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劉小蕙《朝鮮民間故事》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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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形成并得到發展的初期,即20 世紀上半期的數十年間,伴隨著新世紀書籍出版業的成熟和文學觀念的革新,許多民間文學讀物涌現在圖書市場上。這些書籍性質各異、內容蕪雜不齊,而且其中大多數已經湮沒于近百年的歷史磨難和時光淘洗之中,如紙頁白鶴般蹤影杳杳;幸運地殘余至今的一些,也很難在市場上購得,作為面向大眾出版的商業書籍,可以說它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古舊的書籍,對我們當下的民間文學研究,或許還能起到不小的輔助作用。
《朝鮮民間故事》正是一本這樣的故事書。該書初版出版于民國二十一年(1932)六月,民國二十二年(1933)三月再版,從版權頁信息可知再版時印數為1001本至2000本,印刷公司為上海均益、利國聯合印刷公司,發行單位為女子書店,地址是上海霞飛路銘德里八號,發行人為女子書店的編輯史蜂。從兩次出版和再版發行量來看,當時這本故事集的銷路還算不錯。書中包含兩個序言、一個校后語以及20 個故事。全書目錄如下:
序一(民國二十年十月二十日,周作人于北平苦雨齋)/序二(衣萍,五、二十四、一九三二)/校后語(劉半農)
1.八去福 2.卜者 3.沈清 4.孔夫子 5.畫家 6.李無憂 7.高與吉氏 8.蓮池 9.車福 10.蜈蚣精 11.叔父 12.梁與石氏 13.貓 14.月梅氏 15.一個不忠實的朋友 16.鳥語 17.孤兒 18.兩塊石 19.奴的妻 20.誓約
書籍版權頁還寫明《朝鮮民間故事》的原譯者為Serge Persky(法國),轉譯者為劉小蕙女士,周作人所作序和劉半農的校后語中都說明原本是俄人作品。由此可知,這本書的中文本是由法文譯來,在此之前還經歷過一個由俄文譯成法文的過程。關于《朝鮮民間故事》的中法兩位譯者、翻譯緣起、故事來源,以及其他方方面面,本文將逐一揭示,并嘗試藉此勾勒出中國民間文學學科早期發展歷程中一直為人所忽視的小小一角。
1.劉小蕙的生平及翻譯成就
《朝鮮民間故事》的譯者劉小蕙,即劉半農在詩歌《題小蕙周歲日造像》中所寫的長女劉育厚,生于公元1916 年9 月30 日①徐瑞岳:《劉半農年譜》,徐州:中國礦業大學出版社,1989 年,第11 頁。,卒于1998 年。劉半農在法國攻讀博士學位時,劉小蕙也隨父母赴法,在法國讀了小學,據劉半農在《朝鮮民間故事》校后語中的敘述,在法國生活的時候,劉小蕙已經展現出對文學和語言的敏感度,尤其喜愛閱讀童話和小說;回國后,劉小蕙就讀于北京孔德小學,這時她的中文也有所進步,開始翻譯法語文學作品,并陸續有所發表。根據一些散碎的文章和資料,劉半農去世后,劉小蕙前往瑞士讀書,在歐洲結識了日后成為著名紡織工程專家的方柏容并結為伉儷,1947 年,夫妻二人回國定居。從1956 年到1981 年,劉小蕙使用劉育厚這個名字,在上海外國語學院教授法語和意大利語,在文學和電影劇本翻譯方面碩果累累;退休后,劉小蕙繼續從事文學翻譯,完成并出版了回憶錄《父親劉半農》。②蘇萊曼:《蘇萊曼東游記/譯者劉小慧簡介》,劉半農、劉小蕙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5 年。
在劉半農去世前,劉小蕙的譯著有《蘇萊曼東游記》(與劉半農合譯),《朝鮮民間故事》,《法國中古短笑劇》(由中華書局在1937 年出版)等。她在青少年時期也做了許多法語詩歌翻譯,有的是獨自完成,有的是與父親合作。例如,1927 年,劉小蕙在《莽原》第2 卷第12 期上單獨署名發表了法國詩歌《孩子,睡罷!》,又分別在《語絲》的第121 和131 期上發表了與父親合譯的法語詩歌《木馬歌》、《釘匠歌》等。當翻譯短篇《祖父》發表時③詳見《中法大學月刊》,1933 年第2 期,第155—159 頁。,作者署名已經變成了劉育厚。經歷了父親去世和歐洲求學生涯之后,劉小蕙這個名字便幾乎不曾在文學刊物中出現了。
