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美國槍支問題由來已久,表層原因是美國政治文化歷史傳統(tǒng)、利益集團和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的影響,深層原因是持槍權在美國具有深厚的政治哲學意蘊。霍布斯式的“恐懼說”無法為“控槍”提供充足的論證;洛克式的“權利說”為美國持槍權奠定了政治哲學基礎;功利主義的“效益說”使得“控槍”問題陷入了困境;而密爾的“傷害原則”為“控槍”問題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
關鍵詞: “控槍”;逃離恐懼;反抗權利;社會效益;傷害原則
中圖分類號: D771"文獻標識碼: A"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19.02.0015
近年來,美國槍擊案頻發(fā),死亡人數(shù)之多,在世界上絕無僅有。民間也流傳著“美國的槍支數(shù)量接近人口數(shù)量”(“美國大約平均人手一支槍”)或者“槍林彈雨”的說法,并且名人刺殺案也廣為人知,如林肯總統(tǒng)、約翰·肯尼迪總統(tǒng)、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以及音樂詩人約翰·列儂(披頭士樂隊成員)等等皆死于槍擊刺殺。但令人困惑的是,美國不但沒有“禁槍”,就連“控槍”也舉步維艱。華盛頓實行了32年的禁槍令也被美國最高法院裁定為違憲而被廢止;奧巴馬推行的“控槍”措施也被廢除;每次槍擊案之后民間也有各種形式的“控槍”行動,但最終大都不了了之。就全球范圍而言,多數(shù)國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控槍”措施,即使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也如此,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加大拿、澳大利亞等都有不同程度“控槍”政策。相比之下,美國的情況極為特殊,不僅在多數(shù)州可以買到普通槍支,甚至還可以購買攻擊型武器,如半自動步槍等。長期以來,美國民主黨傾向于控槍,最典型的如奧巴馬,在他主政期間甚至推行過“控槍”法案;而共和黨則傾向于擁槍,比如,里根總統(tǒng)雖被刺殺過(子彈未擊中要害,躲過了一劫)但他仍然說“槍不殺人,人殺人”(這句話被美國步槍協(xié)會NRA和其他擁槍派當作了擁槍口號);特朗普也公開擁槍的政治觀點。美國公民對待槍支的態(tài)度也相對比較復雜。
為什么“控槍”在美國會如此艱難呢?學術界有大量的關于這一問題的研究,但綜合起來看,這些研究中比較流行的解釋主要從美國特殊的政治歷史文化傳統(tǒng)、憲法第二修正案、利益集團(尤其是美國步槍協(xié)會NRA)以及社會心理等方面進行分析①。本文嘗試一種政治哲學的分析視角,從霍布斯、洛克、邊沁和密爾等人的學說中展示美國“控槍”難的理論緣由,同時利用密爾的“傷害原則”為“控槍”提供一條論證。
一、 逃離恐懼:霍布斯式的“恐懼說”
槍支問題之所以會被如此廣泛而持久地討論,首先自然是因為槍支本身具有十分獨特的性質(zhì)。因此,要想全面認識這一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就槍支特性作簡要的分析。眾所周知,與其他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相對容易獲得的武器相比(尤其是管制刀具),槍支自身具有無法比擬的特性:如威懾力極強、可以遠距離射殺目標、制止難度較大等等。那些渴望擁有槍支的人在得到槍支之后可能會獲得一種隱秘的、強烈的“力量感”。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分析可能成立,我們可以回想一下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對各式玩具槍的鐘愛,在獲得玩具槍之后的興奮與自信可能會讓他們產(chǎn)生一種成為“巨人”甚至“超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可能既符合小孩子想爭當英雄的“正義感”也符合人類的“好斗本性”。小孩子的這種鐘愛有時候甚至能夠持續(xù)到中學甚至更高的階段,與槍支有關的網(wǎng)絡游戲和真人CS野戰(zhàn)受到歡迎的原因可能也與此有關。