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山明 蘇靜
[摘 要]農耕文明在中國有著五千多年的歷史,農耕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已經深入國人的靈魂之中。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結合是中國傳統農耕思想最基礎、最本質的內容,也是中國傳統哲學最核心的邏輯基礎。結合現代科技知識對天、地、人的哲學概念進行新的定義,并在此基礎上對傳統的天時地利人和思想進行邏輯關系梳理,可以推導出天、地、人三層的新宇宙模型,從而確立“天時”循環體系作為中國農耕哲學的時間坐標和動力來源,用“正的方法”對中國傳統農耕思想進行哲學解讀。
[關鍵詞]有機農業;天人合一;農耕哲學;生態哲學
一、引言
中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多年農耕歷史的國家,農耕文明是中國文化的基礎,農耕思想早已深入中華兒女的靈魂之中。但隨著西方科學思想的引進,傳統的農耕思想就如中醫面對西醫一樣節節敗退,幾無立錐之地。瀏覽現有的農學書籍,除了幾部如《氾勝之書》《齊民要術》等作為農學思想歷史研究的古籍以及古代農學相關研究的一部分內容以外,所有理論性的農學著作幾乎都是基于西方農學理論的。而早在20世紀初,美國人富蘭克林·H. 金(F. H. King)就到中國、日本、朝鮮三國探究東亞農耕生生不息的奧秘,并完成《四千年農夫》(Farmers of Forty Centuries:Or Permanent Agriculture in China, Korea and Japan)一書,開啟了西方有機農業的先河。但這部著作僅止于“地利”部分中土壤的維護,并沒有涉及更深層次的中國農耕思想和農耕哲學。對中國人而言,在幾千年的農耕社會中,農耕不僅僅是一種生產方式,還是生活本身,是文明教化的道場,是思想和智慧的源泉。
天、地、人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三才”。中國傳統哲學中的人是指生活在天地之間的人,是自然之人,是從事農耕的農民。中國農耕文明思想并非起源于廟堂之上,而是產生于天地之間的曠野中,是把人置于天地之間,是放下人的一切思維,全力進入“天人合一”狀態,使人自身具有像植物一樣能夠感受天地法則存在的體驗。“道法自然”首先要對自然有最客觀的了解,而自然之中最普遍的是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的存在方式和存在規律。對萬物存在方式和存在規律的掌握,加之對天地法則的體驗和認識,構成中國農耕文明的基礎及中國農耕哲學思想的基本框架。
“道法自然”是中國傳統農耕的指導思想,“生生不息”是中國傳統農耕的核心理念,“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農耕追求的終極目標,而這一切皆基于天、地、人三者的和諧統一。農耕本身是一種人為活動,但這種人為活動是在遵循“天地之道”的前提下展開的,其追求的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統一,這是中國農耕的本質。
“天時”是指有規律的時機的出現,它的規律是由“天”的運行規律決定的;“地利”是指事物生長發育必須具備的客觀條件,是由事物所處的地理環境決定的;“人和”是指人類對事物本身具有的自然規律和所具備的功能的認識,通過對時機的把握和環境條件的利用,實現人類目的的行為。與軍事上對“天時地利人和”追求目的最大化不同,中國傳統農耕對“天時地利人和”認識所追求的目的是可持續的、生生不息的,不僅要造福于當代,更要造福于子孫后代。在關鍵時刻和特殊工程項目上,為了子孫后代的幸福,人們會不惜犧牲自己當下的利益和幸福甚至生命,就如《愚公移山》所講述的那樣。