在1937 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初版《蘇萊曼東游記》的自序中,劉小蕙提及四年前自己出版了第一本譯著,從時間上推算,應該就是《朝鮮民間故事》,那時劉小蕙是十七歲。不過,劉半農在校后語中提到過,這本書翻譯完成的時候,劉小蕙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而已,考慮到出版的需要,他為女兒做了一些校對修改;劉半農強調,“小蕙的原稿大致都不錯,不過有時候看錯了一兩個法國字,或者是寫錯了一兩個中國字,有時候原句太復雜,她在國文方面的力量,有些搬挪不動。我所替她校改的,就只是這幾點?!雹偈挆鳎骸吨袊F代文學名家作品集/劉半農文集(2)》,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662 頁。這一本小書,不僅對劉小蕙而言有著特殊意義,對于出版單位上海女子書店來說,它也是極其特別的。
2.黃心勉、姚名達夫婦和女子書店
在《研究者、編輯家、出版商共同構建的學術空間——試論民國時期上海的民間文學研究與書籍出版》一文中,鄭土有指出“我們可以認為民國時期上海的民間文學研究與出版活動,是中國現代民間文學發展史上一個重要階段”②鄭土有:《研究者、編輯家、出版商共同構建的學術空間——試論民國時期上海的民間文學研究與書籍出版》,《民俗研究》,2006 年第1 期,第108 頁。,并強調了該時期的獨特之處:因為上海是彼時的全國出版業中心,相較于其它城市,出版機構的數量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所以編輯家和出版商們在民國時期上海民間文學研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例如就職于商務印書館的鄭振鐸、胡愈之等人,以及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林蘭)等。除去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開明書局這些有著可觀的規模和銷售額的一流出版機構,民國時期的上海還擁有一大批特色鮮明的中小規模出版社,其中許多都是由活躍于文壇的作家和學者設立,例如邵洵美的新時代圖書出版公司和金屋書店,《孽?;ā纷髡咴蠘愀缸娱_辦的真美善書店,由張競生創辦的率先采用女性店員的美的書店等。朱聯保在《近現代上海出版業印象記》中寫道:“至于有職工數十人至百余人的,相形之下,只能列為中型書店……而只有職工一二十人或十人以內的,只能成為小型店,這些店大都是合伙或獨資,資金數百數千元,出書幾種就可以成為一家書店或出版社?!雹壑炻摫#骸督F代上海出版業印象記》,上海:學林出版社,1993 年,第9 頁。即便在如此百花齊放的上海出版界,女子書店也稱得上是一家別具一格的書店。
女子書店的所有人是姚名達、黃心勉夫婦。姚名達為知名目錄學家,曾在多所駐滬大學擔任教職,也曾擔任商務印書館編輯,后組織愛國隊伍奔赴抗日前線,死于與日軍的搏斗;黃心勉因積勞成疾而早逝,沒有像丈夫那般青史留名,也沒有多少學術成就,以至于幾乎無人提起她的名字,但女子書店的諸多出版物證明了這位女性報人的殷殷奉獻并非雪過無痕??的腋駥W院的中國文學教授艾米?多林在她的論著《女性的二十世紀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中提到了黃心勉和女子書店,多林是這樣描述這位女性作家、編輯和她的工作的:
也是在這個時期,女子書店在上海法租界成立(1933-1936),公開發行了一份無黨派立場的雜志,并致力于以出版來推動女性的寫作。該書店由黃心勉和她的丈夫、復旦大學教授姚名達創立,成員還包括曾于1934 年以編輯身份在書店工作的陳白冰④原文為Chen Baiping,即女作家莫耶。,以及作家趙清閣、鳳子。除大量關于性別主題和國際女性主義運動的專著之外,該書店還出版了許多由現代女性中國作家創作的書籍,比如陳學昭、馮沅君、廬隱、趙清閣和吳曙天等。⑤A. Dooling. Women’s Literary Feminism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New York: Springer, 2005, pp.113-114.
