?”

楊靜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把書撿起。”

“我不撿呢?”黃飛仍笑嘻嘻地逗她。

“撿起!”楊靜小臉兒漲得通紅。

“不撿?!?/p>

“撿起!”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的當兒,王中華走了過來,敲著課桌陰陽怪氣地說:“成績好點就了不得啦?東西掉了,自己不會撿呀,飛哥是哪個,給你撿書,把你美的……”

楊靜打斷他的話,說:“他推下去的,就得撿?!?/p>

王中華說:“哪個推下去哪個撿,這是你說的?”

楊靜不置可否地瞪著王中華。

“我推下去,是否該我撿了?!闭f話間王中華用力推了一把課桌,課桌上的書“嘩”的全都散落地上。

事情越鬧越僵,這不是黃飛要的結果,他只想逗楊靜玩玩,可阻攔已來不及。

楊靜小臉兒由橘子紅慢慢變為茄子紫,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中華偏著腦殼盯著楊靜,揶揄道:“喲,了不得呀,上一中就了不得啦,就可以指手畫腳、喝三吆四了?考上了又咋啦,你讀得起么?”

楊靜家境貧寒,班上無人不曉。王中華的話猶如一把炒過的鹽,撒在楊靜撕開的傷口上,眼淚從她的雙眼涌出,站起身捂著臉跑了。

陳光明在心里揣測著楊靜的去向。去同學家可以排除,學生都住校;去外面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楊靜身無分文,走不了;最有可能是回家了。

楊靜家住牛寨嶺,家里沒電話,聯系不上,陳光明決定去她家里探個究竟。陳光明早有做家訪的想法,只因楊靜家路途遙遠,便一拖再拖,未能成行。黃飛知道自己犯下大錯,聽說老師要去楊靜家,說小學時春游去過,自告奮勇要帶路。

牛寨嶺在山那邊的山上。陳光明一路走去,不由得感嘆楊靜的不易。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楊靜的家。楊靜的父親正在屋前空地劈柴,見他們來了,忙放下斧子,拍拍汗漬漬的手,招呼進屋坐。屋是土磚屋,矮墩墩地擠在一片紅磚瓦房里,許是年歲久了,磚縫間生出了一叢叢無名小草。堂屋里,三兩只黃雞婆悠閑地踱著步子,地上雞屎依稀可見。陳光明說就在外面吧,找了一截木頭坐下。楊靜的父親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掏出一袋煙絲,然后用紙片卷成一個喇叭狀,劃根火柴點燃,用力吸上一口。

陳光明小心翼翼地提起楊靜,不敢直截了當問她的去向,萬一不在家,楊靜的父親勢必擔心。

“劈了這點柴,我正想著上您那兒去呢?!睏铎o的父親說,“咱家靜兒不知咋的突然跑了回來,我問她,不理不睬,再問就沖我發脾氣,古里古怪。以前她從不這樣,對我百依百順,好言好語,一下子好似變了個人?!?/p>

既然回了家,陳光明便心無顧慮,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楊靜的父親生氣了:“咯個妹子也太嬌氣了,咯點氣都受不了,竟一聲不響自個兒跑了回來,害得老師大老遠跑來,看我咋收拾她。”

陳光明忙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p>

楊靜的父親沖屋里大聲喊:“楊靜,快點出來,老師來了也不曉得出來招呼?”

“老師,您來了?!睏铎o倚在破舊的門框上,兩眼晃動著清幽的波光??辞樾?,估摸偷聽了一陣。

楊靜的父親吧嗒吧嗒猛吸兩口煙,站起身意欲發作,陳光明忙搶先一步,說:“來,過來,到老師這邊坐?!?/p>

楊靜慢慢走了過來。

陳光明說:“這事錯在黃飛和王中華,我叫他們向你道歉?!?/p>

一直站在旁邊的黃飛忙順著陳光明的話說:“楊靜,都是我和王中華不好,不該把你的書推到地上,更不該說那樣的話惹你生氣,請原諒我們?!闭f完深深鞠了個躬。

楊靜平靜地說:“王中華說的是事實,你們沒錯,不用道歉?!?/p>

“是我們的錯,請接受我的道歉。”黃飛眼巴巴地望著楊靜,乞求她的諒解。

“不用!”楊靜決絕地說。

為防萬一,陳光明當天把楊靜帶回了學校。

幾天后,華老師打來了電話,說馮歌送去了兩個。陳光明聽得懂華老師的言外之意,提醒他別忘了這事。

這天下午,陳光明叫住了黃飛。黃飛很興奮,以為陳光明又是吩咐提水買煙。陳光明問他是否下定決心讀縣職業中專。黃飛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想去市里讀。”在這些鄉下孩子心中,離家越遠的學校越好,越是繁華地方的學校越好。

陳光明問:“看中了哪所學校?”

黃飛撓了撓腦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沒拿定主意,錢主任推薦紅星職業學校,娥姨推薦華夏職業學校。他們都說好,弄得我左右為難,您給參考下?!?/p>

陳光明恍然大悟,那個一直纏繞在心中的疑團突然解開了。上次車倫在自己這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定心有不甘便去游說了錢進,錢進怎能不動心?娥姨是賈校長老婆,閑著沒事在學校擺了個小攤子,生意挺火,不承想擴大業務范圍,也操起這般營生,不知賈校長是否知曉。陳光明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這些人人模人樣,暗地里卻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轉念一想,自己不也一樣,有啥資格責怪人家。陳光明在心里一邊看不起自己,一邊為自己開脫:我是為報師恩,出發點不同。

黃飛繼續說:“錢主任和娥姨都神秘兮兮的,再三叮囑我不能跟他人說,可我咋會瞞您?”

陳光明拍了下黃飛的腦殼,算是對他的獎賞。黃飛得到了激勵,掏心掏肺地一吐為快。陳光明便也得知,錢進和娥姨背地里跟不少學生做了工作,有的已被他們如簧巧舌說得蠢蠢欲動。按摩店里那個女孩蒼白的臉,在陳光明心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待到黃飛說完,他說:“選擇學校非同兒戲,要慎之又慎,一著不慎全盤皆輸。據我了解,紅星職業學校臭名昭著,華夏職業學校也好不到哪兒去。聽老師的,這兩所學校讀不得?!?/p>

一分鐘前黃飛還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這會兒蔫了,仿佛斷了線的風箏,不曉得依附何處。黃飛突然抓住陳光明的手說:“您給推薦一所學校,我聽您的。”

龍城師范幾個字到了嘴邊,生生又被咽下去。陳光明知道,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否則物極必反。他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待我好好比較后再作決定。”

陳光明負責的表現令黃飛對他的敬意又深了一層,使勁地點頭,一臉的感激涕零。陳光明說:“把我的意思也跟他們說說?!?/p>

黃飛明白陳光明口中的他們是誰,他樂于做欽差大臣,傳達老師的旨意。陳光明心里想的是,通過黃飛的嘴說出去,比他出面更有說服力,他深諳十五六歲的年紀喜歡跟風。

陳光明趕了個早,去鎮里采購東西。這天是黃麗娟的生日。

鎮上農貿市場的菜很豐富,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土里長的,應有盡有。陳光明繞著農貿市場轉了一圈,買了好多菜,想到黃麗娟最喜歡吃鹵豬耳朵,去鹵菜攤前一問要五十,心痛了,吃個豬耳朵他得站一兩天講臺,咬咬牙挑了一只。又去蛋糕店買了個蛋糕。

陳光明左手提著蛋糕,右手提著菜,走進車站。跑石灣的中巴擠滿了人,司機從車窗探出個腦殼,高聲吆喝:“上車,快上車噢,就要走嘍!”

