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麗 呂曉夢 宋允
[摘 要]當前中國小農戶從事生態農業,已發展成一種相對可觀的社會現象,究其原因,可從深層根據、直接動力和外部促發力三方面進行闡述。其中,深層根據是當地既有的多樣化地理資源和鄉土文化基礎,直接動力是小農尤其是返鄉青年健康自保和對新型市場需求的主動呼應,外部促發力則包括知識分子、企業家及政府作用等。目前,這三種力量的相互作用,仍處于彼此磨合和適應之中。只有三者有機結合,尤其是外部促發力量適當介入,生態化小農戶方有一個相對明朗的未來。
[關鍵詞]小農戶;有機耕作;生態農業
農村有這樣一些農戶,其生產規模在幾畝到幾十畝之間,屬于自家承包地或者自發流轉成適度規模的地塊——中堅小農①之下的水平。這些農戶或自發或自覺地在從事生態化耕作探索,在全國雖然為數不多,但呈向上發展之勢。簡言之,他們不屬于規模化、高成本、高收益、高風險的大農,也不屬于跟著普通市場走的一般普通小農,而是新型生態化小農。雖然其從事生產的個體滿意度、經營狀況不一而足,但值得探究的是:他們為什么會從事生態生產,如何才能夠可持續下去?
豫西L村,位于豫陜晉地區的交界處,是一個坐落在小秦嶺南麓、黃河北岸的傳統村莊,約1700口人,由3個自然村組成,耕地3000余畝,山林地面積廣闊。與其他村莊一樣,L村所在焦村鎮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從煙臺引進蘋果以來,果樹業迅速發展,其果業規模在90年代已達耕地面積的80%,蘋果種植也成為村民的主要生計方式。然而自2012年以來,L村有一些小農,從最初8戶陸續發展到現在20余戶,開始走上小規模多樣化的生態種養之路,并且影響到周邊多村村民的生態種養意識及行為。現實中都有哪些因素,導致了這些生態農業生產行為的發生,并發展成為相對可觀的一種社會現象?對此,本文采用解剖典型麻雀的方法,從深層根據、直接動力和外部促發力三方面進行闡述。
一、深層根據:多樣化的地理資源和鄉土文化基礎
(一)多樣化的地理資源基礎
黃河中游“山河環繞、雞鳴三省”的區域地理優勢,形成了包括L村在內的豫西農村地理資源相對豐富多樣的特征。豫西地區屬于平原向高原過渡的山區丘陵地帶,氣候上屬于四季分明、光照強、晝夜溫差大的暖溫帶,地理條件適合發展果樹業。改革開放以來,當地蘋果產業化在大發展中一枝獨秀,這給農戶帶來了高于傳統農業的經濟收益,其生活水平也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普遍得到提高;而其代價是沒有保護好多樣化的動植物資源條件,并對土地等資源環境有所破壞。即使如此,黃河中游秦嶺山、中條山、黃河、渭河等“山河環繞、雞鳴三省”的區域地理優勢,還是滋養了有利于多樣化農業發展的地理資源條件。
L村坐落在資源豐富的小秦嶺山腳下,村民們世代享受著自然的饋贈。各種鳥類生活于此,暖溫帶的多樣樹種(香椿、槐樹、桐樹、楊樹、榆樹等)應有盡有。就農作物來看,除了山區丘陵蘋果業之外,還有大棗、櫻桃、梨、核桃、葡萄、柿子、小麥、玉米、香瓜、紅薯、草莓、香菇等。L村人放牧山羊的習慣由來已久,其羊肉湯美味遠揚;L村的生豬業、肉牛業、家禽(雞、鴨、鵝)業也相對發達;山林里生長著如白蒿、連翹、五味子、黨參、蒲公英、覆盆子等多樣中草藥;螃蟹、小蝦、小魚等生長在長年流水的山溪里;野兔、野鹿、野雞、野豬等諸多野生動物也曾自由出沒于鄉間田野,近年來多深藏于山林之中。多樣的地理資源,是村民長期從事多樣化農業并養成習慣的地理根據。