當我們從這個角度去認識理解中國傳統農耕思想和活動,去研究中國傳統農耕歷史和傳統農耕典籍,就會發現它們對事物的存在和變化的認識有著清晰的邏輯關系和系統脈絡。我們可以在現代科技知識的支持下,彌補中國古代思想家和農耕研究者在現代科技知識方面的局限,構建一個融古代農耕思想和現代科技知識于一體的中國農耕哲學。
因此,中國農耕哲學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哲學分支,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基礎,是幾千年農耕思想和農耕社會文化的核心邏輯體系。通過現代科技知識的補充,中國農耕哲學可以形成一個完全不同于西方理性哲學的、具有完整哲學概念和邏輯關系的哲學基礎體系。
二、中國古代農耕對天時地利人和的基本認識
中國的農耕文明始于認識“天時”,始于“陰陽”和“五行”思想。早在三皇五帝時代(雖然其屬于神話時代的故事,但故事背后代代相傳的思想就是今天我們對古代農耕思想的認知基礎),人們就開始觀察太陽、月亮和星星以確定農時,而觀察是從東南西北四方展開的,通過太陽每天的位置所對應的地面不同的狀態,將其性質分別定義為“水”“木”“火”“金”,外加居中的“土”,形成最原始的“五行”思想。同樣,晝夜和四季的循環變化而形成的兩極被標記為陰和陽,陰陽狀態隨時間循環而循環變化,于是就有了陰陽概念和基于陰陽的思想認識。
在生產力極端落后的古代,只有借助自然之力,才能通過農耕生產解決部落人口的生存問題,因此古人對自然規律的掌握就成為生存的關鍵,成為決定一個農耕部落生死存亡的大事。《禮記》開篇就是《月令》(《月令》中的月應為陽歷,而不是陰歷),并不是月對禮儀的形式有多么大的影響,而是當時的人們要通過《月令》的禮儀提示農耕活動將要進入的狀態,讓整個部落認識農時,通過節日禮儀的形式更好地教化民眾,通過群體性禮儀活動引導人們遵循“天時”來開展農耕活動,進行糧食生產,以保障部落的生存安全。由此可見,遵循“天時”在中國古代是屬于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首要任務。漢代以后,二十四節氣的成型是早期農耕活動的成果總結,同時也成為后來影響整個中國乃至整個東亞、東南亞社會文化生活習俗的基本元素,而其本質是農民掌握農耕農時的工具。
中國古代大規模的“地利”建設應當始于傳說中的大禹治水。大禹治水用的是智慧,如治理黃河上游的龍門山就是如此。龍門山在呂梁山的北面,大禹將黃河水從甘肅的積石山引出,水被疏導到呂梁山時,不料被龍門山擋住了。大禹察看了地形之后認為此地非鑿開不可,但是偌大一個龍門山又難以鑿開,大禹選擇了一個最省工省力的地方,只開了一個八十步寬的口子,就將水引了過去。龍門的打通讓滔滔黃河水一瀉千里、奔流入海,上游造就了河套地區的千里沃土,而下瀉的洪水裹挾著黃土高原的泥沙,一路沖積出黃河中下游地區的農耕區域,使黃河成為中華民族農耕文明名副其實的母親河。
對于從事農耕的農民而言,“地利”和因地制宜開展農耕活動是同一概念,這一點從《氾勝之書》和《齊民要術》等古農書中都可以得到印證,而且不僅僅是一個區域整體的因地制宜,甚至對房前屋后各種作物的種植都有講究。由此可見,當時的農耕就已經對“地利”的細節有了深入了解和充分利用。根據不同的土質土壤條件、氣候條件和光照水文條件,不浪費每一分土地開展農耕生產。而不同物種的農作物在中國人的食物組成中都有其特殊的作用,或主食或副食雜糧或菜蔬或配料均有其特定的醫用價值,其功效不僅決定于植物種類,也決定于植物生長的“地利”。
更進一步的是中國的傳統醫學,以草為藥,利用包括各種各樣的植物、動物和礦物的整體或者部分,通過多種不同的炮制手段,最終成為治療身體疾病的藥方。而決定它們藥用價值的重要依據,則在于它們的產地和生長的位置及其本身的成色和藥材所具備的屬性。藥食同源是中國傳統養生的一種有效方法,民間的許多飲食習慣都隱含著中醫的智慧,它們中的許多原材料都來自當地,并產出于同一個時節,具有可遇不可求的珍貴性,也充分呈現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農耕社會場景。
所謂的“人和”,就是充分地認識“天時”“地利”的規律和特性,從自然生長的動植物身上學習自然之道,盡可能地利用天地所提供的自然資源為人類服務。“和”是人類為了更好地生活而主動與自然形成一種和諧共生的關系。