陳光明慢慢走到車門口,猶豫著是否進去時,售票的女人伸手把他一拉,陳光明順勢鉆了進去。車內很擠,沒有落腳的地方,汗臭味、狐臭味、口臭味混雜,難受得很,陳光明皺皺鼻子跳下車。

陳光明猶豫不決,是因為還有事情要辦,卻打不定主意該不該辦。昨天晚餐后,黃飛神秘兮兮地溜進他辦公室,說有個天大的秘密,卻眨眨眼不說了,吊他的胃口。陳光明不以為然,他對黃飛的脾性了如指掌,好大喜功,夸夸其談,芝麻被他說成西瓜。見他沒動靜,黃飛附在其耳邊低語,說錢進過兩天要送王中華幾個去紅星職業學校。陳光明不相信。黃飛拍著胸脯發誓,若講半句假話,不是人。黃飛說是無意中從王中華那兒聽到的。為了讓他相信,黃飛還交代,錢進還問過他和王虎,他不去,王虎也不去。

陳光明走到公用電話亭邊,插進一張IC卡。陳光明這才意識到自己執意要到鎮上來的目的,買菜是借口,真正意圖是打這個電話。打這個電話不能用手機,也不能用石灣的公用電話,街上的人都熟,在鎮上不用擔心這些,沒人認得他。盡管如此,陳光明還是東張西望地偵察一番,確定沒熟人后,才做賊般心驚膽戰地撥那個熟稔于心的電話號碼。撥了三次都沒撥通,不是重復了數就是落了數,一顆顆汗珠從他的鼻尖滾落,仿佛頭頂烈日挑著一擔百多斤的谷子般難受。深吸一口氣,陳光明穩定一下情緒,再撥,這次撥通了。

“哪個?”電話里傳來鎮教育辦費主任的銅鑼嗓音。

陳光明不知道說啥,自報家門顯然不行,否則沒必要跑三十多里路來打這個電話。陳光明沒說話。

“啥事?”

陳光明還是不吱聲,突然感覺抓在手里的電話筒像塊燙手的烙鐵,有種想把電話丟了的念頭。

“神經病!”

再不說話就前功盡棄。情急之下,陳光明捏住鼻子說:“費主任,我有個重要情況報告你。”鼻音很重,黏黏糊糊的,與他平時的聲音大相徑庭,不敢相信是從自己嘴里發出來的。

“有啥事就說,不要搞得神神乎乎!”費主任不耐煩了。

陳光明仍舊捏住鼻子,發出一串陌生的黏黏糊糊的聲音:“我舉報個事,石灣中學錢進企圖販賣學生,希望你們及時查處!”

費主任沒聽清楚,陳光明只好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啥時候?”

“星期五下午?!?/p>

“曉得這么詳細,你是哪個?”

“一個學生家長。”

打完電話,陳光明不禁為自己的反應有點得意,尤其冒充學生家長,真是神來之筆。沒錯,他也是學生家長,一個幼兒園孩子的家長。這會兒陳光明發覺自己還是個特有幽默感的人。

下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新鮮出爐,令王大吉、鐘秋菊等人狼吞虎咽意猶未盡。陳光明自是沒忘把錢進一起請來。

星期五,陳光明跟鐘秋菊調換成了上午的課,上完課就往縣里趕。黃飛和王虎在縣城等他。自那次談話后,黃飛隔三岔五找他打聽學校的事。陳光明每次都說再考慮考慮。黃飛問到第三次時,陳光明才說出了龍城師范。黃飛興奮地跳了起來,說,這不是老師的母校么,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聽老師的,讀龍城師范。陳光明說,先去看看,眼見為實,覺得滿意就讀,不滿意拉倒。黃飛點頭稱是。第二天,黃飛樂顛顛地來找陳光明,說他父母也同意了。鄉下人沒見過啥世面,對老師言聽計從。黃飛還帶來一個好消息,王虎也有這個意向。陳光明大喜過望,第一時間告訴了華老師。在這方面頗有經驗的華老師要他馬上把學生送過去,以免夜長夢多。

車行至鎮上,經過教育辦時,車停了,費主任和賈校長鉆了進來,兩雙眼睛雷達一樣將車里掃了一通。陳光明忙起身打招呼。

費主任說:“陳老師,看見錢進了嗎?”

陳光明忙說:“沒看見。”

費主任和賈校長向陳光明揮揮手下了車。陳光明朝他們走的方向看了眼,不遠處的商店里坐著幾個人,甚是面生,其中一個似乎有點眼熟。陳光明突然記起,是縣教育局監察室一個姓曾的主任,曾到石灣中學處理過一起教師違紀事件。

車子開出老遠,陳光明突然感到后怕,若非他早有防范,特意讓黃飛、王虎先走,今天勢將被抓個現場。陳光明在腦殼里把費主任和賈校長在車上的情景放電影一樣回放一遍,覺得自己剛才表現得鎮定自若,不留破綻。

趕到縣城,陳光明很快與黃飛、王虎會合。陳光明不敢逗留,登上一輛開往龍城的快巴,一個小時就趕到了龍城師范。華老師早早等在校門口,見到他們,小跑著迎了過來,和陳光明夸張地擁抱了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次華老師的長發結實地盤在頭上,不細看看不出其中的奧妙,胡須刮得干干凈凈,一張臉顯得白凈了許多,穿一件短袖白襯衫,與淺白色的休閑褲很配搭。

華老師領著他們在校園里轉了圈。陳光明發現龍城師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教學樓、學生公寓煥然一新,還新修了科教樓和藝術樓。陳光明清楚地記得,操場旁邊曾有一排破舊的矮房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棟現代化的餐飲樓,唯一沒變的是學校圖書館,仍安靜地矗立在那片竹林之中。與陳光明內心的波濤洶涌,表面平靜如水不同,黃飛、王虎將喜悅寫在他們的臉上、嘴里,哇噻個不停。當他們站定在圖書館前,華老師驕傲地給他們介紹陳光明的成長史:“你們老師當年整天就泡在圖書館里,沒有這個圖書館,就沒有你們今天學識淵博的陳老師?!秉S飛、王虎用崇敬的目光打量著這幢古色古香的圖書館。陳光明聽著臉紅,他并非華老師說的那么優秀,否則不會一直窩在石灣那個鬼地方。

走出圖書館旁的那片竹林,陳光明了解兩人對龍城師范的印象。黃飛和王虎連聲稱好。王虎摟住黃飛的脖子說,咱哥們兒就讀龍城師范吧。黃飛應得很響亮。

陳光明說:“真的決定了?”

兩人異口同聲:“真的決定了!”

陳光明說:“決定了就去預交學費。”他按華老師的意思交代過,叫他們把學費帶來,有意的話把學費交了。用華老師的話說,這叫吃定心丸。如今競爭激烈,今天這里說好的,說不定明天就被人挖走了,一旦預交了學費,就用不著擔心這點,一般人家不舍得這么大筆錢扔河里打水漂。

黃飛和王虎交了學費,華老師安排他們在大廳里歇息,然后把陳光明單獨叫到財務室。財務室工作人員熟練地抽出一沓嶄新的紅票子,數數遞過來,叫陳光明簽字。陳光明不簽字,也不接錢,笨拙地擺手。

那個人奇怪地看著他說:“拿著,別難為情?!?/p>

陳光明的手擺動得更快,像掉進深水的旱鴨子拼命揮舞著雙手向人求救。

一旁的華老師接過錢,數了數后替陳光明簽了字,把錢塞進他手里。陳光明本能地扭著身子拒絕。華老師壓低聲音卻不容置疑地說:“收下!被看見不好。”說著朝外面努努嘴巴。陳光明不曉得是自己手軟了,還是華老師手勁兒更大,那沓錢終究像鳥兒在他的手心安了家。

華老師把陳光明安排在龍城師范對面的一家賓館。陳光明原打算回石灣,華老師告訴他馮歌待會兒就趕過來。自畢業后各奔前程,一別已整整十年,陳光明很少與同學聯系,偶爾從縣內同學處聽得一點消息。據說同學中一部分已混得人模狗樣,馮歌混得也算不賴,如今是某鎮一所中學校長,即將躋身教育辦。陳光明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見見馮歌。

晚上吃飯,華老師挑了一個僻靜卻不失檔次的酒店。陳光明趕到酒店時,馮歌正和華老師有說有笑。陳光明簡直認不出馮歌了,坐在華老師旁邊的馮歌肥頭大耳,身子滾圓,與十年前那個病懨懨骨瘦如柴的馮歌驢唇不對馬嘴。倘若在街上和馮歌邂逅,陳光明絕對將其當作路人。在陳光明遲疑不決時,馮歌起身和他熱情地打招呼,一雙肉乎乎的大手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渾身不自在。