這種情形可能和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喜歡燃放煙花爆竹也比較類似。玩具槍的響聲和對目標的極速摧毀所帶來的“刺激感”和“成就感”可能會使得一種所謂的“男人氣魄”得到迅速的升華。(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槍擊案罪犯都是男性,這可能也與此有關。不難發(fā)現(xiàn),槍支所帶來的這種“力量感”對于槍支持有者來說可能至少會產(chǎn)生兩種后果:一是為槍支所有者提供一種“保護”的功能,無須贅述,這種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防衛(wèi)”與“反抗”;二是槍支可能會刺激持槍者的“征服欲”,這主要體現(xiàn)于“占有”和“侵犯”。這種“征服欲”反復受到外界的負面刺激之后可能會催生出一些邪惡的欲念(典型的如報復心理),最終使其走上傷害他人和危害社會的邪路。槍支的這些特性,可能會使得渴望擁有它的人對它有一種既愛又怕的復雜感情:既想要利用槍支提供“保護”,又擔心槍支帶來“恐懼”。
“控槍派”和“擁槍派”的一個核心的爭論焦點是,持槍究竟是帶了“恐懼”還是“安全”?孰多孰少?一般認為,“逃離恐懼”至少是支持“控槍”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但在美國,公民持槍是否也帶來了“安全”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存在爭議的。一方面,不能夠忽視的是,頻發(fā)的槍擊案所引發(fā)的民間組織的各種形式的要求政府出臺相應的控槍措施的抗議活動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可以據(jù)此進一步認為,部分美國公民通過這些抗議形式所爭取的正是“免于恐懼的自由”;另一方面,同樣不可忽視的是,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賦予了美國公民持槍權的“自由”②,美國憲法修正案的起草人似乎對此有著非常深刻的擔憂。在所有反對“控槍”的理由中,也同樣存在認為持槍權給美國公民帶來了“安全”的理由(最典型的如持槍“自衛(wèi)說”)。因此,“控槍派”要想全面論證自己的觀點,不僅需要有足夠的經(jīng)驗材料支撐,而且必須找到足夠的理論資源進行系統(tǒng)性的提煉,以此來論證槍支給美國社會造成了足夠大的“恐懼”,并且這種“恐懼”遠遠超過它帶來的所謂的“安全”。
回顧西方政治哲學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美國槍支問題與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所關注的問題意識密切相關。因此,為了全面認識這一問題,我們必須首先考察霍布斯政治哲學里的自然狀態(tài)、主權者和臣民的權利問題,看其是否能合理解釋美國的槍支問題。在《利維坦》中,霍布斯從性惡論出發(fā),將國家誕生之前的人類情景虛構為恐怖的“自然狀態(tài)”,認為在這一狀態(tài)下,人是自私自利、充滿恐懼、貪婪和殘暴無情的,人和人之間互相防范、敵對,最終會導致“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于是,為了逃離恐怖的“自然狀態(tài)”,人們按照協(xié)議簽訂契約,將全部權利轉讓主權者,主權者不參加契約、不受契約的束縛而且擁有絕對的權力,并且,主權者的權力不可轉讓也不可以分割。這意味著為了逃離“恐懼”,行使暴力的權力不可分割轉讓。我們可以認為,如果霍布斯關于以上問題的解釋合理的話,那么,初步看來,他的這一政治哲學理論似乎可以為“控槍派”提供理論資源。
那么,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理論能否用來解釋美國的槍支問題呢?本文認為,至少要首先考察以下問題:第一,霍布斯的恐怖的自然狀態(tài)的論證邏輯是否存在問題?如果存在的話,那么這一理論本身具有內(nèi)在的缺陷,因此就無法用來為“控槍派”提供理論論證。第二,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是否在美國出現(xiàn)?由于美國的制度設計不符合霍布斯的理論,那么,如果不按照霍布斯的辦法“將全部權利轉讓給主權者”的話,就一定會出現(xiàn)他所預言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的恐怖的“自然狀態(tài)”。否則,他的理論就被證偽。據(jù)此,我們就可以認為他的理論對美國的槍支問題的解釋力不足,進而,“恐懼說”就不能為美國“控槍”提供充足的理由。