因此,農耕哲學的次序應該是:以“天時”為動力,以“地利”為基礎,充分利用“天時”“地利”所提供的有利條件,在人力可及的范圍內積極響應環境的變化,借助自然之力,通過培育農作物和飼養牲畜家禽來實現人類生存和生活的目的。這是“天時地利人和”基本邏輯關系存在的真實畫面。
“天時地利人和”之于農耕,是一套完整的中國古代農耕哲學思想體系,“道法自然”是農耕哲學秉承的思想理念和采用的方法,“生生不息”是農耕哲學追求的目標,而五千多年農耕社會的實踐則是農耕哲學思想的見證。
在中華民族幾千年來以牛馬為農耕動力、以釘耙鋤頭鐮刀為基本農耕工具的農耕歷史過程中,中國鄉村形成生生不息的社會體系。除了改朝換代之外,大多數的鄉村特別是許多的邊遠鄉村一直保持著安居樂業的狀態,雖然生活水平較低,但較之于流離失所而言,已是極大的進步。值得注意的是,在近現代之前,中國人居住了成百上千年的傳統鄉村并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污染和廢物,不僅僅是土壤的保持,而且是包括人類在內所有的一切,都完全融合于天地間。幾千年的人類活動及其繁衍生息,并沒有破壞大自然的正常運行,這一切均因為“道法自然”的生活理念,而農耕活動的指導思想始終是在“天時地利人和”的范疇中,“靠天吃飯”始終是中國傳統農耕活動的主要特征。
三、引用現代科技知識再認識天時地利人和
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一批中國學者就開始用西方哲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哲學思想,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得出中國哲學是用“負的方式”解釋世界的結論。他在該書第二十八章中說:“就我認識之所及,西方哲學對中國哲學的持久貢獻在于它的邏輯分析方法……我曾說過,佛家和道家都使用‘負的方法。西方哲學的‘分析方法正好是‘負的方法的反面;因此,也許可以稱之為‘正的方法。負的方法致力于消泯差別,告訴人它的對象不是什么;而正的方法則致力于突出區別,使人知道它的對象是什么……從西方引進了正的方法卻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它不僅使中國人有一種新的思維方法,還改變了中國人的心態。”①雖然后來哲學研究依然在進行,但對中國文化的哲學解讀一直沒有實質性的突破,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依然只能歸類于文化而非理論。
因此,要讓中國傳統思想能夠用“正的方法”表達,就必須跳出現有的西方理性哲學體系,對中國傳統哲學邏輯概念和邏輯關系進行梳理,從頭開始構建一套符合中國傳統思維的邏輯體系。而農耕思想是中國傳統思想中歷史最悠久、積淀最深厚、覆蓋面最廣、與人類生活聯系最密切且是最純粹、最本質的思想體系,具備構建中國哲學基礎體系的條件。
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太陽、地球、月亮之間的天體運行規律成為常識。我們已經清楚了晝夜(日)源于地球的自轉,四季(年)源于地球的公轉,月亮是圍繞地球轉動的衛星,月份是月亮作為衛星圍繞地球運行的周期時長。這些運行規律證明中國古代“天時”系統的真實存在,并為我們界定一個哲學上的“天”的范疇提供了依據。“天時”和地球上的人類及萬物息息相關,決定了地球的物質運動、氣象氣候和萬物生長的特性。地球和月亮的運行規律是由宇宙的自然規律決定的,而萬物的運行和生長規律與地球月亮的運行規律同步且息息相關,因此,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就應該按照天地的自然規律來安排自身的活動,而宇宙規律本身就形成于自然而然之中。