關于女子書店的成立時間,不同資料的記載略有出入。上海出版工作者協會整理的《出版史料第 15-18 期》中記載“女子書店約于1931 年成立于上?!雹奚虾3霭婀ぷ髡邊f會:《出版史料第 15-18 期》,上海:學林出版社,1989 年,第129 頁。,《民國出版標記大觀》中的表述是“書店從最初租用圓明園路的一個寫字間籌辦開始,到遷至霞飛路銘德里8 號成立,時間是1931 年”①張澤賢:《民國出版標記大觀》,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2 年,第277 頁。,《中國出版通史?民國卷》中記錄的成立時間卻是1932 年②侯仰軍、柳斌杰:《中國出版通史?民國卷》,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 年,第83 頁。。其實這個疑惑并不難解決。首先,《中國新書月報》在1932 年第2 卷第2/3 期刊發了《出版界消息:女子書店之創設》一文,已足夠說明問題;其次,黃心勉在《女子書店的第一年:創辦的動機和籌備的經過》一文中詳細描寫了夫妻二人創辦女子書店與《女子月刊》的起因和過程,非常明確地表示女子書店的創辦是受到民國二十一年年初的“一?二八”事變的震動,夫妻二人在日軍轟炸中丟失了一切資料和文稿,居所被毀,又見到戰亂中女性同胞的慘狀,便于同年三月份著手辦出版公司,又專門選在“九?一八”事變紀念日這一天,將公司遷至霞飛路銘德里;因此,綜合種種記錄,女子書店初始時經歷過一段時間的籌辦期,其正式成立時間應為1932 年9 月18 日遷至霞飛路之后,《女子月刊》的首期出版卻是1933 年3 月8 日無誤了。
從《女子書店的第一年》的表述中可以看出這番事業肇始于夫婦倆對中國女性自古以來的生存狀況的不滿和憂慮。至于創辦書店和期刊的目的,黃心勉也以簡潔有力的語言進行了概括:“……但我們也沒有政治作用,因為我們沒有黨派色彩。我們的宗旨只是:發表女子作品,供給女子讀物。——漂亮點說,就是:輔佐女子教育,促進婦女運動,開發婦女智識,提高人類文化?!敿汓c說,就是:討論婦女問題,研究婦女歷史,發揮婦女能力,提倡婦女職業,矯正社會陋俗,改良家庭生活。——簡單點說,就是:為婦女作智識上的服務?!雹埸S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一年》,《女子月刊》,1933 年第2 期,第131—132 頁。所以,女子書店和《女子月刊》的出版綱領,從創始時便確定并公布了?!鞍l表女子作品”自不必言,女子書店的編輯多為女性,出版的書籍中也包含了大量的女性創作?!肮┙o女子讀物”卻要復雜些,時下的女性需要的究竟是怎樣的讀物?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不同社會階層的女性,需要的讀物不可能相同,小型書店的出版能力也有限。從最終的出版成果來看,姚黃夫婦二人在盡量保證出版物的多樣性的同時,也秉持了一定的選稿標準,女子書店的出版物總體上是以文學作品為主。
此外,從Cheryl Glenn 與Roxanne Mountford 合著的《新世紀修辭與寫作研究:史學、教育學以及政治》、Yuxin Ma 的論著《中國女性記者與女性主義:1898-1937》中對黃心勉的書寫以及評價來看,《女子月刊》在彼時的中國女性雜志中是一枝獨秀,黃心勉和她的工作也在當時的上海出版界同儕和女性讀者心目中得到了高度認可,只可惜夫婦二人都是英年早逝,女子書店和《女子月刊》的存在時間也不過寥寥數年,未能在后世留下更多的聲名。但是,在1933-1937 年間,女子書店出版了5 卷《女子月刊》,共計53 期,每期128 頁,前期版面未固定時甚至曾超出200 頁;其內容圖文并茂,涵蓋女性文學、婦女教育、婚姻法規、衛生科普、婦女運動等方方面面,真正做到了為廣大女性發聲、關注婦女問題。而女子書店旗下的“女子文庫”系列也出版了幾十種,由于時間太久、發行量有限,這些出版物的信息很難全面收集,也就無法做出準確的統計了。書店遷移至霞飛路并重新募資之后,業務進入正軌,各方友人紛紛提供女性主題的書稿給女子書店出版,在《女子書店的第一年》中,黃心勉列舉了這一年間出版的諸多書籍,她寫道:
最初贊助我們的是中國公學教授章衣萍吳曙天夫婦,承他們拿《看月樓詞》,介紹劉小蕙女士的《朝鮮民間故事》給我們出版。其次是浙江大學教授儲皖峰陳漱琴夫婦,承他們送《詩經情詩今譯》給我們出版?!茳S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一年》,《女子月刊》,1933 年第2 期,第130 頁。
章衣萍、吳曙天夫婦交游廣闊,在北平時,章衣萍曾是胡適的秘書,又與魯迅等人往來密切,1927年遷滬之后在上海文藝界也頗為活躍;至少在1930 年之前,章衣萍與魯迅的友情還未破裂①散木:《也說章衣萍與魯迅》,《魯迅研究月刊》,1997 年第6 期,第67—68 頁。,依然與北平文藝界的許多文人保持著聯系。《朝鮮民間故事》是章衣萍夫婦介紹來的,章衣萍在序二開頭寫道:“這是小蕙女士譯的一冊朝鮮民間故事集,半農先生遠遠地從北平寄給我,要我替她印行,現在總算出版了。這,在我這忝顏做叔叔的人,總算是盡了一點小小的責任,雖然明知道這書的印刷方面也許有缺點。”②Serge Persky:《朝鮮民間故事》,劉小蕙譯,上海:女子書店,1932 年,序二,第1 頁。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朝鮮民間故事》的原稿是劉半農寄給章衣萍并請他尋機出版的,從拿到稿件再到付梓,大概隔了一些時日,章衣萍對最終的出版成品也不是非常滿意。上文提及民國時上海出版業之發達,其實北平也有許多由學者文人創辦的出版社,例如顧頡剛主辦的通俗讀物編刊社等。為什么劉半農不在北平尋找出版公司,卻大費周章地將稿件寄到上海交給章衣萍呢?考慮到章衣萍與京滬兩地文學界的復雜關聯,其中或許有不少內情,但上海的民間文學出版業較為繁榮、集中了大批熱衷于寫作和推出民間文學類讀物的出版社是不爭的事實。此外,章衣萍與早期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實際上有著密切的聯系,更加確切地說,章衣萍曾經為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1. 周作人所作序一
在這本故事集的兩個序言中,章衣萍所作序非常簡短,似乎有些“盡在不言中”之意;與他相反,周作人寫了一篇認真而深思的序言。章序交代了自己與劉半農一家的友誼、稱贊了劉小蕙的早慧和成長之快,以及書稿來到手中的經過,除此之外沒有多寫什么。周作人先說明該書的手稿是由劉半農交給自己并請求作序的,當他發現這不是劉半農的書稿、而是劉半農長女的譯稿時,他表示了驚訝;隨后,周作人用較長的篇幅敘述了自己對民間文藝學、東亞民間故事、朝鮮和日本的文化、東亞三國關系的看法。在民間文藝學方面,周作人談及自己對民間故事和歌謠的興趣,沒有從一貫擅長的民俗學人類學派的學術立場出發,而是強調故事和歌謠是“文學的前史時期的殘存物”,以及遺留至今的故事和歌謠可以用來推知早期文學狀況的功用。站在古今文藝流變研究的立場上,他這樣總結道:
所以,歌謠故事在當作文學看之后,有不少的文學史的意義,因為正如英國麥加洛克主教所說,童話正是“小說之童年”,而歌謠也實在有些是詩的祖母,有些雖然也是詩的孫女。③同上,第1—2 頁。
所謂“有些雖然也是詩的孫女”,是周作人的民間文藝觀在1930 年前后發生轉變的一個體現。早在民國十七年年初,章衣萍寫信請周作人為《重刊霓裳續譜》作序,在這篇序中,周作人比較清楚地申明了這個觀點,即“我從前對民歌的價值是極端的信仰與尊重,現在雖然不曾輕視,但有點兒懷疑了”④周作人:《周作人自編文集/ 苦雨齋序跋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137 頁。,當民間歌謠學初創期的搜集熱情消退之后,周作人在《霓裳續譜》《白雪遺音》等謠曲集中注意到了若干不那么“純粹而浪漫”的東西:“《霓裳》《白雪》的詩我恐怕她的來源不在桑間濮上,而是《花間》《草堂》,不,或者且說《太平》《陽春》之間罷?!雹偻?,第140 頁。進而認為這些民歌中士大夫和優伶的成分比想象中要多些。對于這類民歌集的研究工作,周作人的看法是:
即舉《霓裳續譜》為例,我們第一要緊是當作文學去研究或賞鑒,不要離開了文學史的根據而過分地估價,特別是憑了一時的感情作用。我把她認作小令套數的支流之通俗化,便是把她從詩歌的祖母這把高椅子上拉了下來,硬派作詞曲的孫女兒,坐在小杌子上,我曉得一定有人很不滿意,或認為反動的議論也未可知……從前創造社的一位先生說過,中國近來的新文學運動等等都只是浪漫主義的發揮,歌謠研究亦是其一,大家當時大為民眾民族等觀念所陶醉,故對于這一面的東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揚,或因反抗舊說而反撥地發揮,一切估價就自然難免有些過當,不過這在過程上恐怕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說是當然的初步,到了現在卻似乎應該更進一步,多少加重一點客觀的態度,冷靜地來探討或賞玩這些事情了?!@類民歌不真是民眾的創作,她的次序不是在文學史之首而是其末,至于其固有的價值原不因此而有所減卻,這是我所要說明的。②同上,第141—142 頁。
圍繞著這一系列的反思陳述,周作人想要喚起重視的是以下幾點:1.要慎重地把控浪漫主義的民間文藝觀念;2.“民眾”是否包含了士大夫和優伶群體,即“何為民眾”的問題;3.做民間歌謠研究時,不要將其與傳統的文學史研究切斷開來。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周作人的“祖母還是孫女”論指向的問題,實際上是民間文學與俗文學的區分問題;《霓裳續譜》中的一些俗曲,從曲藝學的角度來說屬于花部小曲,應當被劃分到俗文學的范疇里去,周作人是誤將俗曲混同于民歌了。借著劉小蕙《朝鮮民間故事》的本場,周作人再一次回顧了自己近年來在民間文藝方面的懷疑與困惑,他的問題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1920 年代的民間文藝研究繁榮期過去、進入深化發散期后若干學人遭遇的研究困境。對于朝鮮的民間文學,周作人承認自己了解得很少,并且堅持朝鮮介于中日之間的歷史和地理地位對東亞文明的研究而言是不能忽視的。在自嘲這種有“大亞細亞主義”嫌疑的觀點不合當下實際的同時,周作人引了“逢蒙殺羿”的典故,分別用來說明中國知識界對日本的看法,以及希臘人對西歐諸國的看法。周作人的這番議論,歸根到底是希望國人能夠對日本和朝鮮多些了解,從而反觀自身??傮w說來,在這篇序言中,周作人談到譯稿本身的只有開頭和最后兩段,大多是對劉小蕙的成長之快、自己與劉半農年事漸高的感慨,并稱贊了劉小蕙的譯筆。中間的數頁發想既是周作人自己幾年來在苦雨齋中閉門思考的一些問題,也是對風雨如晦的局勢和難以自處的立場的一些回應。
2. 章衣萍所作序二
說起章衣萍這個名字,大多數時候都是與胡適和魯迅等人捆綁在一起,除此之外便是暢銷文集《情書一束》《情書二束》為他帶來的風流名聲。他和夫人吳曙天所做的那些兒童讀物,往往被這些喧囂之聲淹沒,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起。關于章衣萍創作兒童文學的起點,溫梓川的群像小品文集《文人的另一面》中曾有提及:
我認識衣萍,是他在暨南大學當鄭洪年校長的秘書時。那時衣萍住在上海施高塔路,可是幾乎常常到我們的宿舍來找住在我寢室隔壁的章鐵民和徐元度聊天,說到得意處,簡直是笑聲震瓦,有時偷閑也進去參加擺龍門陣,真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記得有一次談起衣萍的文體,我說他那種淺顯的文句,最適宜于寫兒童文學。他應該走孫毓修的路子,中國的兒童讀物也最缺乏。在座的章鐵民也頗以為然,衣萍自然首肯,“一?二八”后,他果然出版了不少兒童文學叢書。我相信衣萍在文壇上的地位,將來恐怕不會是《情書一束》,倒是那一大堆的兒童文學叢書吧。①溫梓川:《文人的另一面》,新加坡:世界書局,1960 年,第115—116 頁。