有這樣的地理資源條件,世世代代人在此生產生活的人們,可以順之、愛之,也可以壞之、無視之。千百年來,L村祖先依傍小秦嶺娘娘山生活,土地是最直接的生產資料,村民從土里刨食、在山中采摘狩獵,村民愛惜土地、敬畏大山,形成一種人與大山與土地的自然循環、有機統一的“生態自洽關系”①。應該說,改革開放之前,該地的傳統農業耕作方式和種類是順應著地理自然條件的,高坡旱地多種棉花、花生,低洼地種植五谷雜糧等大田作物,不易種莊稼的則栽樹長草、養豬放牧。隨著當地蘋果產業化的逐步展開,農民們也明白了單一規模化農業在賺取貨幣收入的同時對生態環境的嚴重危害:過度使用化學肥料和除草劑會導致植物爛根,會破壞土壤結構,使土壤肥力逐年下降、越來越板結;一些化學農藥本該是抑制病蟲害,卻反而促發病蟲害越來越嚴重,農藥投入成本也越來越高②。同時,在市場惡性競爭中農產品嚴重過剩,L村蘋果產業也就越來越不景氣,蘋果價格逐年下跌而投入成本卻越來越大。此外,在城市化工業化的離心力作用下,村莊年輕人紛紛外出務工,土地撂荒逐年增加,農業勞動力老齡化,村里留守問題突出……
[個案1]村干部W談道:村民中大部分是青壯年人,大都離開村子到外面賺錢去了,早就瞧不上咱村子的好、咱娘娘山的好啦!倒是上了年紀的人,常年在家務農的人,仍然有意無意地利用傳統方式漚制綠肥,把自家的茅廁糞尿漚熟后拉到地里去,用羊糞、牛糞上地,也在農業上肯下功夫。還有一些在河漢溝垴放牧的、養蜂的老農人,有一些樸素的生態想法,知道啥是原生態的,啥是連小動物、牲畜、蜜蜂等昆蟲都不會吃的,吃了有害的。
在現代產業技術大行其道、掠奪性開發成為巨大慣性的時代,還怎么指望社會重視鄉村地理資源基礎性優勢并珍愛它呢?然而從如上村干部的說法看來,傳統的農耕生產技術卻并沒有完全消失掉。概因其豐富的地理資源優勢決定了人們的傳統生產習慣,只是如今在個別人、老年人身上茍且持守著一些原生態的“小火種”罷了。
(二)深厚歷史觀照下的鄉土文化信仰
豫西是中國文明起源的重要地區,具有豐厚的農耕部落文化及農耕文明之遺存。2005年發現的北陽平大型部落遺址堆積厚,文化內涵豐富,具有仰韶文化中晚期中心地位的特點。L村向西20公里處的高塬上有一文化景點——黃帝鑄鼎原,流傳著人文始祖黃帝在此地活動的傳說,其上有一通唐代石碑,碑文曰:“惟天惟大,惟帝堯則之。惟道為大,惟黃帝得之……”①史載黃帝具有土德之瑞,其在位期間播百谷草木,大力發展生產;其元妃嫘祖發明養蠶制衣技術,確立以農桑為立國之本。L村向東北20公里處函谷關就是千古道源——老子撰寫《道德經》所在地,《道德經》的精華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顯然,這里的文化有著農耕文明的悠遠基因,農民骨子里深刻著“耕讀傳家”“忠孝傳家久”等文化。
L村村民,除了受上述黃帝傳說和《道德經》的熏陶之外,還真切感受到了其山腳下“一廟二神”的文化信仰精髓。這“一廟二神”,敬的是土地神和山神,這不只體現了當地村民對生養自己的土地和秦嶺山的敬畏,還與春秋戰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逃亡避難時所發生的“刮股奉君”歷史傳說有關。當地村民世代以來口口相傳的“刮股奉君”故事,就發生在L村砥石峪半山腰窯洞里。