雖然古人從來沒有進入過太空,也不清楚地球的大小和形狀(只有天圓地方的樸素概念),但通過對晝夜四季的觀察和思考以及幾千年的農耕活動,中國人形成獨有的一套基于農時的農耕思想體系,而這一思想體系的基礎就是我們要定義的中國農耕哲學的“天時”概念。必須指出的是,在中國所有古代文獻中,對“天”和“天時”的定義是不明確的。古代一般意義上的“天”包括地面上所有空間發生的事情,這直接導致中國傳統哲學只能用“負的方法”進行哲學描述的結果。
中國農耕哲學將“天”的哲學概念明確為地球的天體運動,而它相關的運動規律,就是在時間上形成以年、月、日為周期的運動循環(月為陰歷之月)。這是三個主要的既獨立又都與地球相關且存在綜合效應的時間循環體系,我們稱之為“天時”。“天時”不是一個線性的時間概念,而是一個隨時間變化而具有自身發展規律的宇宙環境體系,對地球上所有事物產生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影響。它本身就是一個能量系統,“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道德經》)。老子把天地比喻成一個不斷拉動的風箱,以晝夜和四季的方式推動著世間萬物的生長變化。這種運動循環為地球上的萬物提供了生長的動力。
古人對“地利”的認識更多的是區域性的,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它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雖然水從天上來、土自地下長,但古人還是把雷公電母劃到“天”的范疇內,把由天體運動形成的“天時”現象和因“天時”而產生的大氣環流形成的氣象氣候現象混淆在一起,這也是中國農耕只存在思想而沒有形成明確的哲學體系的主要原因。
而真正具有哲學意義的“地利”概念,應該是錢學森定義的地理系統范疇。從整個地球的角度看,現代科學將地球的運行和地球表面的物質運動研究分別歸類到天體物理學和地球物理學范疇。地球物理學包括大氣物理、氣象學、氣候學、地質學、水文學、物候學、土壤學等眾多學科,從地球的地殼內物質運動到高層大氣水氣運動,都屬于“地利”范疇,這些學科相關的運動變化都離不開“天時”背景的存在。
20世紀80年代,錢學森在思考國際政治經濟的未來發展問題時指出,21世紀將是地理系統建設的時代。所謂地理系統,指的是地球表層系統。地球表層系統則是指:上界以對流層的高度為限(極地上空約8公里,赤道上空約17公里,平均10公里),下界包括巖石圈的上部(陸地上深5~6公里,海洋下平均深4公里)之間的部分,其厚度平均為15公里,約為地球半徑的1/425。因此,如果把地球比作一枚雞蛋,那地理系統(地利)就相當于蛋殼。地理系統包括人類社會系統與自然地理系統兩部分,農業系統為人類社會系統與自然地理系統重合而成的系統。很顯然,農業系統屬于地理系統①。
由此,我們可以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利”概念:一是以錢學森的地理系統為定義的整體“地利”概念,二是以地球上特定位置存在事物所感受的區域性個體“地利”概念。“地利”概念代表的既是整體地球表面的變化規律,又是地球上存在于某特定位置所具有的特定的變化規律。
區域性“地利”作為一個具有地理位置特性的生態系統,包括其空間內所有存在之物,共同成為生活在其中的人類的“地利”(生活環境)生態圈。作為一個位置固定但環境又相對開放的“地利”空間,“地利”內部的變化既有受“天時”影響的必然性,又有受開放要素影響產生的偶然性。從現代科學研究和氣象氣候數據可以發現,在大的方面,總體的氣候運動還是符合“天時”的,但其范圍、程度、體量、路徑、時間誤差等在每個周期之間都不盡相同;就特定的小“地”區域而言,其偶然性就會明顯提高,形成古代人類對“天”不可捉摸的印象。這種偶然性在中國農耕時期按農時進行生產中,出現了來自氣象要素的不確定因素,除了“天時”決定的氣候變化外,還有不期而遇的連續干旱、大雨、洪水、持續陰雨、局地暴雨、臺風等氣象事件,讓農民對于“老天爺”的變臉產生一種無助的心理,企圖通過對“天”等神的祭祀獲得它們的善待。這就是中國古人對“天”對“神”的敬畏心理以及敬天敬地敬神活動的由來。認識“地利”的開放性特征,認識大“地”系統(地球大氣環流系統和氣象活動)對小“地”區域的影響所形成的新的“地利”概念,將原來屬于“天”的氣象氣候現象在哲學上歸結到“地利”概念范疇,就可以真正理清“天時”與“地利”的關系。而這種“地利”概念與現代地理學、氣候學、物候學研究中實際采用的地理范疇相一致。