溫梓川在這里說章衣萍“應該走孫毓修的路子”,大概是指孫毓修在商務印書館編譯《童話》叢刊和其他童話編輯工作方面的成果。從這一段描寫來看,章衣萍也同意了其他人的看法,并且真的動手去寫了一些兒童文學作品;查閱出版記錄,其中的歷史名人傳記系列作品大約有二十部上下,例如《王陽明》《鄭和》《蘇東坡》等,都由張一渠主辦的兒童書局出版;此外,章衣萍還創作了《我的童年》這類讀物,考慮到作品的題材,加之文筆淺顯生動,顯然是以兒童為讀者的。與溫梓川的敘述相符,它們都出版于1932 年“一?二八”事變之后。劉半農在校后語中提及,法文本《朝鮮民間故事》是自己在巴黎時買給嗜書的九歲女兒讀的,“我每遇到她可以看得的書,總給她買幾本,這部書便是其中之一”②蕭楓:《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劉半農文集(2)》,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661 頁。;可見劉半農是將這本書當作了適合兒童閱讀的童話書,那么,他將書稿寄給章衣萍的動機就明朗了許多。章衣萍沒有將《朝鮮民間故事》交給兒童書局或其他相熟的出版公司,獨獨將這本劉半農托付的書稿送到了剛剛成立的女子書店,想來是有些別的考慮。
女子書店自創辦伊始,便已明確了自己的定位和訴求,姚名達、黃心勉夫婦的設想,友鄰圈子中的滬上文人應當都有所耳聞。與《朝鮮民間故事》一起送到女子書店的《看月樓詞》(正確書名為《看月樓詞草》,印刷時書名有錯漏)中收錄了二十多闕章衣萍自作的詞,內容大多為女子的心緒、自艾自憐和情愁。由此可見,章衣萍知道女子書店需要的是女子的書,或者說“適合女子閱讀的書”,在他看來,《朝鮮民間故事》應當也是這樣的書。章衣萍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如黃心勉表述的那般,女子書店的宗旨是“發表女子作品,供給女子讀物”;或許章衣萍考慮到譯者劉小蕙是一位年輕而出色的女性,女性作者的書籍應當由女子書店出版;更有可能的是,他閱讀了這本故事集的內容,認為其適合作為女子的讀物,從而做出了以上的判斷。
按照我們熟悉的民間文學分類標準,在這二十個故事中,有十二則幻想故事,分別是:1.八去福 3.沈清 5.畫家 8.蓮池 9.車福 10.蜈蚣精 12.梁與石氏 13.貓15.一個不忠實的朋友 16.鳥語 17.孤兒 20.誓約。余下的八則有的是生活故事,有的是寓言。在這十二則幻想故事中,《八去?!贰渡蚯濉贰厄隍季贰妒募s》的主人公都是女性,再加上《高與吉氏》《月梅氏》《奴的妻》,一共有七則故事是以女性為主角,最后一則《誓約》是一個朝鮮版的梁祝故事。從故事的主人公性別上來看,男女平分秋色,并不是每個故事中都有突出的女性人物;不過,其中幾則以女性為主人公的故事,例如《沈清》《高與吉氏》和《月梅氏》,女主人公都具有強大而堅韌的人格,與一般的模式化民間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有較大的差異,假如章衣萍是據此將這本書判斷為適合女性的讀物,也合情合理。總體而言,與其說這是一本適合女性閱讀的書,倒不如說它是一本適合兒童閱讀的書。這些故事雖然經過了幾次潤色,原本的樸素和天真依舊保留著,故事中充滿了對善、孝、愛和忠誠的向往與推崇,《兩塊石》這則寓言更是用直白有趣的語言講出了一些道理。這是一本與《格林童話》有許多相似之處的故事集,在兒童道德教育的功用和精心修飾過的文辭方面,兩者非常接近,當然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首先,對故事的來源進行比較的話,《朝鮮民間故事》的來源要更加純粹,不像《格林童話》那般書面、口頭混雜;其次,由于這些故事植根于不同的文化體系,兩者宣揚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大相徑庭。