《利維坦》中有大量關于逃離“恐懼”的描述,霍布斯寫道:“自然使人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十分相等……就體力而論,最弱的人運用密謀或者與其他處在同一危險下的人聯(lián)合起來,就能具有足夠的力量殺死最強的人。”[1]92那么他的邏輯起點是否存在問題呢?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在整個人類政治哲學史上,且不說人性假設這樣復雜的問題一直存在巨大的爭議,單看其“能力平等”的假定也有問題。既然“能力十分相等”,那么也可能是“抗衡”(平衡)狀態(tài)。對此,霍布斯的解釋是競爭、猜疑、榮譽的爭斗使人敵對,“在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懾服的時候,人民便處于所謂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之下……這種戰(zhàn)爭是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最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1]94-95。他據(jù)此要求將權利轉讓給一個統(tǒng)一的主權者,并且其權利不可分割也不可轉讓。從整個政治哲學史的角度看,霍布斯的政治哲學在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下當然是具有極大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具有革命性,但從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視角看,這種轉讓顯得過于倉促。更關鍵的是,美國這種不符合霍布斯式的制度設計總體上依然是“和平”狀態(tài)。盡管霍布斯可能只是在修辭意義上用“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來描述國家誕生之前的人類生存狀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能從邏輯上必然得出他的轉讓理論。
為了全面考察美國“控槍”難題,我們必須同樣關注“擁槍派”的觀點。在“擁槍派”看來,持槍的部分理由恰恰有可能來自“能力上的不平等”,在發(fā)生沖突的時候,處于劣勢的一方往往無法與處于強勢的一方進行平等“對抗”,最終屢遭侵害。如無數(shù)的搶劫、綁架和強奸等犯罪活動即是最好的案例,這些案例中絕大多數(shù)的兇犯甚至不需要使用武器來完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處于劣勢的一方持有槍支的話,就能威懾、嚇退甚至殺死企圖實施犯罪活動的罪犯;另外,家庭主婦持槍成功地打死入室搶劫者最終捍衛(wèi)人身財產(chǎn)安全等例子,同樣也能為持槍帶來“安全”提供合理的論證。再者,還有觀點認為,即使再嚴厲的管制政策,犯罪分子也能想辦法得到槍,而普通公民沒有槍的話最終會造成更大的“恐懼”。擁槍派的理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總體上可以概括為以上關于槍支所具有的體現(xiàn)為“防衛(wèi)”和“反抗”的“保護”功能。
因此,霍布斯式的“恐懼說”是一種不充分的論證,“逃離恐懼”盡管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人們在槍擊案之后的反應上的某種直覺,但這似乎并不是具有壓倒性的論證理由。因此,初步看來,霍布斯式的“恐懼說”不但無法用來合理解釋美國槍支問題,更不能徹底駁倒“擁槍”派的理由。要全面認識美國“控槍”難題,我們必須進一步分析美國持槍權的政治哲學基礎,并且從中找出合理有效的反駁理由。
二、 反抗權利:洛克式的“權利說”
如果說,霍布斯式的“恐懼說”要求臣民絕對轉讓權利的理由來源于對公民持有暴力的“恐懼”的話,那么,洛克式的“權利說”所奠定的公民權利的政治哲學依據(jù)則是來源于對“利維坦”擁有絕對權力的“恐懼”。眾所周知,洛克的政治哲學對整個西方自由主義的理論基礎和制度建構都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而其中美國則是將洛克式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貫徹得最徹底的國家。美國的國父們從洛克、盧梭、孟德斯鳩等先哲的政治哲學理論中汲取了大量的理論資源用作國家建構的基本理念和國家制度設計的基本原則,而其中洛克的《政府論》所奠定的權利主義的基礎影響更是極為深遠。