酒是很好的潤滑油,讓他們輕車熟路地尋回多年前的友誼和感覺。

三個人喝了整整三瓶龍城大曲。

華老師結了賬,三個人東倒西歪地走出酒店。華老師問他們搞不搞活動。馮歌說,不搞,要和光子來個徹夜長談。打著酒嗝大手一揮說:“上車?!?/p>

陳光明這才發現酒店門口泊著一輛漆黑黑亮锃锃的小車,大吃一驚,馮歌竟以車代步了,有種身在桃花源不知魏晉的感覺。

把華老師送回家后,陳光明和馮歌躺在同一個被窩里。十年前在龍城師范那張不足三尺的鐵床上,他們兩個就這樣不知睡了多少個晚上。熄燈鈴響后,他們蒙著頭在被窩里講悄悄話,無話不談,一次次成功地騙過查寢的學生會干部?,F在他們躺在一張床上,談著當年的趣事,時不時開懷大笑。兩人講起畢業后各自的生活。馮歌的經歷比陳光明波瀾不驚的生活要曲折很多刺激很多輝煌很多。陳光明為馮歌的經歷感慨良多,唏噓不已;馮歌則為陳光明的生活扼腕長嘆,難以置信。不過,馮歌為陳光明邁出了第一步多少有些欣慰。

馮歌說:“龍城師范給你的回扣是多少?”

“一千。”

“差不多吧,有時送的多回扣也就高點?!瘪T歌點點頭說,“我曾得過一千二的,你應該只送了兩三個學生吧?!?/p>

“兩個。”陳光明道。

“其實我并不想把學生送到龍城師范,只是礙于華老師的面子,每年才送三五個過來。” 馮歌說。

陳光明點頭說:“我也是,礙于華老師的面子。”

“龍城師范回扣太低,是市里所有的職業學校中最低的。把學生老往這里送,沒意思。華夏職業學校給的回扣最低也是一千三,紅星職業學校一千五六,還有的上了兩千。這類學校市內不少,外市更多,我曾送過兩批學生過去,一下子搞了這個數?!瘪T歌做了個五指并攏的手勢。

“五千?”陳光明猜道。

“五萬?!瘪T歌臉上風輕云淡。

陳光明失態地叫出了聲,他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

馮歌說:“自從干了那兩次后,我再沒往外市送過學生,良心上過意不去。我做這行不少年頭了,也看出些門道,回扣越高學校越差,他們只有靠高回扣吸引學販子送學生,被送去的學生遭遇可想而知,沒幾個學有所成。我現在一邊賺這種錢,一邊盡量將學生往好點的學校送。雖然收入損失了點,但賺得心安理得。你說是不是?”

陳光明答非所問:“你給紅星送過?”

馮歌反問一句:“你也曉得紅星?”

陳光明點點頭。

馮歌推心置腹地說:“送過一次,但這種學校碰不得,辦學條件、辦學質量和辦學效益反響都不佳。下次我給你介紹所學校,回扣可觀,學校情況也不錯,把學生送去心里踏實,學生領情,又能得到可觀收入,何樂而不為?”

陳光明無言。馮歌以為他睡了,側過身子看見的是他在黑暗中灼灼發光的雙眼。

陳光明回到石灣中學,腳沒跨進辦公室,王大吉從樓梯口冒出來,嚇了他一跳。陳光明心情不錯,調侃他:“今天又送了多少?”

石灣這地方窮山惡水,沒有休閑的去處,周末搓搓麻將玩玩紙牌成了打發無聊時光的唯一方式。隨便在哪兒支起一張桌子,幾個人圍起來,就組成了牌局。石灣中學的教師,無論男女老少都上得桌面,王大吉是牌局的絕對主角,他好這一壺卻技術粗糙,輸多贏少,大伙都喜歡和他玩。王大吉輸了錢也不惱,總是一邊掏錢一邊自嘲道:“逢賭必送,得改姓宋了。”大伙就樂呵呵笑了。

王大吉咧開一張大嘴巴笑罵道:“奶奶的,手氣太臭,才坐節把課時間送了半個月工資,不跑出來沒準褲衩都被他們剝了。”

陳光明說:“自我檢討下,你那手昨夜摸哪兒了,不干不凈的,不輸才怪!快去洗洗手,洗去晦氣,說不定手氣就轉了?!?/p>

“是得去洗洗?!蓖醮蠹f著,拽著他的衣袖往校園外水井邊走。

“你洗你的臟手,”陳光明掙扎著,“與我何干?”

“聽說錢進被抓了?!蓖醮蠹皆谒吷衩刭赓獾卣f。

陳光明心里一驚,雖然結果已在意料之中,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他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被派出所抓了?”

“哪兒呀?你不知道?”王大吉瞪大眼睛說,“送學生被逮了個正著,人贓俱獲?!?/p>

“怎么可能呢?”陳光明佯裝不信,說,“昨天上午錢進還在學校好好的。”

王大吉說:“千真萬確,昨天下午在鎮里被抓的,聽說是被人舉報?!?/p>

“這下錢進慘了,恐怕要受處分。”陳光明為錢進擔憂起來。

“處分免不了,只是輕和重的問題?!蓖醮蠹f,“不過錢進也太貪得無厭,一次竟帶十來個學生,我班兩個,其他的全是你班的。”

陳光明夸張地搖了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王大吉頗有深意地盯他一眼說:“這么招搖,不遭人忌恨才怪!”

陳光明轉過身去,背對著王大吉說:“這樣糟蹋我的學生,我心里也恨呢?!?/p>

王大吉說:“我也是。”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話說回來,告密者也太狠了,給錢進捅了致命一刀。這次錢進是徹底栽了,恐怕再無翻身機會。”王大吉接著說,“我估計,告密者肯定是內部人,不然咋會對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你說會是哪個?”

陳光明忽然感到渾身乏力,好像自己這個告密者被曝光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暗吸口氣,努力平復好心情,說:“有兩種可能,一是與錢進有過節的人,二是與錢進有利益沖突的人。其他人犯不著舉報他。”

“嗯,有道理,那是哪個?”王大吉若有所思。

陳光明說:“哪個說得清?!?/p>

王大吉猜測開了:“田主任?不可能。雖然錢進與田主任為工作拍過桌子罵過娘,但田主任是那種公私分明、心胸坦蕩的人,干不出這種下三爛的事。賈校長?也不可能。錢進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咋會呢?鐘秋菊,更不可能……”

陳光明不想聽王大吉胡亂猜測,更聽不得王大吉一遍遍審訊似的詰問,怕脆弱的心靈不打自招,只想盡快離開,當下說:“不要胡亂猜疑,以后你提防著點就行?!?/p>

回到家時,黃麗娟還沒睡。若是往常,黃麗娟這個時候已陪著孩子睡了。陳光明養成了個習慣,不管有事沒事都要挨到這個時候回家,洗漱后躡手躡腳鉆進被窩一覺睡到大天亮。他受不了黃麗娟的嘮嘮叨叨,只要在她眼前一晃就跟他沒完沒了,說這個月的生活費恐怕要多開支兩百,孩子的牛奶又喝完了,這日子沒法過了。黃麗娟整天愁眉苦臉,像陳光明上輩子欠了她債似的。除了照顧陳光明父子倆的一日三餐外,其余時間黃麗娟都是無所事事的時光,沒個說話的伴兒,日子過得要死不活的,硬是把個好生生的一個人憋出一身毛病來。有段時間陳光明曾想給黃麗娟找點事做,既可以幫她解解悶,又能幫家里增加點收入,免得日子一年到頭過得緊巴巴的??墒虏皇钦f找就能找到的,石灣不比城里,沒有工廠酒店什么的,找份事比在城里聘上個經理還難。好不容易等到學校食堂要添個工友,做些淘米搬飯分菜之類的活兒,陳光明架不住黃麗娟軟纏硬磨,更架不住日益沉重的生活壓力,厚著臉皮跟賈校長提起,賈校長答復得好,說這事應該沒問題。陳光明和黃麗娟滿懷希望在家靜候佳音,可后來黃麗娟沒能穿上那套白帽白衣的工作服,那個位子被錢進老婆捷足先登了。陳光明對賈校長心懷不滿,心說不幫忙就一口回絕,不要讓人空懷希望。黃麗娟更是不得了,在家里鬧翻了天,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賈校長。把賈校長罵夠后仍不解氣,又罵陳光明,說她瞎了眼,怎么嫁個這么沒出息的男人,連點雞毛蒜皮的事都辦不了。從那時起,“沒出息”便掛在黃麗娟的嘴上。