[個案2]王姓村民,70歲。他談道:“刮股奉君”的故事,祖輩的傳說認為就發生在這里。早在春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由于宮廷政變逃出宮外,饑寒交迫,昏倒行于砥石峪,當時大臣介子推就在山洞里“割股奉君”,最終保住了重耳性命。為了崇尚并弘揚介子推的忠義精神,山下村民自發組織成立“民間十二社”,將其奉為山神,與土地神一起供奉,建廟祭祀至今。每年正月二十三日,“十二社”村民都會在廟上組織響山祭祀活動,在介子推生日——農歷六月十五日為山神組織唱戲活動以表紀念。這些活動雖在“文革”時期終止了,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村民又重新把十二社活動組織起來。直到今天,每年的響山和祭祀活動從來沒有斷過,各村社負責人都是從各村退休老師、德高望重的人中推選來的。
王姓村民所述的“一廟二神”,在村民們看來,主要是彰顯了“忠孝節義、積德行善等道德故事,為民間社會整齊風俗提供了道德文本”②。當地村民們還將這種忠義精神與人格化的山和土地結合起來,認為信奉忠義,就是崇大山敬土地。這種大一統的傳統道德,融化在村民日常的精神和人格中,成為他們為人處事搞生產的傳統價值觀。改革開放以來,人們在追求物質至上的同時,出現太多不忠不義不孝的現象,無論是對人對事還是對物。就農民從事的種植業而言,也有負面效應,比如:忘記了農耕生產與土地的和洽自洽關系,大都是化學化為特征的掠奪或對抗關系;在銷售農產品過程中與他人的關系也不是以誠信和持久交往為特點;對待親人并未真正踐行忠孝精神。顯然,在工業化對鄉村社會的損蝕下,像L村這樣有著深厚歷史底蘊并且影響到周邊多個村莊的傳統文化信仰,也只在一些上年紀的老人及少數村民們身上可看到。他們保護著殘缺“火種”,在外界各種離心力中尚能把一些儀式活動相對正常地運轉下去,實屬不易!
綜上,這些地理資源和傳統文化資源條件,是當地小農從事生態農業的深層根據。作為基礎性的深層根據,人們在從事生產生活時,可以借用它并感恩愛護它,可以利用它而破壞拋棄它,也可以好好修復它而擇機慎用。當前普通村民對待這種地理和文化資源條件,是借用其有利于蘋果大規模種植的產業化條件的一面,程度不一地忽視或者破壞了它固有本質的另一面。然而,畢竟山河風骨依舊在,村里老人及其傳統文化教化作用還殘存著。殘缺之“火種”,也在等待有緣之機、有緣之人。若時機和人機不到,它們只能或者“永居深山人未識”,或者漸漸地隨著老人一一離世而絕跡。現在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應時提出,當地蘋果產業化一產獨大的局面快要破敗了,如上所言的內在根據,反而在物極必反之時有可能成為一個發揮重要作用的基礎憑借,啟發人們在遠離之后再回首,走了彎路后再超越,背叛之后再珍視。
二、直接動力:農戶健康自保及新型市場的需求
(一)農戶尤其是返鄉青年及其家人的健康自保需求
農業生產如果只為追求產量和收入,而不是懷著敬畏之心“道法自然”地來耕作,就會出現天人對立、破壞生命的自然運作規律,出現因過量攝入化學能源而導致環境和土壤破壞、資源過度消耗的現象,也最終給從事農業生產活動的農民和購買的消費者身體健康帶來危害①。一方面,大部分小農在噴灑農藥時缺少自我保護意識,沒有采取戴口罩等安全措施,導致因農藥中毒被送往醫院診治的現象很常見;另一方面,化學肥料多有吸收性,極易殘留在農產品中,雖然短時間并不會有健康問題,但是潛伏在人身體內的殘余不斷累積下去,最終會影響消費者的身心健康。L村所在豫西地區是傳統飲食習慣極其發達的農耕地區之一,這里的人們崇尚面食文化,光麥面花饃就有幾十種樣式;小秦嶺山區的中草藥種類有上百種之多,民間廣泛存在著各種醫治疑難雜癥的食療土方。
目前L村返鄉青年有20多人,年齡在28—40歲之間,大都有過外出打工或做小生意的經歷。他們有的厭倦了快節奏的城市生活,有的厭倦了妻兒聚少離多的生活,也有因在外生活不規律、飲食不安全而不得不回家養病的。選擇回到家鄉,重新面對這片曾經生養自己的土地,他們在思考:經營點啥劃算呢?