一般認為,在美國,槍支有某種“權利”的象征意義,因此,我們認為,要進一步分析美國槍支問題的深層次原因,就必須開啟權利主義的探索路徑。洛克的政治哲學對美國的建立有著極大的影響,最明顯體現(xiàn)在《獨立宣言》、《美國憲法》和《憲法修正案》等重要文本上。如果說“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的話,那么,《憲法第二修正案》一直被當作美國公民“持槍自由”的“法律許可”。洛克的《政府論》探討了政府的起源、范圍和目的,論證了人生來就自然享有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不受損害和侵犯的權利。談到政治社會和政府的目的的時候,洛克認為,“人們聯(lián)合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chǎn)”[2]77。《政府論》中包含了大量關于“反抗”權的論述,他把反抗暴力的權利稱為“強力”,并且使用了大量篇幅討論“暴政”,認為“如果人們在完全處于暴政之下以前沒有逃避暴政的任何方法,他們就不能免遭暴政的迫害。因此他們不但享有擺脫暴政的權利,還享有防止暴政的權利”[2]133。洛克的這一思想在美國的《獨立宣言》里演變成了“當政府一貫濫用職權、強取豪奪,一成不變地追逐這一目標,足以證明它旨在把人民置于絕對專制統(tǒng)治之下時,那么,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個政府,并為他們未來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美國獨立宣言》)③。當然,必須注意的是洛克強調(diào)“強力反抗”只有在無法通過訴諸法律的時候才可以被運用,才能成為合法。他舉了一個典型的例子:被人持刀搶劫的時候可以直接將對方殺死。洛克給出可以殺人的理由是兇手“運用強力威脅我的生命,我不能有時間訴諸法律來加以保障,而一旦生命結束,就來不及再訴諸法律了,法律不能起死回生。”[2]166洛克認為遭遇危險不反抗的話,所造成的損失是無法補償?shù)摹R虼耍瑥哪撤N程度上來說,公民之間防止不法侵害的“強力反抗”也得以證成。
我們認為,“反抗權利”(尤其是“反抗暴政”的權利)在當今美國要得以證成,至少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美國的憲政民主體制無法保證美國的持久和平與繁榮;二是美國公民的持槍權用來“反抗暴政”具有現(xiàn)實可行性。美國民兵持槍反抗在戰(zhàn)爭時期的確發(fā)揮過極其重要的作用,因此,持槍權得以保留固然有重要的政治歷史傳統(tǒng)因素。但是,在和平時期其是否還有存在的依據(jù)呢?按理說,美國已經(jīng)建立了比較完善的憲政民主體制,在憲政、分權、民主、法治以及有限政府原則的總框架下,各項權力的規(guī)范運行已經(jīng)基本得以保障。那么,洛克式的反抗權利是否已經(jīng)失去了現(xiàn)實意義?事實上,美國憲法和基本法也可以被修改,甚至還可以起草,因此,憲法修正案被修改甚至被廢除的可能性同樣存在(美國“禁酒令”的廢止即是最典型的例子:1919年頒布了內(nèi)容為“禁酒令”的憲法第十八條修正案,1933國會頒布了第二十一條修正案廢止了“禁酒令”)。另外,盡管美國國家權力設計為三權分立,互相獨立、制衡,但是,同樣不可忽視的是美國行政權力膨脹使得三權失去了平衡性的事實,這最終也可能影響社會公共政策的公平性。行政權力的膨脹在整個西方發(fā)達國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而這一事實在現(xiàn)代公共管理學和行政學里也已經(jīng)被認為是基本的常識。再者,美國是多民族的移民國家,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反法西斯、反種族歧視以及其他各種具有潛在對抗性質(zhì)的游行,表明了不能完全排除種族之間爆發(fā)較大規(guī)模沖突的可能性。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持槍權可能為這部分群體提供了一種“保護”的功能,進而為防止類似于種族屠殺的殘酷暴行提供了可能性。現(xiàn)代化國家已經(jīng)擁有新式武器裝備和全新的作戰(zhàn)計劃,那么,持槍“反抗暴政”是否還有可能?世界戰(zhàn)爭史上有無數(shù)的歷史事件表明武器裝備和技術并不是成功反抗的唯一因素。因此,這種觀點同樣無法徹底駁倒美國公民持槍權的理由。
