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文本細讀
——從“山神廟偷聽”看林沖性格轉變及情節設置的合理性

郭德榜

我們在教授《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時，林沖殺人時的血腥場面是一個不能回避的話題。該文章的結尾，林沖手刃仇敵，打斗極為簡單，場面卻不忍直視。講到此處，學生總是心存疑惑，一個逆來順受甚至看起來有些懦弱的林沖，殺人時為何會如此殘忍。殺死仇人還不解恨，非得挖心剖肝，割頭供神才能作罷。實際上，這涉及到林沖性格轉變及小說情節設置的合理性問題。

一、層層鋪墊，伏筆照應，讓人物性格轉變更為“合理”

中國古典小說源于民間的“說話”藝術，講究謀篇布局，情節結構上大都前有伏筆，后有照應；追求構思的精妙，情節的曲折生動、首尾完整；講究波瀾、懸念、轉換、穿插、分合等。有人認為林沖的委曲求全只是暫時的，他的性格有血性的一面，從店小二的話中可見一斑。店小二說“林沖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側面揭示了林沖性格中潛藏的反抗性，為后文林沖的奮起反抗做了鋪墊，后來的“買刀尋仇”也印證了這一點。但這只能說明林沖性格中的反抗精神，并不能解釋他為何如此殘忍地對待仇人。

《水滸傳》作為古典小說的經典作品，在謀篇布局上頗為講究，林沖殺人在最后一段，那么在前文，是不是就隱藏著這一問題的注解呢？帶著這一疑問，筆者與學生細讀了上一段中山神廟林沖偷聽陸虞侯、富安、差撥三人談話的情節。細讀之后，我們發現，這一情節是小說非常重要的一環。

林沖到了草料場，本來作了長久安居的打算。按照這樣的思路，草料場著火，林沖在山神廟中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應竊喜有人幫著一起去救火才合理。但他突然停了下來，伏在門邊偷聽談話。這說明在林沖心中，內心的警惕始終沒有消失。

二、敘述視角轉換，使人物性格轉變更為“合情”

小說從林沖的視角敘寫了談話內容。因為林沖是隔門偷聽，并不清楚三人身份。作者僅用“一個道”“這一個道”“那一個道”等表明是不同的說話人。這里實際上有一個視角轉換的過程。“從作者敘述視角向人物敘述視角轉移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敘述者形象在敘述過程中逐步淡化，最終完全消失。與此同時，一個反映者性格(或敘述者的反映者化)逐步形成，進而改變作品的時空結構。”我們從作者敘述的視角，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林沖的視野，為后文揭穿謎底設置了懸念。在這一情節中，關鍵人物悉數出場。通過細讀，我們會發現，“山神廟偷聽”這一情節是林沖性格徹底轉變的節點。這也是認識林沖從“忍”走向“殘忍”的關鍵。如果弄清具體的說話人，我們就會發現林沖殘忍手刃仇人潛在的情感邏輯。

數內一個道：“這條計好么？”應當是差撥的話，實際上是明知故問，目的是向主謀邀功。

“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這句應是陸虞侯的話。陸謙賣友求榮，小人心能度小人心，他一下子就聽出了差撥話中隱含的邀功請賞的意思。況且他是這次謀害行動的負責人，能直接接觸高太尉，可以說出保舉二人做大官這樣的話來。話中還透漏出自林沖走后，他曾多次到林家威逼利誘，這種無恥的勾當說得那么坦然，林沖怎能不憤怒。

“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這句應是富安的話。富安屬于隨從角色，他關心的是高衙內的喜好，希望能從主子身上得到些好處，野心遠不及陸謙。

“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兩個央浼二位干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很明顯，這句是接著第二句“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說的，是陸謙的補充。前番講話漏掉了對高衙內的關注，此次趕緊補上，可見其人之奸猾。

“小人直爬入墻里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里去？”這句還是差撥的講述。因為前文飯館偷聽一節，小二老婆曾聽到差撥說“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很明顯差撥是這次毒計的直接執行者。何況三人當中，只有他熟悉環境，且地位較低，這種事只能是他去干。

“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這應是富安的話，他覺得事情已經穩妥。后面“我們回城里去罷。”也是富安的話，他急于離開，辦完事情走人，沒有更多的主意。

“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這句是差撥的話，因為他最熟悉牢城營的法令，也正是這一句話，說明了火燒草料場的這條計策的歹毒，令林沖幻想破滅，退無可退。

“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這最后一句無疑是陸謙的話。陸謙說了三句，口口聲聲不離“高太尉”，這句最為狠毒，死后也要拾一兩塊骨頭，回去邀功。厘清了山神廟三人的對話，我們不難發現，林沖性格上由隨遇而安到殘忍殺死仇人，這中間層層鋪墊，水到渠成。

“一個真正的藝術品，它敘事的每一點都是一個完整的結構中蘊涵著特殊意味的一點，它所蘊涵的意味、意義或哲學，都最終在結構的完整性中獲得說明。”山神廟偷聽的情節不可或缺，如果沒有了山神廟偷聽談話的情節，林沖的殘忍便缺少了依托。在普遍缺乏對生命尊重的年代，林沖對三人的屠戮寄寓著百姓對腐敗官吏的痛恨。林沖殺人后的挖心梟首實際上是一種宣泄，更是林沖從以官府為代表的體制正義轉向以神鬼為代表的民間正義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