[個案3]返鄉青年何某,33歲,家有兩塊地,一塊是有機蘋果種植,一塊是有機糧食蔬菜種植。他談道:我20歲左右就到廣東、北京等地的工廠、書店里干過活,還開過小賣部做過小生意。但都太不穩定。嚴重的是我在廣東時把腸胃給吃壞了,便血,不得不回來在家里養病,主要是不習慣那里的飲食,吃不慣南方的大米飯,老想著家鄉的酵面饅頭。身體養好了,又去北京打工了兩年,受了很多苦,也沒攢下錢,其間得了中耳炎,在京治不好,不得已回家,找鄰村醫生開些中草藥治好了。平時最愛吃自家種的農產品,一般是將自家老化的蘋果樹砍掉,在空地里種植少量的油葵或者玉米,也種多樣的應季蔬菜,還會留一塊白地來種小麥、大豆等,用村里養羊人家里的羊糞上地來保持土壤肥力。聽專家說,吃五谷雜糧養生,農民外出打工賺錢把身體搞壞了不值得,有什么都不能有病!我想:人們怎樣才能不得病或少得病,得了病后怎樣能通過飲食就能治好?我想向一些有經驗的老人學習傳統經驗,也想好好向其他成功的有機農民學習,弄明白在農歷二十四節氣里吃應季食物對身體健康的作用,當個“有說道”的農民。
當健康不在,一切都是浮云。搞生態化甚至有機耕作,首先能保證自己的飯菜來源不會有問題。當知道病從口入時,小農們就會反思:自己種地自己留吃,生產些安全食品先供自己和家人、親戚吃用再說,老祖宗就是這樣做的。其實,在農村一直就有農民自發持守“一家兩制”②的生產方式現象,是因為農民本能地感受到化學化農產品至少不能危害到自家人。這個返鄉青年的例子表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身體上的一些病痛,是可以通過本地日常飲食、本地中草藥來解決的。他在家務農,從事生態耕種,經濟利潤顯然比不上外出打工,但是他明白了,至少可以先解決自己的問題,使一家人的食品安全相對有保障,同時也使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免受留守的愁苦。但如何真正使土壤環境得到恢復,如何真正掌握有機耕種的具體技術,如何在滿足自己和家人食品安全的前提下得到一些好的經濟收入,還有很多困難要克服。
(二)對健康農產品市場需求的呼應和市民農園等新型經營方式的借鑒
自從食品安全問題頻發以來,中國市場上出現了對健康農產品需求的新市場。有一些對飲食有著高要求的市民消費者,也有一些幼兒園、中小學等教育單位,以及一些城里“媽媽”群體,他們對能否吃到健康新鮮的、當地當季的農產品,有著急切的真實需求。綠色的原生態產品,至少從各種市場渠道來看,都維持著較高價位,有的會是同類普通產品價格的2倍甚至5倍之多!有的消費者只管真不真,并不問價格高低。在互聯網和電子商務技術發達的今天,這種新型食品市場需求的量、質以及種類,都有著不斷發展的趨勢。從維持家庭經濟生計的角度,有農民考慮流轉出10—20畝適度規模的土地,采取種植業和養殖業相結合的“豬雞果糧”型方式,家畜、家禽糞便經過簡單處理施到地里以保持土壤肥力,在果樹間隙又可以林下養雞、鵝,種養香菇。這些都是因陋就簡、順勢而為的相對安全的低成本生產行為。假如這種適度規模的多樣化生產能在滿足家人需要的同時,多少填補新型消費者的市場需求,獲得新利潤的增長點,小農戶就可以持續地做下去。