“地利”空間中存在的生物(包括植物和動物),與“地利”的特性息息相關,當然也就服從于“天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晏子春秋·雜下之十》)。這說明“物性”與“地利”(水土)的相關性,水包括雨水、河水和地下水,土包括本地的土質、地形地貌、植被等,這種關系在中國傳統的農書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在排除了“天時”和“地利”的因素之后,我們可以發現,真正屬于物性的屬性描述可以變得非常簡單。就如文學作品中的一個角色,當社會和歷史背景全部交代完畢后,角色的行為就非常容易理解,角色的特性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中國傳統農耕哲學中,“天時地利人和”中的“人”,指的是把人代入植物角色下的“人”,概念上指的是世間萬物,泛指一切具有自然發展規律的事物,它其實是“人”這一概念的抽象化和哲學拓展,同時將“人和”概念中人類理性響應“天”“地”的思想單獨分離出來,即先認識自然再“道法自然”。
我們把世上具有自身自然規律的萬物稱為“人”,而不是物理學中的物體,因為它們身上存在著一種生命的或者變化規律的特性,即在時間和環境等影響下,“人”會按照自身的自然生長規律(生命意志)而產生運動和變化,這種運動變化和人類的理性思維意識沒有任何關系,因此“人”是具有自身自然發展規律的客觀事物的抽象概念。
“人”的運動和變化主要取決于“人”本身,但外部環境的影響和條件也很重要,“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即為如此。“天變于上,物應于下”,天時是中國古人對自然規律(道)最基本的認識,也是中國哲學的基礎。所謂“天”,并不僅僅是我們頭頂的一片藍天,而且是一種自然之力,是“老天爺”。“天”有著它自己的運行規律,是人類無法違背的存在,是中國農民的“上帝”。
生命(具有自身發展規律的事物)都有其外因和內因。“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①,外因和內因的相互影響使生命不斷成長發展。“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經過漫長歲月的進化,地球上的生物已經和其所處的“天時”絲絲入扣,花苞會在春風來臨之際準備好,春風也會如期而至催發所有的梨花,這就是“天時”存在及其存在于生命中的證明。
2017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頒給了發現如果不按時睡覺人的身體就會出問題的三位美國科學家:杰弗里·霍爾(Jeffrey C. Hall)、邁克爾·羅斯巴什(Michael Rosbash)和邁克爾·揚(Michael W. Young)。他們解釋了植物、動物和人類是如何適應自身的生物節律并與地球的轉動保持同步,但他們的發現還僅僅是有關晝夜同步的研究。而我們的中醫早就有了冬病夏治的“伏貼”以及“月子病月子醫”的相關論述和方法,有了和“天時”中“年”“月”周期相關的治療思路,經絡與每日時辰的相關性描述更是中醫的基礎性知識。但這些論述卻均被打上“不科學”的標簽,實際上只是因為現在的西方哲學和科學理論無法解釋而已。
四、明確“天時地利人和”對確立農耕哲學的意義
“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對于作物而言,太陽的作用并不僅僅是提供光照,其更重要的作用是晝夜溫差和四季變換,它就如一個巨大的發動機活塞一樣,為地球上的萬物提供生長的動力。