黃麗娟在給兒子做拼音卡片,陳光明拿過來一看,發現卡片做得美觀別致,上面寫的字母大大的粗粗的,不細看還以為是從電腦里打印出來的。讓陳光明欣慰的是,黃麗娟雖然嘴巴子厲害,但心腸好,對兒子更是全心全意的好。用她的話來說,他們這輩子是沒啥希望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平時兒子要吃的要穿的要用的,黃麗娟勒緊褲帶也要千方百計滿足。

黃麗娟又做好了一張卡片,兒子捧著卡片認真端詳,然后用胖乎乎的小手輕輕摩挲,滿臉歡喜地說:“媽媽太好了,我喜歡媽媽?!闭f著撲進黃麗娟的懷里,用白嫩的小臉親她。

黃麗娟笑逐顏開,兒子的話是對她的最高贊賞。陳光明摸了把兒子的小臉,黃麗娟的臉忽然陰了,甩過一張卡片說:“你這個做爸爸的也給兒子做一張吧。”

陳光明心里正琢磨著懷里那沓錢要不要交給黃麗娟,拿過筆心不在焉地寫了個大大的“X”,字母沒寫好,筆畫彎得厲害。旁邊的黃麗娟咯咯笑了,說:“光子你這咋寫的,比兒子寫得還丑呢!”

兒子跑過來看了看,將卡片扔在地上,扭著小身子,嘟著小嘴巴:“不好,不好,爸爸重寫?!?/p>

陳光明彎腰撿起一看,搖搖頭,真沒寫好,像個大大的 “χ”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也充滿了懸念。有懸念好呢,讓人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陳光明嘴角旋上了一縷笑意。

這次陳光明心無旁騖地做了張卡片,效果不錯。黃麗娟端詳著,像每個早晨端詳著鏡中的“她”,陶醉其間。陳光明好久沒見過黃麗娟這么開心了,突然生出一種掏出那沓錢交給她的沖動。

待到黃麗娟哄著兒子睡了,陳光明伸手去攬黃麗娟的腰,黃麗娟翻過身給他一個冷屁股,陳光明沖動地掏出那沓錢拍在床頭柜上。

黃麗娟條件反射地掉頭,兩眼放光,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隨即魚躍而起把錢撈在手里,拇指用力地掄著,發出“撲撲”的響聲,激動地說:“終于可以給兒子買牛奶了?!蓖蝗幌肫痍惞饷鞴べY卡一直由她保管,忙警惕地問:“哪來咯多錢?”

陳光明說:“錢錢錢,就惦記著錢?!?/p>

黃麗娟噘著嘴巴說:“咋啦?我就喜歡錢,恨不得把你也兌換成錢?!?/p>

陳光明把食指豎在嘴前“噓”了聲。

黃麗娟忙把腦殼湊過來,像兩個接頭的地下黨。她小聲說:“哪兒來的?”

“賣身的?!标惞饷饕槐菊浀臉幼印?/p>

“是嗎?”黃麗娟用手戳他的腰,笑著說,“瘦不拉嘰的,給錢都瞧不上眼。”

兩人嘻嘻哈哈打鬧一陣后,陳光明將錢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黃麗娟看他的眼光多了些歡喜和柔情,說:“早該如此了,不然日子也不會過得如此緊巴。不過現在也不算晚,我們的好日子開始啦?!?/p>

黃麗娟一高興,主動爬到陳光明身上,兩人激情滿懷地做了一次。這晚他們睡得從沒有過的甜蜜。

在周一例會上,王大吉的話得到了證實。鎮教育辦費主任宣布了縣教育局對錢進的處分結果,簡明扼要歸納為三點:一是年度考核不合格;二是降一級工資;三是撤銷石灣中學政教主任職務。處分結果宣布后,全校上下為之嘩然,一時成為大家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

對錢進事件的看法,學校分成針鋒相對的兩派陣營。一派以田主任為首,對錢進的遭遇深表同情,錢進的所作所為雖然與為人師表相悖,但雙方你情我愿,與旁人無干。用男女關系來說事的話,是通奸,不是強奸,頂多算個誘奸,適用道德鞭笞,而不是行政處罰。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錢進不顧臉面干這等事,與教師待遇低不無關系,倘若待遇好了,誰愿意以身試法干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他們旗幟鮮明地為錢進鳴不平,認為懲罰尺度過大。另一派以鐘秋菊為代表,對錢進的事敗露拍手稱快,認為教師是清貧的職業,是奉獻的代名詞,既然選擇了,就要忍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貧,為了兩個臭錢,置師道尊嚴于不顧,如何為人師表?怪不得社會上盛傳校園也不是一方凈土,真是一粒老鼠屎打壞了一鍋湯,對錢進要從重處罰,以儆效尤。

一向沉穩甚少在公眾場合評頭論足的賈校長也發表了個人觀點,言簡意賅。一方面錢進的確犯了原則上的錯誤,堅決擁護組織對他的處分;另一方面在個人情感上同情錢進,希望他以此為戒,重新振作;同時語重心長叮囑大家以后凡事倍加小心。

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家這才想起那個告密的人,那個可恥的奸細,那個埋伏在身邊的炸彈,那個人才應是大家口誅筆伐的對象。他們沒了再爭辯下去的興趣,將矛頭一致對準那個躲在暗處的告密者,強烈譴責告密者的可恥。這些山里長大的漢子瞧不起在背后捅刀子的家伙,一個個義憤填膺,挽袖揮拳,恨不得把告密者狠狠教訓一頓。

一連幾天,上完課后陳光明就躲在家里足不出戶,黃麗娟識趣地不來煩他。他害怕碰到一道道猜忌的目光和一聲聲惡毒的咒罵,卻也知道必須出去給大家一個交代,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于告訴人家他就是告密者。于是大大方方往人堆里鉆,和同事天南海北地胡侃,一旦說到錢進的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為錢進鳴不平,當別人咒罵告密者時,他也隨聲附和,甚至罵得比別人更兇更來勁。每每這時,他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幾天后,錢進來找陳光明。近來校園里幾乎看不到錢進的身影,有人說錢進在家里拍桌子摔筷子,有人說錢進在家里像狼一樣號啕大哭,還有人說錢進整天關在屋里發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受此打擊,錢進元氣大傷。從前那個躊躇滿志,甚至有點盛氣凌人的錢進蕩然無存,臉色灰暗,兩眼暗淡,頭發枯草般亂蓬蓬的,腰彎得厲害,像只鎩羽的公雞。陳光明心里不禁生出一絲內疚。錢進特意為學生的事給他道歉,態度誠懇。陳光明摟著對方骨頭突兀的肩膀,半晌說不出話來。

馮歌沒忘記上次答應給陳光明介紹學校的事,接連打來幾個電話。聽陳光明說風聲很緊,馮歌輕描淡寫地說:“有啥子好怕的?你沒聽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這句話?同樣道理,最危險的時候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時候。”

陳光明眼前便浮現電視里警察焦頭爛額地四下搜尋犯罪分子,而犯罪分子卻安然無恙地住在警察局對面的場景。思之再三,陳光明決定和馮歌干一票。

這次陳光明帶了三個學生,一切很順利。學生們預交學費后,陳光明隨著馮歌進了另一間房子。這次他沒了上次的顧慮,老手一樣拿起筆簽了字,華夏職業學校財務室工作人員遞過一捆錢,足有上次兩個那么厚。

陳光明和馮歌帶著學生走出校門口時,賈校長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陳光明心里一驚,難道賈校長聽到了風聲,特意趕來……躲避已來不及,陳光明硬著頭皮迎上去與賈校長打招呼,卻意外發現他屁股后面躲閃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班上的劉雯,另一個是王大吉班的,好像叫陽什么花的女孩。陳光明瞬間明白了咋回事,心就不慌亂了。賈校長顯然沒料到與陳光明在這里不期而遇,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馬上就被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覆蓋了。躲在賈校長身后的劉雯弱弱地叫了聲老師,又龜縮到賈校長這堵墻后。賈校長無話找話地問陳光明來這兒做啥。