此外,新世紀以來存在著資本下鄉投資市民農園等休閑農業現象,成為小農嘗試著因地制宜發掘農業多功能的直接借鑒。城市郊區的市民農園,最起碼迎合了城市居民渴望在自然環境中追求安全農產品、親近自然的需求,同時也有助于緩解了他們的“城市病”。市民農園作為以農村和農業為載體,以地方文化、傳統手工藝、有機環保農業等為內容的新型生態旅游業,一般是農民提供耕地并幫助種植管理,由城市市民出資認購,為市民在閑暇時段提供農作體驗、娛樂、學習、度假等活動①。這些農業發展的新現象,總會引起農民的反思及行動:可以先去市民農園打工并學習相關技術和市場經驗,也可以嘗試以家戶為單位來經營適度規模的特色休閑農業。市民農園等休閑農業的開展,能“發掘本村、本地、本土的農業和農村優勢,將生產優勢轉化升級為多功能的市場開發優勢”,也能促使小農戶們珍惜不花錢就有的既有優勢。市民想要的“空氣好,食品安全,親近自然,親子合作勞動”等服務,必將刺激農民形成新觀念。從事生態甚至達到有機耕作要求,這既是一種新的經濟方式,也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個案4]王姓村民,種養結合小農戶,50歲。L村山林茂盛,王借鑒北京、鄭州、三門峽郊區市民農園的經驗,萌生了果林下散養雞的想法,他要養快樂、健康、自然生長的雞。不久,他向村里租了30畝山地,網購了1500只小雞,建了雞棚,還特意在雞棚里安裝了播經機,提高雞群的精神福利。這些雞平時在山坡林地里吃蟲子、野菜,還有玉米和油餅,喝山泉水,該村民也沒對其使用抗生素藥物,雞的體質特別好,每茬雞基本很少生病。由于林子大,雞到處下蛋,王姓夫妻倆每天滿山撿雞蛋,倒也自得其樂。他說:“銷售渠道不是很廣,但每斤雞蛋會比市場價高5毛到1塊,雖然很累,相比其他是劃得來的,我會繼續這樣養下去。”另外,有城里人在這兒搞親子游活動,加上了喂雞、捉雞、找雞蛋等娛樂教育環節,挺有意思。
總之,L村像王姓農民這樣,在當前農業難以賺錢的大背景下,從事自然散養農業并發揮其教育功能的嘗試,也是小農戶認識到農業多功能性、改善生計經濟來源的一種新選擇、新探索。
三、促發和陪伴力量:各種外部力量的行動及組織支持
來自鄉建派知識分子、NGO、當代儒商及政府方面的各種實際支持,包括行動支持和組織創新支持,是生態小農戶現象產生并發展的外部促發以及陪伴力量。比如建在L村的鄉村培訓學校——河南省靈寶市弘農書院,就是起到這種作用的公益組織平臺。
客觀地說,如果沒有外部促發力量,那有利于小農生態種養生產的深層根據就會永遠潛藏而被生產者忽視或者破壞著;那小農面對新型食品市場需求以及類似市民農園這種創業行為所激起的內在沖動,也大多會從一開始就受挫而一蹶不振或鎩羽而歸。內心里有一次次的沖動去做生態農業,然而這沖動的熱焰也得有外部力量進行不斷呵護、促其壯大才行,因為改革開放多年來形成的“高能耗型”農業生產方式和行為習慣,有其不斷惡化的路徑和依賴的特點,小農很難從一開始就自覺擺脫掉。生態農業理念的形成、生發和踐行,是一個從轉換思想到試著行動再到成熟行動的艱難過程,是從個別“先驅者”到由“積極分子”組成的小眾“采用者”群體,再到大眾“適應者”的遞次發展過程①。總之,農民們聽從培訓者所講的道理去生產出安全的放心產品,其間任何一環節受挫時如何承受得起,產出后又如何能確保有銷路,如何滿足城市消費者需求從而換回應得的經濟利潤?這些都是他們的弱項。這就需要促發者、陪伴者、支持者等良性的社會力量。在這里,筆者把這些外部促發力量分為三大類:
(一)外來鄉建志愿者對農民的全方位教育培訓