透過地球天體運動所產生的溫差以及由溫差變化產生的一系列效果,中國古代思想家創造了“陰陽”的哲學概念。“陰陽”不僅僅是指溫度和光照變化,而且是一個涵蓋中國傳統思想、解釋世間事物變化最廣泛的哲學概念,可謂無處不在。陰陽的存在和變化以及它們之間存在的對立統一關系背后的動力,即是地球的天體運動。而在五行學說中,在“土”的基礎上,事物從“木”到“金”的內因變化,加上“水”與“火”的外因變化,形成中國傳統的五行變化模型。陰陽和五行變化背后的動力都來自地球的天體運動,即“天時”。在中國傳統哲學概念中,所有事物變化的背后都有著“天時”的存在,“天時”也就成為“天道”。
基于現代科技知識形成的農學理論,只把農學與土壤學和氣候學等地理學科相聯系,“天時”的作用就如我們生活中的空氣一樣被忽略不計,完全沒有其應有的決定性地位,特別是與溫室大棚農業和設施農業相關的生產技術,完全摒棄了“天時”存在的前提。這種現象背后的關鍵原因,是中西方理論構建基于不同的哲學思想:西方理性哲學的宇宙觀,建立在笛卡兒的三維空間加上線性的時間參數的四維坐標體系之上,而中國哲學的宇宙觀,則建立在以“天時”為基礎的“天地人”結構體系之上。“天時”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其循環輪回的特性,天地之間萬事萬物本身所具有的規律自然也體現在“天時”的循環輪回基礎之上。西方哲學線性的時間概念和中國傳統哲學循環輪回的時間概念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區別,這就導致兩種農學理論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天、地、人”三層的宇宙結構模型既適用于地球上的萬事萬物,也適用于宇宙中的萬事萬物。它以事物本身為中心,每一個事物都有相同的“天、地、人”三層模型,既體現了事物存在的普遍性,又體現了事物存在的特殊性。普遍性在于地球上所有的萬事萬物都受“天時”的約束,特殊性在于其在地球上存在的位置和環境是特定的,生長過程和生命經歷是獨一無二的,因而每一個事物所具有的特性也是獨一無二的,是具體的和特殊的。
而作為哲學概念的“人”,其自身有著由生到死的生命規律,但生命過程中又具有代代相傳的能力,可以使自己的生命成為永恒。從哲學角度來說,這種規律模型既具有個體的特殊性,又具有廣泛的普遍性,因為世間萬物都有“代代相傳”的能力,疊加起來就形成整個世界的“生生不息”。
“大道至簡”既是宇宙的生命結構模型,也是世間萬物的生命結構模型。它既有空間的維度,又有時間的維度。它具有哲學上普遍性與特殊性統一以及時間和空間統一的特點。反過來看,西方理性哲學中所描述的事物是絕對的和抽象的,它們一旦被定義就不再變化。西方理性哲學中的事物按其特性進行分類,被分類的每一種事物都失去其作為個體的特殊性,而所有的哲學邏輯推理都建立在事物的普遍性基礎之上。我們可以發現,在西方理性哲學指導下形成的理論,缺乏對個體事物特殊性的處理能力,在具體應用中還需要聯系實際才能得到落實。
中國哲學的時間概念有別于西方的年、月、日、時、分、秒的概念,西方的時間概念僅僅是一個單位概念,而中國哲學的時間概念是自然規律的體現,是一個循環輪回的概念,是關于宇宙的時間環境體系概念,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外因存在,是地球萬物生長的生命道場。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就容易理解了。天的運行規律是由宇宙的自然規律決定的,而地上萬物的運行和生長規律是和地球相關的天體運行規律相同步且息息相關的,因此,生活在地上的人類就應該按照天地的自然規律來安排自己的活動。