周作人在《兒童文學小論》一書的序言中說過,兒童書局的老板張一渠是他的中學同學,《兒童文學小論》也是張一渠向他約稿的成果,其中收錄的《古童話釋義》等文章對中國兒童文學學科史而言意義非凡。但是,說到兒童文學的創作和出版,周作人在這方面所做的工作遠不及章衣萍。將《朝鮮民間故事》推薦給女子書店出版的功勞也可以記在章衣萍在兒童文學方面的成就名下,同時也算是章衣萍與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史為數不多的接點之一。
《朝鮮民間故事》的原譯者是俄裔法國翻譯家、文學評論家Serge Persky。從Jean-Claude Polet編著的《歐洲文學遺產索引》等資料可知,Serge Persky 的俄文原名為Sergei Markovich Perski,1870 年出生于俄羅斯,年輕時前往歐洲學習醫學,隨后在法國定居,曾為法國總理喬治?克萊門梭擔任翻譯,在一戰前后的歐洲文藝界較有知名度,1938 年逝世于法國尼斯。他致力于在法語世界傳播俄羅斯文學,將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從俄語譯成法語,同時也創作了為數不少的散文和戲?、貸ean-Claude Polet. Patrimoine littéraire européen: Index général. De Boeck Supérieur, 2000, p.515.。Persky 雖不屬中外文學交流史中耳熟能詳的著名文學家之列,其作品在中國也并非默默無聞;除劉小蕙譯《朝鮮民間故事》之外,畢樹棠也曾翻譯Persky 的《俄國文豪高爾該論》,從第二一三號開始分期發表在李大釗、孫伏園等人主編的《晨報副刊》上。在法文版《朝鮮民間故事》的譯者自序中,Persky 先用了近半的篇幅描述高麗是一個怎樣的國家,盛贊其地理和人文上的美麗,又用后半部分交代了這本書的來歷,和它的文學意義。Persky 寫道:
著名工程師Garine 先生曾長期生活在朝鮮,他以俄文和中文收集并出版了這些故事。在他的書籍簡介中有這樣幾段話:
“二三十個高麗人,穿著女式披風、戴著寬檐帽和又高又窄的頭飾,圍繞著我們蹲成一圈。我們之中的某個人先祈禱,然后他們之中最厲害的講述者開始講故事,其他人則抽著煙管、專注地聆聽。陪伴著我的一位朋友,一個姓金的高麗人,也是一名出色的教師。我們會快速地、逐字逐句地重新檢查這些講述,盡力將它們的本來模樣和簡潔韻味保存下來。晚上,當我們用過當地人熱情招待的晚餐后,我會聽到這些故事。有時則是在山丘上休息的時候聽到,我們的目光可以遠眺眼前的平原和山脈,這幅精美的秋韻風景令我想起古代波斯地毯。紫色和橙色的光芒交相輝映,東方的黃色太陽盡顯無限莊嚴;發散出數不清的火光之后,它便在黯淡的暮光中消逝了。在那一刻,圍繞在我們身邊的一切生物,和這片風景,看起來都融入了無比絢麗的一刻?!?/p>
……這些由中國畫家徐悲鴻先生配上了美麗插圖的故事,有著絕對的原創性,不能用來與查爾斯?佩羅②Charles Perrault,一譯貝洛,《鵝媽媽童話》的作者。的故事相比較。這位了不起的法國故事講述者的作品中打上了陰魂不散的十七世紀的烙??;那些神奇故事發生在路易十四的統治時期,為了把它們從這種氛圍中解脫出來、讓故事起源的那些遙思得到釋放,現代學者們做出了細致而艱辛的努力?!⒆觽儠贿@些故事的神奇幻想和天馬行空迷住,成人也將從其中獲得閱讀的樂趣。要用于學習的話,它們也可以被當作用以記錄奇妙的古代風俗的珍貴文獻;人們可以學到特定事件中包含的寓意,有些時候,來自特定的角色、動物和人的極為微不足道的表象,可以為人們揭示出遠古人類的某些情感。①Serge, Persky. Contes Coréens. Seoul : Literature Translation Institute of Korea, 2016, pp.2-3.