槍支本身所具有的表現(xiàn)為“防衛(wèi)”和“反抗”的“保護”功能恰好體現(xiàn)出了洛克式的“權利說”的要旨。預防權力的濫用和反抗外敵入侵以及防止本國暴政的目標使得公民持槍權利得以保留,在某種程度上得以證成。美國將洛克的政治哲學理論運用于本國制度設計的時候考慮到了人民保留權利的重要性。美國的“憲法修正案”是美國憲法的宗旨和原則的具體化體現(xiàn),而其中“憲法第二修正案”深刻地影響著美國公民的持槍權利。我們可以進一步認為,盡管洛克式“權利說”的理由不一定強到足以支持美國公民的持槍權,但可能在某種程度上為美國公民的這一權利奠定了政治哲學基礎。這種權利理論后來被哈特、哈耶克、諾奇克等理論家加以強化、鞏固,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美國“控槍”難的重要原因之一。權利主義的解釋路徑或許更能讓我們更加清楚地了解為什么“控槍”的呼聲在美國已經(jīng)持續(xù)了這么多年,但是美國依然一直沒有全面推行嚴厲的“控槍”法案。
三、 社會效益:功利主義的“效益說”
從廣義上講,前述的持有槍支所提供的“保護”功能可以被視為是槍支給人們所帶來的一種“利益”或者“好處”。而持槍可能帶來的“征服欲”給人所造成的一系列問題可以被籠統(tǒng)地看作是一種“損失”或者“壞處”。從功利主義的視角看,如果“控槍”派能拿出壓倒性的證據(jù)證明持有槍支造成的“損失”遠遠大于它所帶來的“利益”的話,持槍權的“個人權利”有可能不得不讓位于“社會效益”。那么,“控槍”能否獲得最大的社會效益呢?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先闡釋一下功利主義的一些基本原理。
不可否認,功利主義(效益主義)以及它的變種形式一直以來都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同時也有著較強的解釋力。就連羅爾斯本人也認為“那些批評他們的人則常常站在狹隘得多的立場上”[3]。雖然一般認為羅爾斯的《正義論》發(fā)表后動搖了功利主義的統(tǒng)治地位,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功利主義依然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其最廣為人知的功利原則是“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邊沁認為人類由快樂和痛苦主宰,他據(jù)此將“功利原理”作為理論基石展開系統(tǒng)論證。其所指的功利原理是“它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者減小利益相關者之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4]58,他認為這種行動既包括私人的行動也包括政府的每項措施。進而,他將功利原理作為衡量個人和政府行為的最高法則和最終標準。在談到什么是符合功利原理的行動時,邊沁認為,“(就整個共同體而言)當一項行動增大共同體幸福的傾向大于它減小這一幸福的傾向時,它就可以說是符合功利原理,或簡言之,符合功利”[4]59。在邊沁這里,功利原理是個人和國家的行動指南。他甚至認為國家的立法也必須基于功利的考慮,“制定法律的目的是增長幸福”[4]216,他還用了大量篇幅論述“在什么情況下無理由懲罰?”[4]217,“在什么情況下懲罰必定無效”[4]218,“什么情況下懲罰必定無益”[4]221-222等等與“懲罰”相關的重要問題。那么邊沁式的功利原理能否解釋美國槍支問題呢?
“控槍派”和“擁槍派”的另一個核心的爭論焦點是,持槍帶來的“損失”和“利益”孰輕孰重?如何衡量?就目前而言,“控槍派”最常見的做法是通過展示槍擊案數(shù)量以及死亡人數(shù)之多,同時尋找槍支數(shù)量和犯罪率以及自殺率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以此來論證“控槍”的緊迫性,另外通過數(shù)理統(tǒng)計的方法來說明槍支暴力造成了社會公共安全的破壞、心理恐懼、經(jīng)濟損失等問題,并加以道德指控。我們認為,這些問題都是無法回避的。