舒馬赫(E. F. Schumacher)曾經說過,教育是一切資源中最大的、最重要的資源,沒有任何一種資源能夠代替教育對人以及整個社會發展的作用,“教育的首要任務是傳授價值觀念,傳授如何對待生活”,然后,第二位的是傳授“技術知識”②。全球化的分離鄉村的現代性力量,一定會形成一個回歸本土的反作用力,這個反作用力作用在當代知識分子身上,便有了所謂的鄉村建設或鄉村復興派;作用在當代企業家身上,便有了信奉“有德此有財”的儒商階層,以及企業家投資的以公益行理念為指導的各種NGO組織;作用在當代開明官員身上,便有了地方特色的或在任或退休的當代新鄉賢。這些外在于鄉村但與其又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群體力量及其組織,因各種機緣自覺地來到鄉村L村,與本土內的小農戶相結合,運用外部資源引領建立了一個公益教育組織平臺——弘農書院。它以“尊道貴德、和合生態”為宗旨,以地域鄉土文化的保護,生態農業理念和技術的傳播,農民自組織的發育為工作領域,系統地通過在地化培訓、現場教學、外出參觀學習交流等方式,激發村民們從珍惜既有基礎和自身優勢出發,以從事生態農業的理念和探索。書院內容包括:教育美麗鄉村建設、鄉村振興等國家方針政策,地域性地理資源文化知識,鄉村社會倫理建設,生態農業實用技術,農民合作社法規制度,等等。
既有的外來鄉村建設志愿者具體有:以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農業大學等為代表的高校知識分子,通過舉行各種培訓會議活動,提升了小農們的生態種養和鄉村建設理念;以廣東東莞泰威有限電子公司老總、江蘇吳江眾誠實業有限公司老總等為代表的當代儒商,通過一年多次大規模傳統優秀文化與生態農業培訓的方式,啟發了當地小農們“以孝為本,以德為先,義行天下”的文化理念,并教會了農民們制作生態酵素、學會“原始點”按摩等養生技能;以中國滋根鄉村教育與發展基金會、中國國際民間組織合作促進會等為代表的NGO組織,以資助鄉村耕讀班項目和守護鄉土文化項目等方式,進行鄉村新農人的理念、政策、技能等培訓工作;以三門峽市作家協會主席楊凡、靈寶市電視臺職工任偉陽等為代表的當地新鄉賢,以各種方式使村民們熱愛當地、心系靈寶、珍愛家園文化;鄭州頤和健康管理咨詢有限公司等單位則以“食農教育”為主題,為老鄉們帶來藥食同源與醫農同根的知識,以及身心健康與家庭幸福的道理。這些志愿者及其組織的行動,無形地在L村形成了一種鄉村有機大磁場,他們言傳身教地、潤物細無聲地從不同角度來詮釋生態農業的價值和經驗……這樣一年下來、三年下來、五年下來,農民們受到啟發、得到實惠,于是認識提高了、信心有了……
[個案5]5年來,L村有20家小農走在從生態農業通向有機耕種的路上。每當在生產中由于技術不過關而影響到果業的質量時,或者在儲藏、加工、銷售等環節出現教訓時,正是這一次次的學習培訓,老師們一次次的溫暖鼓勵,使他們做新農人的責任意識增強了,激活了他們向往生態生產和生活的強大內心。至于外來志愿者在L村舉行的多種儀式活動,包括餐前感恩以及春耕節等儀式,也在不斷地啟發著農民在天地人關系中的真善美之心性。比如有農民參與了2017年4月春耕節儀式之后,發出的感慨是:今天我參加了春耕儀式,老師帶我們去祭天,祭養我們的根——大地。天給我們溫暖、風、雨還有陽光,地是我們的祖先,天地養育了我們的祖祖輩輩,我們應該珍惜,不能再讓天地受到毒害。只有大家一起做生態,土地沒有毒,我們大家的身體也就沒有毒了。
可見,外來者的教化力量,使得地域文化和地方知識被激發被用活,并內化為人們對自然生態環境的敬畏,也點燃了農民回歸從事農業的初心;同時,也使農民們樹立起有機耕種理念并提高了實際操作能力。