陳光明搪塞稱看老同學。他把馮歌當作在“華夏”工作的同學。

賈校長忙向前跨兩步,用力搖著馮歌的手。遇到稍有身份的人,賈校長熱情得有點夸張。

“賈校長這是……”陳光明看著賈校長身后的方向。

賈校長一只手搭在陳光明胳膊上,讓陳光明受寵若驚。賈校長看起來平易近人,卻輕易不與人勾肩搭背,這么多年來他是頭次受此禮遇。賈校長用力拍著他的胳膊,朗聲笑道:“我嘛,走親戚?!?/p>

陳光明似有所悟地點頭。

賈校長接著補充一句:“你娥姨的表哥,在華夏工作。”

兩個人對上一眼,呵呵地笑了。

陳光明回到家時,黃麗娟接兒子去了。幼兒園離家里把路,黃麗娟負責接送。陳光明隨手拉好門,手忙腳亂地把那捆錢掏出來,感覺心跳得很厲害,手有點抖,沾點口水一張一張地數。數了三遍,每次都是三十九張。陳光明看著手心這捆嶄新的紅票子,不敢相信是他的,可錢實實在在躺在他的手心,明明白白告訴是他的。過了許久,陳光明才打定主意,翻出一張舊試卷,小心地把那捆錢包了一層又一層。包好后將它扔進一個閑置的皮鞋包裝盒,然后搬來條凳子將皮鞋包裝盒放在櫥柜頂上。櫥柜頂上布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看來多年不曾被光顧了。黃麗娟平時無事就喜歡在家拖地板擦家具,將家整理得一塵不染,沒想到櫥柜頂卻是被她遺忘的角落。放好皮鞋包裝盒,陳光明弄得一臉一身灰塵和蜘蛛網,仿佛從電影里走出來的生化人。

陳光明跳下凳子,仰頭向櫥柜頂看了看,櫥柜頂堆滿了雜物,皮鞋包裝盒擺在中間并不顯山露水,看不出絲毫異樣。

門外響起了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金屬聲音,陳光明手忙腳亂地拍打兩下沾滿蜘蛛網和灰塵的衣服,又把凳子原樣擺好,鉆進衛生間洗了把臉。

晚上,陳光明親自下廚炒了菜。他炒得一手好菜,只是平時煮飯炒菜的時候一般不在家,廚房里的大小事務由黃麗娟包攬了。偶爾心情好又恰逢炒菜的時候,陳光明當仁不讓地搶過妻子手中菜鏟展示一下手藝,黃麗娟樂得清閑,跑到客廳里看肥皂劇。好幾次陳光明叫她剝蒜切姜都置若罔聞,被電視劇中那出驚天動地卻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感動得淚水漣漣一塌糊涂,陳光明就懶得叫她了。

飯后陳光明陪著黃麗娟看了會兒電視,怎么也看不出那些千篇一律的肥皂劇有何感人之處。耐著性子看了課間休息那么長的時間,再也坐不住,準備進書房看書。每次到龍城,他都要去逛逛書店,買幾本書。有本書很合他的口味,讀了大半,讓他放不下。

這時響起了有節奏的敲門聲。玩積木的兒子搶先一步開了門,喊了聲賈爺爺。賈校長肥胖的身子擠了進來,頓時使并不寬敞的客廳捉襟見肘。黃麗娟忙起身給賈校長讓座。賈校長四下打量了這個家,擺設簡單,大件物什僅一張床一個櫥柜一臺電視而已。賈校長很少串門,一旁的陳光明在心里揣測著賈校長此行目的。賈校長坐下說:“閑著沒事到外頭走走,走著走著到了你屋外,就進來看看,和你講講白話。”

陳光明不和他拐彎抹角,說:“校長親自上門,不知為啥事,該不會是我犯了么子錯誤?”

賈校長臉上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說:“小陳犯了啥錯,我不知道呀。即使犯了錯也是可以包容的嘛。俗話說得好,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偉人都會犯錯,何況我等凡夫俗子。你說是不是?”

賈校長把個“我”字咬得很重,像是說給陳光明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陳光明連忙接著說:“是呀,哪個敢保證不犯錯?!?/p>

黃麗娟不明就里,被他們不著邊際的話搞得云山霧罩一頭霧水,一臉茫然地說:“你們在說啥暗語,我一句話都沒聽懂。”

賈校長和陳光明心有靈犀地笑了。

接下來兩人的談話親密了許多,不像剛才言語間綿里藏針,暗藏殺機。

“錢進這小子真倒霉,雞沒偷成反蝕了一把米,可恨又可憐?!辟Z校長仰脖將黃麗娟倒給他的一杯茶水喝個精光,手一揚把紙杯扔進垃圾桶,很突兀地說。

陳光明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來,該不會是賈校長覺察到了啥?可轉念一想不可能,事情過去有段時間了,當初沒人知道,現在更無從查證。陳光明穩定一下情緒,附和著賈校長說:“是啊,我看錢進最近都變了一個人?!?/p>

“告密者真可惡!”賈校長咬牙切齒。

陳光明彎下腰咳嗽兩聲,將一口濃痰狠狠地吐在垃圾桶里。黃麗娟幫著陳光明回應賈校長一句:“是呀,這告密者也太卑鄙了,如果查出來,打斷他的狗腿也活該!”

賈校長聽了黃麗娟的話,臉上的表情有所緩和,話鋒一轉說:“錢進政教主任的職務也撤了,必須馬上有人來接替才行。學校沒校長還馬馬虎虎湊合著過,沒個政教主任一天都不行。錢進出事才幾天,學校就亂哄哄、烏煙瘴氣的,平時那些頑劣的家伙又開始浮頭了?!?/p>

“這兩天我在街上買菜,發現桌球館和網吧里的人多了不少。再這樣下去,恐怕亂得不可收拾。”黃麗娟在一旁添油加醋。

“所以嘛,提個政教主任是當務之急?!辟Z校長見黃麗娟咬文嚼字的很吃力,不禁笑道,“小陳,你看年輕一攤教師中,哪個合適?”

陳光明摸不準賈校長的心思,不便說啥,旁邊黃麗娟心直口快地道:“依我看,沒有哪個比我家光子更適合了?!?/p>

陳光明的心好像被開水燙了一樣,痛得齜牙咧嘴,橫一眼黃麗娟,低吼:“沒你事,不要在這里胡說八道!”

黃麗娟嚇得吐吐舌頭,閉上嘴巴不敢吱聲。

陳光明如此惱羞成怒,是因為黃麗娟的話像一把尖刀,抵在他尚未完全痊愈的傷疤上。陳光明曾向賈校長毛遂自薦擔任政教主任,當時錢進是陳光明最有力的競爭對手,與賈校長走得很近。陳光明自然沒當上政教主任,而當初毛遂自薦的一時之勇被別有用心的人當作笑料四下傳播。事后,知情者向他透露了賈校長對他和錢進的評價,他的優點是扎實肯干腳踏實地,缺點是沖勁兒不夠;錢進的優點是有沖勁兒、富有創造力,缺點是有些心浮氣躁。賈校長說他更傾向于有沖勁富有創造力的人,于是錢進順理成章當上了政教主任。

賈校長知道他還在為當年的事耿耿于懷,說:“小黃說得不錯,最合適的人選就是你。當年沒讓你上是個錯誤?!?/p>

賈校長一席話仿佛是個打氣筒,將一股精氣注入陳光明這個遺棄在角落里的氣球,陳光明感覺自己的心飛起來了。他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問:“真的?”