“坐地日行八萬里”,中國哲學的時間概念(宙)不是西方哲學的線性時間單位,而是具有自然規律的循環輪回體系,地球上所有的人類和萬物都存在于這個“天時”系統中。通過這個“天時”系統概念,以前有許多無法解釋的、特別是有關生物生命的現象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天時”系統的運行是一個開放性系統,而參與其中的不僅僅是單一的時間(地球公轉、自轉、月球的衛星運動),有來自宇宙(日、月、星辰)的影響,有來自地球表層大氣物質的影響,還有來自地殼運動、人類活動的影響,既有其必然性,又有其偶然性。因此,在某一個特定地點的某一時刻的情形,并非如精密機械一樣準確無誤而可以精確預測。事物發展的外因和內因的自然規律固然各自符合“天時”,但它們的相遇相交相融還需要時間上的高度吻合,需要“緣分”,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這一點在氣候學和氣象學等方面有豐富的資料可佐證。而正是這種不確定性,使“天時”一直沒有成為一個現代哲學意義上的概念。同樣,如果將現實世界的阻力考慮進去,牛頓的慣性定律就不能成立,我們對于“天時”的存在也應采取相同的思維方式進行理想化處理,從哲學高度充分認識“天時”系統的合理性。
中國古代的農民和他們所生活的傳統村落,對這個“天時”體系有著最深刻的體會和理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經歷春夏秋冬,經受雨雪風霜。他們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田野里耕種,既從自身的身體中也從作物的生長過程中感受“天時”的存在,是“天時”系統存在的直接感受者。作為“靠天吃飯”的生產活動,農耕不僅僅是勞作和辛苦,更重要的是對“天時”的把握,是善于利用“天時”“地利”的資源,這是農耕最大的學問。“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耽誤了農時或者不按農時進行耕種,那就不僅僅是事倍功半的事了,有可能還直接威脅到人自身的生存。因此,中國古代的農民對于“天時”的存在有著切身的體會并常懷敬畏之心。中醫更是將“天時”概念應用于身體內部運行的體驗和觀察中,利用“天時”和身體運行機制調理身體,以達到恢復健康的目的。
由此可見,明確“天”的哲學概念和恢復“天時”的哲學地位是建立中國農耕哲學的關鍵。
五、結語
“五十而知天命”,通常人們對于中國哲學的理解要到五十歲之后才能有所感悟,而即使感悟了再把感悟的內容表達出來,也還只是一種感性的形式,很難上升到理性和系統的高度,因此中國傳統哲學始終停留在后來人不斷地點滴感悟的狀態。那種用自己的點滴感悟去注解古人經典的做法并沒有讓人們從系統上更好地認識傳統哲學,反而會將后人引入歧途,產生某種誤解,成為畫蛇添足之舉。這類陳年累月的游戲,反倒使中國傳統哲學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更難以找到其最基本最核心的思想脈絡。好在中國兩千多年前的經典還被相對完整地保存著,為我們提供了研究中國古代原始哲學思想的一手資料。
把古代經典中的哲學思想和現代科技的知識相結合,可以突破古人對哲學概念的模糊認識。同時,用新的哲學概念和關系去重讀經典,可以使我們更好地印證和挖掘傳統經典中的思想精華,去偽存真,突破古人在事物描述中的局限,從中梳理出理性的邏輯關系,把散落的哲學概念和關系組合起來形成系統,以現代哲學理性的方式,用“正的方法”將中國傳統農耕思想表達出來。“天地人”哲學概念的重新定義和基于新定義概念的關系梳理,就是我們所作的最基本最初步的探索。
“天時”是傳統中國農耕的動力之源,是中國農民“靠天吃飯”的思想和行為依據,也是自然的客觀存在。順應“天時”,就是充分利用天地之間萬物的自然生長規律所內涵的內生動力開展農業生產,其中所蘊藏的自然生產力不可估量,人類只要善加利用,就可以在不破壞生態環境的基礎上受益無窮,造福千秋萬代。
借用中國農耕哲學思想重新對農耕傳統進行解讀,我們可以遠遠超越《四千年農夫》的理解,在一個既原始又嶄新的、且與西方理性哲學完全不同的高度和視野認識中國傳統農耕思想,認識中國農耕文明和農耕文化。可以預期的是,“天時”概念的哲學應用以及對“天時地利人和”的重新解讀,將為農耕、中醫以及所有與生命相關的學科的研究提供中國哲學的解釋,未來也會對社會學、經濟學等其他領域的研究產生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