但是,“擁槍派”同樣有大量的反駁證據(jù),影響力較大的如“槍支越多,犯罪率越低”的研究論著,該觀點反直覺地聲稱犯罪率與槍支數(shù)量恰恰成反比率的關系[5]。此外,像拉斯維加斯這樣“大規(guī)模槍擊死亡的人數(shù),僅占槍殺死亡總數(shù)目的很小比例,三分之二的槍殺死亡是自殺……而美國疾病控制中心(CDC)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顯示從2001年至2015年美國有超過50萬人死于自殺……”[6]。針對用槍自殺數(shù)量大的問題,“擁槍派”還聲稱即使沒有槍他們也會用其他方式自殺;槍擊死亡人數(shù)沒有交通事故死亡多;在地廣人稀的美國,公民擁槍能夠節(jié)省警力成本等等。
盡管雙方都有證據(jù)論證各自的觀點,但是在我們看來,其依然缺乏足夠權威、科學的數(shù)理統(tǒng)計,更嚴重的問題是,雙方的理由在多個維度上出現(xiàn)了矛盾的情況,如在槍支與犯罪率的關系問題上就存在相反的結論。“功利主義”式的統(tǒng)計方法存在難以克服的困難,最終難以讓人徹底信服。這樣一來,不僅會導致無法爭取更多的支持者,反而可能會使得各方潛在的支持者倒戈。此外,還面臨著更多的計量難題,如“社會效益”與槍擊死亡人數(shù)之間(生命價值)的換算存在不可通約性,缺乏公度標準。因此需要追問,被槍殺的無辜生命是可以用社會效益衡量的嗎?如何計算?盡管邊沁嘗試了“如何估算快樂和痛苦的值”,但其并沒有提供完美的解決方案。在“社會總效益”的函數(shù)中,變量極其復雜,尤其是涉及廣義的功利的時候更會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因此,我們可以認為,“效益說”不但可能無法徹底解決美國公民持槍權的存廢,反而會使得“控槍”問題陷入困境。
四、 防止傷害:密爾的“傷害原則”
槍支問題是探討自由的邊界問題的絕佳案例。如果說槍支在美國被認為是一種“自由的象征”和“民主的屏障”的話,那么,它給美國社會造成的“傷害”同樣不可忽視。盡管目前“控槍派”無法在功利主義的框架內(nèi)提供具有壓倒性的、令人信服的論證,但也并不意味著持槍自由不存在任何邊界問題。我們認為,密爾的“傷害原則”或許可以為美國“控槍”問題提供豐富的理論資源。
密爾的《論自由》是自由主義的集大成著作,為自由問題劃定了“群己權界”,“即社會可以合法地施加于個人的權力之性質(zhì)和界限”[7]3。為此他確立了一條極簡原則,即“文明群體中的任何一名成員,可以違反其意志而正當?shù)匦惺箼嗔Φ奈ㄒ荒康模褪欠乐箤λ说膫Α盵7]11。這就是他的“傷害原則”。密爾對待“強制”問題是極其謹慎的,那么,他是怎樣證成強制的正當性呢?密爾強調(diào)“為了證成強制的正當性,必須顯示要阻止他采取的那個行為將會對他人造成禍害。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行為才是應該對社會負責的行為”[7]12。密爾在論“自由”的時候,證成強制的方法是極其“保守”的。
那么,密爾的“傷害原則”能否證成美國“控槍”問題呢?為了進一步論證這問題,必須首先圍繞槍支本身所具有的特性、持槍場合以及持槍人資格等問題進行分析。槍支本身具有殺傷力大和制止難度大的特性,尤其在特殊場合(如人員密集的封閉的公共場所:劇院、電影院、體育館、禮堂、機場和車站等)造成大面積“傷害”的可能性更大。持槍人的資格同樣應該受到限制,美國步槍協(xié)會以及其他“擁槍派”有一句非常具有影響力的口號,“槍不殺人,人殺人”。我們認為,這一口號之所以有影響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很大可能是因為它的依據(jù)是“理性人”假設。它預設了“理性人”不可能隨便開槍殺人(尤其是因為有刑法的威懾),“理性人”開槍殺人的唯一目的是在合法范圍內(nèi)的自我保護。那么,如何才能反駁“槍不殺人,人殺人”呢?這可能要依賴于對于第二個“人”的分析,即“非理性”的人和“理性人”的“非理性狀態(tài)”④制造“傷害”的概率更大。因此,僅從這句口號來看,似乎并不能得出沒有理由實施“控槍”的結論。酒精管制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美國有嚴格的“控酒”措施:不得向年齡低于21歲的人出售酒,(而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規(guī)定也僅是18歲,當然也有其他規(guī)定)。我們認為,酒精管制的一個重要依據(jù)可能與“傷害原則”緊密相關。此外,處方藥、大麻和其他會給人造成“傷害”的商品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毒藥、炸彈、導彈和核武器等也如此。所有這些限制理由在某種程度上似乎皆可以歸結為防止“傷害”。