(二)社會企業家對生態農產品道義流通和城鄉互助銷售平臺的制度創新
小農戶的生產最終是要面對市場的。農民在生態農業、有機農業的探索發展過程中,會出現勞動力投入過大、產量降低、品相不好看等問題,農產品價格和經濟收益問題是其重要考量因素。小農無法有效面對市場,如何從市場消費者一頭,主動地建立生態農產品道義流通和城鄉互助銷售平臺,以此呼應、鼓勵小農戶的生態乃至有機生產行為,這是一個關鍵的外發市場因素。2013年起,廣東儒商李文良等人聯合其他企業家,與當代從事鄉村建設的知識分子及地方新鄉賢一起,在L村協助村民成立了弘農書院;以弘農書院為載體,在L村形成生產者與消費者互信的“道義流通”機制,這種鏈接城鄉的經濟流通試驗即為一種有益嘗試。
[個案6]以李文良為代表的儒商們與L村果農簽訂生產者與消費者互相信任的承諾協議:生產者承諾,蘋果生產過程是采用生態技術對土壤和環境、對消費者負責的過程;蘋果消費者則以走訪、與生產者互通信息等方式,了解農產品的真實生產過程和果農生態化種植的艱辛及其對自然環境修復與食品安全的重要價值。于是,在農村生產者與城市消費者之間,形成了不同于追逐利潤最大化經營運作的一種新型合作關系,即農民生產者要價適中甚至偏低,市民消費者卻不斷抬價且高出很多,所有參與者一同自覺踐行道義責任并彼此互幫互助。最后的蘋果流通價格,使生產者“以消費者心安、健康為本”,消費者“以生產者得到尊重和關愛為本”,這就實現了城鄉之間的“道義流通”。從實際效果來看,從2013年8家發展下來,平均每年參與的生態農戶20余家,流通生態蘋果10萬公斤,每公斤價格比市場高1—2元,每戶年均受益3000元以上。5年來,L村及周邊村莊從事綠色生產的農戶逐漸增多,L村還發育了多種農產品生態種養小組,當地生態環境也得到大幅改善,參與的市民消費者群體也逐漸增多。此模式也逐漸推廣到吉林、江蘇、云南、河北等地區。①
李文良等人的行為屬于社會企業行為。社會企業的共同點是有社會和集體的公共目標,企業化運作不以利潤最大化為目的②。當代儒商群體與愿意踐行有機種養的生態農戶一起,共同應對經濟風險,承擔生態修復責任,促進社會公平,形成現實中見效可推廣的農產品道義流通模式,實現了經濟資本回嵌于鄉土社會,他們屬于典型的社會企業家。通過道義流通,農民的生產行為增強了這些社會企業家對他們的信任,同時社會企業家的支持行動也給農民以信任。當代有儒商企業的市場支持,是L村生態農業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和支持力。
近些年來出現并迅速發展的大都市“農夫市集”③,也屬于包括社會企業家在內的文明消費志愿者群體搭建的城鄉互助銷售平臺,也有助于生態化小農戶展示、銷售他們的農產品。消費者一方和城市一方的定購行為,尤其是社會企業家的擔當行為,是生態化小農戶在市場化社會中能否可持續生存的關鍵性外力。
(三)政府相關戰略、政策、項目等支持的主導作用
新時期以來,中央提出一系列生態文明和綠色農業發展戰略,強調要“尊重、順應、保護自然”。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堅持城鄉融合發展原則,形成城鄉互補的新型城鄉關系;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原則,牢固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實施質量興農戰略,深入推進農業綠色化、優質化、特色化、品牌化;發展多樣化的聯合與合作,提升小農戶組織化程度。L村自從有了生態化和有機種養的小農戶現象之后,政府各級部門也開始關注該村,并在開展信息技術服務、生態技能培訓、農田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給予了大力支持,還經常有現場調研、輿論鼓勵等行為。