劉半農也曾嘗試尋索《朝鮮民間故事》的原作者Garine 采集來的原本。根據法文序言中提及的中俄對照原文,劉半農認為:“假使我們能于看見Garine 原書的中文本,一定比相與對照的俄文本好;而一定比從俄文譯出的法文本好;不用說,更比現在拐了三個彎子從法文本重譯出來的中文本好?!雹谑挆鳎骸吨袊F代文學名家作品集/劉半農文集(2)》,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660 頁。幾經尋找,劉半農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里找到一本1904年出版于圣彼得堡的書籍,作者名字和書名都與《朝鮮民間故事》符合,可惜的是,借來之后發現全書盡是俄文、一個中文字都沒有,只能放棄③劉半農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里找到的書目為“N. Garine: Through Carea, Manchuria, and Liaotung Peninsula. 1904, St. Petersburg.”借來后發現全是俄文,無法閱讀,到底也沒有確定是否是《朝鮮民間故事》的原書。實際上,劉半農找到的這位N. Garine,正是《朝鮮民間故事》的原作者,他找到的這本書是Garine 在朝鮮工作時寫下的行記,有一定的可能性是《朝鮮民間故事》中的20 個故事的原出處。N. Garine,是俄羅斯鐵路工程師兼激進派文學家Nikolai Garin-Mikhailovsky (1852-1906)的筆名,他從1898 年開始參與著名的西伯利亞鐵路的修建,在修建這條鐵路的過程中,Garine 陪同Zvegintsev 上校來到了朝鮮半島,跟著鐵路線走遍了東北亞,后來也到過中國、日本和夏威夷。這番經歷讓他寫出了劉半農找到的見聞行記,于1904 年在圣彼得堡出版,據說Garine在朝鮮收集到了近百個民間故事,其中一個筆記本在旅途中遺失,最后得以附在行記中出版的只有64 個故事。但是,查找出版記錄可以看到在Garine 名下還有一本出版過多次的《朝鮮民間故事》(Корейские сказки),可能是那64 個民間故事單獨成書,或者是精選版,Persky 的法文譯本應該也來源于此。更多詳細信息,可參見The Journal of Korean Studies, Volume 21, Number 2 (Fall 2016) 中收錄的Vladimir Tikhonov 論文“Korea in the Russian and Soviet Imagination, 1850s-1945: Between Orientalism and Revolutionary Solidarity”,或五卷本N. Garine 文集第五卷(Н.Г.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пяти томах. Том 5.,1957 年莫斯科出版),經本文作者核查,與朝鮮行記收錄在一起的,確實是64 個朝鮮民間故事,法譯和中譯本《朝鮮民間故事》中的20 個故事都包含在內。。于是,劉小蕙所譯的,就是劉半農在巴黎讀書時購買的、于1925 年出版的Persky 譯法文本。為了讓翻譯出來的書稿符合朝鮮民間故事的原樣,劉半農還請了一位朝鮮朋友金九經來幫忙考證故事中的專名、找出對應的漢字,出版時,徐悲鴻也答應讓女子書店繼續使用自己創作的繡像畫插圖。從劉半農所做的努力上來看,他是盡力想讓這本小書中的朝鮮民間故事無限地趨近原來的面貌的。
周作人在《朝鮮民間故事》序言最后一段寫道:“這冊朝鮮童話集內共二十篇,都是很有意思的故事,給兒童看可以消遣,大人看了可以從其中得到好些研究比較的資料。”④Serge Persky:《朝鮮民間故事》,劉小蕙譯,上海:女子書店,1932 年,序一,第2 頁。這樣的想法與Persky 在自己的譯序中的表述頗有些不謀而合。在這兩位熟悉民間故事的文學家看來,民間故事對兒童和成人的作用是不同的。換言之,《朝鮮民間故事》是一本老少咸宜的書。這樣一本讀物,無論是作為兒童文學還是民間文學出版,對當時的出版業和讀者來說都是有益的;站在民間文學研究者的立場上來看,由劉小蕙翻譯、劉半農校對,周作人和章衣萍作序、徐悲鴻插圖的小書,如一顆晶瑩的露珠一般、凝結了1930 年代的中國民間文學與兒童文學研究的吉光片羽,同時,作為一本翻譯文學作品,《朝鮮民間故事》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上也應有一席之地。對于當下的民間文學研究而言,這本故事集、以及Garine 收集的另外44 個故事,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研究素材,假如能將這些故事有效利用起來,對于中朝民間故事對比研究和東亞民間故事類型研究,必定會有很多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