另外,未成年人的權利也應該受限,這在密爾的“傷害原則”里也能找到論證,在談到自由問題時密爾強調(diào)“這一學說僅適用能力已經(jīng)成熟的人們,我們不是在談論孩童或是尚未達到成年男女年齡的青年。對于尚需要他人照管的人,必須留意他們的行為,就像防止外來傷害一樣”[7]12。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至少某種程度的“控槍”已經(jīng)得到了證成。從槍支的特性分析中可能得出至少槍的種類應該受到限制,從“非理性的人”和“理性人的非理性狀態(tài)”的分析可以得出持槍人的資格問題應該受到限制。此外,人群密集的場所槍擊案所造成的“傷害”更大,進而,持槍場合也應該受到限制。如果以上的分析成立的話,我們認為,“控槍”在某種程度上也因此得以證成。
當然,必須注意的是,盡管密爾的《論自由》對自由主義理論貢獻極大,但是,同樣不能忽視的另一個問題是他的“傷害原則”同樣存在很大的解釋空間。“傷害”概念的清晰性也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當涉及“傷害”的內(nèi)涵、外延時也會存在爭議,在涉及傷害對象、形式與程度方面也較難界定;另外,當“傷害”與廣義的“利益”、“權利”、“平等”和“正義”等等之類的政治哲學核心概念關聯(lián)時,同樣也會使得這一理論面臨著難以想象的困難。這就使得“傷害”的邊界難以界定,最終在政治實踐上難以確定具體的“度”的問題,尤其是政治社會科學極其復雜的變量增加了“劃界”問題的難度。因此“傷害原則”只能提供抽象原則的支撐。這也是其理論遺留的一個問題,最終也是“控槍”在具體尺度上具有較大爭議的一個政治哲學源頭。
五、 結語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美國“控槍”難的一個關鍵問題是“擁槍派”和“控槍派”盡管各自都有理由支持自己的觀點,但是均無法徹底駁倒對方。本文僅僅是一種嘗試性的政治哲學上的分析,在“逃離恐懼”、“反抗權利”、“社會效益”和“防止傷害”的四個維度上,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美國槍支問題在政治哲學上的難題。最終會達到怎樣的限度,可能取決于如何在以上四個維度上找到一個恰當?shù)钠胶恻c。“控槍”難題從某種程度上折射出政治哲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徹底解決的問題,在面臨著這些現(xiàn)實和理論紛爭的時候,最終的解決辦法可能往往需要訴諸于公共理性和反思平衡。
注釋:
①"學者袁征曾就這些問題進行過專門的研究,具體參見袁征的《論美國槍支管制運動的發(fā)展及前景》一文,載于《美國研究》2002年第4期。
②"在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的解釋問題上存在過爭議。關于“持槍是個人自由,還是屬于民兵的抵抗權?”以及《憲法第二修正案》的相關解釋,參見吳文斌的《美國民兵統(tǒng)制的聯(lián)邦化:1787-1861》一文,載于《政治與法律評論》2015年第1期,第87-91頁。
③"眾所周知,洛克的政治哲學對美國建立的直接影響以及文本依據(jù),在西方政治哲學或西方政治思想史里早已是基本常識。在洛克的政治哲學與美國公民持槍的政治哲學依據(jù)之間可能有某種關系的這種看法,在政治學理論研究里也并不新鮮。另外可參見石大毛的《硝煙過后聊控槍》一文,https://zhuanlan.zhihu.com/p/30441448,(2017-10-3)[2018-6-1](注釋②中提到的吳文斌關于“憲法第二修正案”的爭議及相關解釋亦受益于此文)或者參見李石的博文《政治哲學告訴你:為什么要“禁槍”?》http://www.360doc.cn/article/31024613_693978768.html,(2017-10-11)[2018-6-1]。
④"當然,不可否認,這一界定同樣也可能會存在無法預估的困難,對于“非理性人”和“理性人的非理性狀態(tài)”我們僅能提供一種非常抽象的概念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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