國家各級政府的作用基本上是宏觀上、背景上、方向性的作用,即“主導”作用。就地方政府而言,對于生態化或有機小農戶的政策性支持,相較于其對產業化農業的大幅推動,哪怕是錦上添花的助推力,也已很不錯了。
四、小結與討論
時代呼喚生態化小農戶的出現。小農戶要做可持續的生態農業生產,這既要求其具有安身立命的智慧和社會責任感,同時也要滿足其對經濟收入的適度預期和對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L村自2012年以來所發生的城鄉生態化合作互助現象,實是一個典型的“外發促內生”探索:鄉建知識分子的助力、儒商企業家的踐行以及國家政府等諸多外部力量的促發,使得農民逐漸全面地意識到舊有農業生產中的諸多問題,并且結合其小農家庭生計需求以及自身健康的需求,重新認識并珍愛有利于生態種養的深層根據力量,自信地加強著小農從事生態化種養探索的直接動力,增強了小農身上的文化力、經濟力和生命力。這就像三個咬合的齒輪,相互作用,共同推動了L村生態農業的探索。
當然,全國諸多的生態化甚至有機小農戶的農業生產現象中,很少有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全面發揮作用的,大都是某一或幾個因素更為突出罷了。比如被稱為“全國第一有機州”的貴州黔東南地區,以及連續舉辦了五屆國際有機農業論壇的山西靈丘縣,主要因為其地理文化資源等深層根據的先天優勢以及地方政府頗具遠見的主導優勢;被稱為“華北第一有機農民”的河北棗強縣有機小農安金磊,主要因為其對農禪的信仰和踐行;廣東廣州的沃土工坊事業,則主要因為其創始人郝冠輝等有情懷有能量的社會企業家的大力推動;至于北京海淀區部分市民社區與河北易縣桑崗村長達8年的“巢狀市場”,主要因為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們知行合一的社科試驗作用。其中,不同于城市資本增殖的“道義流通”“巢狀市場”①,以及類似的回歸流通本身的“社區支持農業”②(簡稱CSA)實踐,尤其值得關注。其困境是:小農思想教育難做,小農戶合作組織難,市民成為文明消費者的自覺性亟需增強,社會化企業家群體亟待孵化成長,政府相關政策導向的實際支持也缺失,具體操作上也出現了農產品儲藏、運輸、管理、加工等問題,以及像弘農書院這種平臺的成長與可持續發展問題,等等。
我們希望在鄉村振興戰略和城鄉融合體制背景下的新時代,如下重大課題能得到真正破題和有效解決:地理資源、文化基礎等深層根據,在多大程度上能重新成為當代小農戶從事生態化生產的有效根據?返鄉青年、新農人等健康自保與呼應新型市場需求的直接動力,如何以小農戶自組織形式作用到大部分的村民家庭?各級政府部門、知識分子、涉農企業家等諸多外力,如何既不會對小農戶越俎代庖,又不會缺位和失位地作用于他們?唯有解決好這些難題,從事生態農業生產的小農戶才會有一個美好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