“我說的你不信?我已口頭跟費主任提起過這事,費主任對你印象不錯,說可以考慮。我明天再向他打個書面報告,這事就八九不離十了,你在家等消息就是。”賈校長習慣地摸著足有八個月大的孕婦肚,有一種即將臨產當媽媽的成就感。

見賈校長說得那么胸有成竹,陳光明知道自己當政教主任的事已是板上釘釘,十拿九穩了。在石灣中學,賈校長說了算。陳光明又是感謝,又是表態,盡是些好聽的話。黃麗娟也是搜腸刮肚地說著感謝話。賈校長蹺著二郎腿,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權力帶給他的奉承。

賈校長又喝了一杯黃麗娟剛倒的茶水,然后從椅子里站起來。黃麗娟見賈校長今天高興,索性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想法捅出來:“賈校長,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

賈校長兩手叉腰,說:“你講?!?/p>

黃麗娟受到了鼓舞,語氣懇切地說:“您是曉得的,我家光子工資低,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好手好腳也頂得個勞動力,整天閑在家里也悶得慌,您看——哎喲——”

陳光明曉得黃麗娟要說啥了,忙用目光制止妻子,見女人視而不見,只好用手捏她的腰。陳光明心里說:“黃麗娟你竟得隴望蜀,人家已許諾我當政教主任了,你還要求人家這樣那樣的。”

黃麗娟略有怨氣地看他一眼,仍堅持己見地說:“假如學校有合適的工作,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賈校長重新掃射一遍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動情地說:“日子的確過得困難,真難為你們了,是我這個校長沒當好,沒為教師謀些福利。恰好錢進老婆鬧著要出去打工,她走了,你就來?!?/p>

兩人躺在床上細細反芻這一切時,黃麗娟對陳光明說:“如果在古代,我會毫不猶豫地跪在地上給賈校長磕三個響頭?!?/p>

陳光明語氣酸酸地說:“如果在古代,說不定你還要委身于他。女人就是賤!”

黃麗娟反問一句:“你們男人就硬氣?”

陳光明一時語塞,喉嚨好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掐住。

一個星期后,賈校長在全體教職員工會議上宣布了鎮教育辦的任命書,任命陳光明為石灣中學政教主任。那天陳光明謝絕了所有人的祝賀,獨自一人自斟自酌,喝完了一瓶52度的龍城大曲,喝得鬼哭狼嚎,爛醉如泥。

黃飛一伙看黃片的惡果終于暴露出來了,像炎夏的傷口,先是發炎,繼而化膿,最終潰爛散發出一股惡臭。這個夏天,陳光明原本像裝了個空調般通身舒暢的心情,被這枚發出惡臭的惡果破壞得一干二凈。

晚自習后,鐘秋菊最后一個走出教室。她心情愉悅,剛才課堂上學生答題踴躍,連黃飛都舉手了。她收拾好教科書和資料,不急于下樓。學生們爭先恐后地往樓下跑,將樓梯擠得水泄不通,她自是不會與學生去擠。大約對鏡畫眉擦粉的工夫,樓道里萬馬奔騰的聲音消失了,鐘秋菊這才扭扭腰酸背痛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下樓。樓道里裝了個25瓦的電燈,這晚不知為何不亮了。女人天生怕黑,鐘秋菊摸著墻,麻著頭皮往前走。走到樓梯的拐彎處,摸到了一個黑的東西,嚇得她厲聲尖叫,手上的課本和資料什么的都扔了。換在白天,她撒腿就跑,可在這漆黑不見五指的樓梯上,她跑不了,一跑可能摔得面目全非。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先前是蹲著的,這時猛地站起來雙手箍緊她的身體,然后用臭烘烘的嘴巴堵住她的嘴巴,嚇得她咬牙緊閉,抵擋那條慌亂的舌頭,四肢拼命掙扎。許是鐘秋菊的堅貞不屈讓對方知難而退,許是樓道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嚇住了黑影,黑影慌不擇路地棄她逃竄。在黑影松手的一剎那,鐘秋菊揮手一個巴掌狠狠甩了過去。雖然眼前漆黑一團,這一巴掌卻準確無誤地抽在對方臉上。黑影心慌意亂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滾下去,爬起來像喪家之犬跛著腳不要命地逃走了。

鐘秋菊摸出手機,翻開蓋殼,手機里亮出一片藍幽幽的光,照著她那張蒼白失血的臉。她撥通陳光明的手機,像溺水者求救般呼喊:“陳光明你快來!”

陳光明火急火燎趕來時,鐘秋菊仍蜷縮在樓道拐彎處,渾身瑟瑟發抖,悲憤交織。陳光明忙把她扶進辦公室,鐘秋菊眼里的淚水終于忍不住奔涌而出,一把鼻涕一把淚水地向他訴說剛才的遭遇。陳光明同情地看著她,一時不曉得如何做出安慰,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將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揪出來,替鐘秋菊出口心中的惡氣。陳光明心里揣測著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想來想去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社會上的痞子,另一種就是已到變聲期的頑劣學生。前者基本可以排除,五年前石灣中學也出現過類似的事件,結果街上痞子花沒采著,反被抓判了一年勞教,這對街上的痞子教訓深刻,從此學校風平浪靜。后者可能性更大。陳光明心頭怒火萬丈,他這個政教主任走馬上任才幾天,竟有人干出這等齷齪之事,分明是同他這個政教主任公開叫板。

陳光明看一眼肩膀一聳一聳低低抽泣的鐘秋菊,語氣很輕地問:“看清那個家伙了沒?”話剛出口,就曉得問也是白搭,樓道拐彎處烏七八黑的,哪看得清面目。

鐘秋菊搖搖頭,落了一地梨花般的淚水。

陳光明心有不甘地說:“聽到那個家伙的聲音嗎?”

鐘秋菊還是搖頭。

似乎沒留下任何線索。陳光明接連猛吸兩口煙,然后將煙頭甩在地上,踩在腳下用力摩擦,好像踩在腳下的是那個躲藏在暗處的家伙。

“我想起來了,”鐘秋菊抬頭看著陳光明,似有所悟地說,“那家伙逃跑時好像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陳光明拉著鐘秋菊就走。借著手中的手電筒,在樓道的拐彎處發現鐘秋菊撒了一地的課本、資料和粉筆,陳光明彎腰一一撿起。走到那個家伙摔倒的地方用手電筒認真地搜尋著,希望發現蛛絲馬跡,可惜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在陳光明準備返回另作打算時,黃麗娟被啥東西絆住了,嚇得“啊”地尖叫了一聲。陳光明手電筒往地面一掃,一只白色喬丹牌球鞋赫然闖入他的視線,當下彎腰撿起端詳起來。球鞋八成新,按道理不是丟棄了不要的,在石灣中學還沒有哪個舍得將這種八成新的鞋扔了,何況這是十五六歲學生夢寐以求的名牌產品。陳光明推斷,這只鞋也許是那個家伙摔倒時被蹬出來,急于逃竄顧不上撿了。陳光明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只是看來看去覺得這雙球鞋好眼熟。如果沒猜錯,鞋主人應該是班上的王中華。鄉里學生大多穿的是那種常見的帆布鞋,石灣中學穿這種名牌鞋的學生鳳毛麟角,穿上雙回力運動鞋就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穿喬丹球鞋更是鶴立雞群了。王中華父母在外面打點小工,賺了點錢,對這個寶貝兒子有求必應,前不久回家專門從縣城買了雙喬丹鞋送給王中華。當時沒下課,王中華的父親等不及,要陳光明轉交他,因是喬丹球鞋,他就多看了兩眼。沒錯,顏色和樣式一模一樣的。從王中華最近的表現來看,也最值得嫌疑。自從上次看黃片之后,王中華變化很大,原來只跟在黃飛屁股后面打打鬧鬧,發展到了給漂亮女生寫情書,講下流話,有次王中華竟公然在走廊摸王大吉班上一個女孩子的臉。

事不宜遲,陳光明和黃麗娟直奔學生宿舍。宿舍里已熄燈,傳出輕微均勻的鼾聲。陳光明拉亮電燈,輕輕走到王中華的床鋪前。王中華輾轉反側,將一張木板床弄得咯吱作響,意識到有人來到身邊時,忙把頭鉆進被窩,裝作熟睡的樣子。陳光明在床頭小聲卻有力地敲了兩下,向翻過身來的王中華勾勾手,王中華老老實實鉆出被窩,披衣穿鞋。他穿好一只鞋后,彎腰往床鋪下尋找什么似的,像要把另一只下落不明的鞋從下面找出來。王中華徒勞地在床鋪下摸索著,臉色沮喪。陳光明臉色鐵青地瞪他一眼,王中華不敢再裝模作樣找鞋,一只腳穿著鞋,一只打著赤腳,高一腳低一腳地隨了他往外走。

在陳光明辦公室里,鐘秋菊指著王中華的臉咬牙切齒地說:“就是他!”

王中華臉色蒼白,但五條深淺不一的指印猶存,并殘留著一條指甲劃過的血痕。鐘秋菊情緒激動地朝王中華撲將過去,拳腳齊施,王中華邊躲閃邊嚷道:“陳老師,你看鐘老師打人了……”

鐘秋菊吼道:“我就打你,打你這個白眼狼!”

王中華說:“你是老師,怎么隨便打人呢……”

“老師就不能打人?”陳光明話是這么說,身子卻隔在了兩人中間,他的腿很冤枉地挨了一腳。這會兒他的臉比外面的夜更暗,盯著王中華的眼睛說:“鞋,你的鞋呢?”

王中華低下頭,不作聲。陳光明又厲聲問了一遍,王中華像條被抓住七寸的蛇,身子蜷曲一團。陳光明從桌下提出一只鞋,晃動在他眼前:“是不是這只?”

王中華頓時面如土色,渾身篩糠般顫抖。

陳光明嘴里蹦出兩個字:“混蛋!”

最近陳光明忙得暈頭轉向。馬上面臨畢業考試,他既要忙于復習迎考,又要做些填寫各式各樣的表格、催交考試費之類的瑣事,加之學校也有一大攤子事要他去管。離放暑假的時間越來越近,不能讓學生在最后時刻鬧出啥亂子。陳光明兩腳不落灰塵,只恨分身乏術。馮歌又來電話,說這次換一所好點的學校,回扣更高。陳光明用忙來搪塞馮歌,馮歌不無揶揄地說:“當政教主任就忙了?”意思是說,他當校長的不更忙了,也有時間呀。自從當上政教主任后,陳光明就決定金盆洗手不干了,總覺得風險太大,隨時有被發現的可能,他不想步錢進后塵,最終落得個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此外覺得那錢畢竟來得不正當,花起來心里還得掂量掂量,華夏職業學校給的回扣至今仍在櫥柜頂的那個皮鞋包裝盒里原封不動。

王中華事件促使他鋌而走險再干一票,這次交易純屬偶然。

王中華后來打算讀縣職業中專的。預交學費時,王中華臨時改變了主意,思來想去還是要讀市里學校。陳光明懶得睬他,聽之任之,反正職高任務超額完成了。自從王中華鬧出那檔子丑事后,陳光明把他當作陌生人,態度異常冷漠。在他心里,王中華已不是他的學生。

沒想到幾天后王中華帶著他的父親來找他。王中華的父親還提了兩瓶龍城大曲和一條精裝白沙,對陳光明沒有深究王中華猥褻女教師一事感恩戴德。其實陳光明沒有深究是為維護鐘秋菊名聲,否則不會輕易饒恕他。陳光明沒心情和王中華的父親啰里吧唆,起身欲打發他們走。

王中華的父親扯住他的衣袖說:“我還有個事想請您拿個主意?!?/p>

陳光明心里突然閃過某種預感,不動聲色地問:“什么事?”

王中華的父親指指王中華說:“華伢子考學校的事讓我撓腦殼,他一會兒說要讀這所,一會兒變卦要讀另一所,搞得我打不定主意。陳老師您見多識廣,分辨得出學校優劣,幫忙為他作個選擇?!?/p>

“選學校是大事,我不敢輕易做主。一旦學校不好,責任全推到我身上,我擔不起這個罪名?!标惞饷鬟B忙擺手。

陳光明越是這么說,王中華的父親越認定非他不可。佯裝思忖一陣,陳光明不經意地說出了紅星職業學校。

“紅星職業學校?好像沒聽說過?!?王中華父親道。其實市里的職業學校他一所也沒聽說過。

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王中華興奮地說:“要得,要得,就紅星職業學校,以前聽錢主任……”馬上意識到講錯話了,錢進不再是政教主任,忙改口說,“錢老師推薦過,說紅星是市里最好的學校。我原想讀這所學校的,不知為何錢老師帶到半路又返回了。”

錢進的事在教師內部傳得沸沸揚揚,可學生至今蒙在鼓里,一無所知。

“既然大家都說好,華伢子你就讀紅星職業學校?!蓖踔腥A的父親笑著說,“就這么定了?!?/p>

這次陳光明不知道做得是對還是錯,他說:“臨近期末學校事情多,我抽不出身,不送你們去了。那邊我有個熟人,你們到后給他打電話,他會招呼你們。”

王中華的父親感動得不停地鞠躬,一連說了幾個謝謝。

陳光明將車倫的電話號碼寫在紙條上,交給王中華的父親。這個耿直的漢子又是千恩萬謝一番。陳光明忽然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王中華的父親堅持要把那條精裝白沙煙和兩瓶龍城大曲留下,陳光明自然不要。兩個人在門口拉拉扯扯,最終態度堅決的陳光明成功地將煙酒塞進了王中華父親的懷里。

望著王中華父子倆離去的背影,陳光明在心里說:“王中華,別怨我,要怨只能怨你做出無恥下作的事?!?/p>

當晚陳光明在校園外的井邊給車倫打了個電話。車倫沒想到是他,驚喜萬分,在電話那頭哈哈笑著說:“這就對了,下次多送幾個,我請客?!?/p>

陳光明面無表情地說:“就咯一次?!?/p>

三天之后,陳光明接到車倫的電話:“王中華已預交了學費,哪天方便就來領取報酬?!?/p>

陳光明當即拒絕:“我不要?!?/p>

車倫說:“不行,我不能壞了行規,這錢該你得的就該你得,實在來不了要王大吉哪天帶回去?!?/p>

陳光明“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過了兩天,王大吉鬼頭鬼腦地溜進陳光明辦公室,不由分說塞給他一沓錢。待他反應過來,王大吉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氐郊液螅惞饷魍低祵⑦@沓錢扔進櫥柜頂的皮鞋包裝盒。

畢業考試后,心弦繃得鐵緊的孩子們終于得以松口氣,他們賴在學校不肯歸巢。銀豐向陳光明提議,初中生活結束了,是否開個畢業晚會。黃飛、王虎這些調皮搗蛋鬼跟著起哄,舉雙手贊成。陳光明和這些孩子在一起摸爬滾打三年,感情非同一般,亦覺得有這個必要,就點頭同意。那天是孩子們最后聚在一起的日子,卻也是他們三年來最快樂的日子,他們動手把教室張燈結彩地布置一新,又從街上買了大包小包的瓜子、糖、蘋果和飲料等,整個石灣中學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好像這里從來不曾發生過不愉快的事。陳光明熱情洋溢地講了話,總結了孩子們的過去,也祝福了他們的未來。孩子們巴掌都拍紅拍麻了,還舍不得停下來。銀豐作為學生代表發了言,說了一籮筐感謝話。銀豐說得動情,說著說著眼圈紅了,聲音也哽咽了。下面有幾個多愁善感的女生忍不住趴在書桌上低低地哭出了聲,身子一聳一聳的。陳光明的眼眶不禁有點濕。整個教室異常安靜,此時黃飛嗑瓜子的聲音顯得格外嘹亮刺耳,嚇得他趕緊停下來。大家既像在感恩過去,又像在憑吊過去。這種感人場面足足延續了一分鐘之久。在陳光明的一聲令下,教室里重新活躍起來,晚會正式拉開序幕,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說相聲的說相聲,節目一個比一個精彩。那晚他們將歡樂延續到天亮,陳光明到深夜兩點鐘才回家。

那晚,楊靜沒來。

第二天,陳光明向幾個因一夜未睡兩眼通紅的學生打聽,沒問出個名堂,其中一個含糊地說:“也許沒錢,不好意思來?!?/p>

陳光明對楊靜的情況了如指掌,每期的學費總要欠上一段時間才交,有時拖到期末,她的父親才滿臉謙卑地抱著一把把毛票塊票堆在他的辦公桌上。知道她家不容易,陳光明從沒催過她。晚會上孩子們都要交三五元錢作為活動資金,楊靜家再困難也不差這個錢。陳光明心里有種不好的預兆。

學生離校二十天后,畢業考試成績出來了。陳光明班考得極為理想,上省重點高中縣一中、二中分數線的有十五人,打破石灣中學單個班考上省重點高中的歷史紀錄。按理說,陳光明聽到這個消息,即使不至于像范進中舉般狂喜,也應該心情愉快,可他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一向看重的楊靜竟落榜了,分數與錄取線相差一百多分。在看到楊靜的分數時,陳光明難以置信,懷疑是不是閱卷教師填錯了分數。要知以楊靜的成績,正常發揮考個省重點高中應是探囊取物。

陳光明心里很納悶,但更多的是擔心自尊的楊靜聽到這個消息后,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來。陳光明覺得事態嚴重,非去牛寨嶺一趟不可。

楊靜卻找上門來了。

坐在陳光明對面,楊靜與平常無異,只是眼里的憂郁更深了。陳光明難以相信這是一個經受了沉重打擊的弱小女孩,關切地說:“你曉得分數了?”

楊靜的眼睛紅了,兩串淚水沿著臉頰流下來,她用牙齒咬住嘴唇,嘴唇立刻白了,繼而灰了。她輕輕點了點頭。

陳光明知道,面對這個很受傷的女孩,現在說啥都是白費口舌,但他不能不說話,故作輕松地說:“復讀一年吧,明年一定沒問題!”他沒勸她去縣一中或二中買個計劃外指標,那要很多錢,她家里拿不出。

楊靜用手抹了一把眼淚說:“不復讀了。”

陳光明只當她考得不好說賭氣話,安慰說:“復讀一年,你一定考得上,我打包票。”

“不復讀了!”楊靜堅決地搖頭。

陳光明用眼睛逼視著楊靜:“為啥?”

楊靜不敢看陳光明,弓著腰低著頭說:“我是故意考砸的。”

好像發生地震了,陳光明從椅子上彈起來,眼鏡差點摔在地上。他扶了扶眼鏡,睜著一雙寫滿問號的大眼睛說:“楊靜,你說啥???你為啥要這么做?”

這時楊靜不再流淚了,將自己心里的想法和盤托出:“老師,我何曾不想考一中二中的,可家里供不起,媽媽體弱多病,一年四季臥床不起,我爸也近六十的人了,既要照顧媽媽,又要供我讀書,就是累垮也撐不了多久。我若考上一中二中,我爸死活要送我的,哪怕當牛做馬當叫花子討飯??勺x三年高中再讀四年大學,每年花費萬把塊,七年您算算得多少錢?我想都不敢想。與其考上讀不了,不如考不上,也讓我爸心里好受些。老師,我自問對得起父母,唯獨對不住您,辜負了您對我的關懷和期望?!睏铎o站起來,向陳光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過身,悄悄拭去又奔涌而出的淚水。

陳光明被楊靜一席話感動了。楊靜小小年紀卻曉得體貼父母,寧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不過這代價也太大了,陳光明扼腕長嘆道:“楊靜,你咋這么糊涂?曉得么,你這一輩子可能就這么毀了?!痹掚m這么說,可陳光明異常清楚,楊靜不如此行嗎?身為人師的他也是愛莫能助。陳光明用力跺了一腳,無奈地轉過身去。

良久,陳光明才慢慢平靜下來,對發愣的楊靜說:“以后有啥打算?難道像他們一樣出去打工?”

石灣中學許多學生一畢業就跟著哥哥姐姐到陌生而繁華的城市打工去了,去時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好像繁華的城市遍地是錢,只待他們彎下腰去撿。事實上年底再回到石灣,有人滿臉羨慕地問起賺多少錢時,擺出的卻是一張無顏見江東父老的臉。

楊靜一拋剛才的傷心事,那雙憂郁的大眼閃射出一絲希冀,說:“不讀一中二中,不是不讀書。我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僅僅拿個初中文憑在這個社會是行不通的,石灣出去打工的個個混得灰頭土臉就是很好的證明,我不想像他們,我還要讀書,讀職業學校,學費不算貴,真正學得一技之長,將來步入社會也能找得個立足之地,運氣好的話不比那些大學生混得差。其實我早把這個想法跟您透露過,只是您沒在意?!?/p>

楊靜說得頭頭是道,陳光明連連點頭。人人蜂擁奔向高考的獨木橋,大部分被無情地擠下,掉進深淵摔得粉身碎骨。而且熱門太熱,要拋頭露面引人注目難;冷門關注的目光少,稍不留神就一枝獨秀。當今社會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迫切需要一大批擁有一技之長的實用型人才,楊靜職校畢業后,說不定也能創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陳光明堅定地相信,楊靜這個聰明能干懂事的女孩,做哪行都是最出色的。

楊靜見陳光明不反對她上職業學校,信心滿滿的,便征求他的意見:“您說我該選擇哪所職業學校呢?”

陳光明脫口而出:“這還用說,肯定是老師的母校——龍城師范。我敢打包票,它是職業學校里的一中二中。”

云開霧散,一縷金色的陽光停留在楊靜的小臉上,楊靜看上去格外美麗動人。

幾天后的龍城師范財務室里,楊靜的父親手忙腳亂地從衣袋褲兜掏出一大堆皺巴巴的角票塊票,統共也沒多少錢。他佝僂著腰,搓著一雙被艱辛咬出一道道深深裂痕的大手,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向那個戴眼鏡的會計說:“同志,您能不能幫個忙,今天錢沒帶足,這八百您看能不能先欠著,月內我一定湊足送來。”他以為像石灣中學,學費可以欠。

誠然知道跟眼鏡說徒勞無益,陳光明仍幫腔道:“你就做次好人,幫幫他?!?/p>

眼鏡公事公辦地說:“這是學校的制度,不能欠錢,有錢你再來?!?/p>

楊靜的父親伸出手去拉眼鏡的衣袖,眼鏡飛快地閃開了。楊靜的父親滿眼絕望地說:“求求您幫幫忙,回頭我把家里的黃牛賣了,馬上把錢送過來?!?/p>

楊靜在旁邊紅著一張小臉,眼巴巴地看著眼鏡說:“叔叔,您就幫一次吧,我爸他說話算數的。”

眼鏡不為所動,冷冰冰地說:“賣了牛再來?!?/p>

楊靜的父親突然嗚嗚哭了,身子一軟,“咚”的一聲跪在地上,一腦袋花白的頭發一覽無余。

陳光明被這場面深深地刺激了,忙扶著他說:“不要求他,他不會幫的?!?/p>

楊靜也過來幫忙扶??墒侨侮惞饷骱蜅铎o好說歹說,楊靜的父親執意要跪在那里,以為這樣最終會打動鐵石心腸的眼鏡。

陳光明摸出錢包,清點了下也沒這么多錢。他掏出手機,撥通了華老師的電話。十分鐘后,華老師趕了過來,陳光明將華老師拉到一邊小聲地說:“華老師,在您這里拿一千塊先用著,那一千塊您去領了?!标惞饷髦傅氖悄且磺K錢的回扣。

華老師二話沒說,掏出錢來遞給他。

陳光明走到楊靜父親身前,說:“這是一千塊,拿去給楊靜交學費?!?/p>

楊靜的父親睜著一雙淚眼望著陳光明,想說句感謝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只是淚水流得更快。半晌說:“陳老師,謝謝您!錢,我會想辦法盡快還?!?/p>

“這錢不要還,”陳光明停頓了一下說,“算我送楊靜讀書的?!?/p>

楊靜的父親忙說:“不能用老師的錢,我一定會還的?!?/p>

陳光明摸著楊靜的頭,一臉平靜地說:“我打算以后每學期都替楊靜交一千塊錢的學費?!彼褯Q定把藏在櫥柜頂那個皮鞋包裝盒里的五千四百塊錢全部拿出來,資助楊靜完成龍城師范的三年學業。

楊靜的父親搓著那雙滄桑的大手,渾濁的老眼突然亮了許多,激動得一個勁兒地說:“這咋行啊,這咋行啊……”

楊靜撲進陳光明懷里,淚水在臉上恣意縱橫,哽咽著大喊一聲:“老師——”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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