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智銓
在懷疑主義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叫做他心知問題。這個問題的內容是,我們如何確證“我”的心靈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孤獨的心靈?也就是說,因為我們無法直接觀察到他人的心靈,我們怎么知道他人也像我們一樣有自己的心靈,而不是沒有心靈、只是在外觀和行為上和我們類似的“僵尸”?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我們作為人,我們的心靈和肉體是區分開來的,這就是自笛卡爾以來被許多人接受的身心二元論,即作為精神的心靈和作為物質的肉體是相對獨立的兩種東西。笛卡爾認為,我們關于精神的心靈的知識,全部都來自于我們對自己心靈的內省;這也就是說,一個個體的人關于心靈的全部知識都來自于同一個對象,也就是這個個體本身,這個歸納推理的觀察樣本只有一個。那么通過這樣的觀察所歸納論證出一切與我們自身有類似行為、外表相同的東西都和我們一樣是具有心理狀態的,這實際上類似于通過觀察到一只北極熊的毛色從而推斷出全世界的熊都是白色的一樣,是十分弱的推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有理由懷疑,相對于我來說的他人,可能是完全沒有內心活動,他的行為是由于不同于真正的心理狀態的某種東西而引起的(比如說科幻電影中的宿主病毒,或者像《黑客帝國》中的電腦程序“僵尸”)。
從上面的敘述和例子中我們能看出,這種他心知的問題根源于直接認識的不對稱性。也就是說,我們堅持唯有第一人稱對于一種心理活動的描述是具有唯一權威性的,我們可以直接感知從而獲得關于自身類如“疼痛”的認識,而他人的疼痛,我們是無法直接感知到的。
總的來講,身心二元論是他心知問題產生的邏輯前提。二元論認定人由身、心兩部分構成,因為人只有通達自己內心的直接通道,對于他心只有間接的認知方式,便產生了懷疑論。這在認識論和心靈哲學上是一個爭論已久的難題,在這里,我并不期望自己能與許多睿智的前輩們比肩,只希望能給出自己的一點點思考,作為一種可能的解決思路,我將嘗試通過對心靈和語言的考察,對這個問題進行解答。
從個人的心理直覺來看,我們的心靈大概由后象部分和語言部分組成。在生理學上,后象即是人的感受器在受到某一物體的刺激之后,即使當這個刺激物作用停止之后仍然會有感覺,暫時殘留的一種現象。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當人望向一盞很亮的白熾燈,因為感覺眼睛刺痛馬上閉上眼睛,這時似乎在眼皮上仍能看到那盞燈的影像,這個眼皮上的影像就是后象。心靈的后象部分是指外在的一個刺激物刺激了我們的感覺器官之后,在我們的腦海里留下了它帶給我們的感覺。這種感覺是視覺上的感覺,以及聽覺上的感覺。根據經驗,我們發現要去想象出我們正在體驗一種嗅覺、味覺或觸覺是極其困難的,但想象出我們的腦海里有一幅眼前并不即時存在的圖畫或一段聲音,卻是十分簡單的事情。這個部分全部是由外在事物給予的,舉個例子來說,我們的心靈就像一張白紙,外在的事物像一個個印章,在我們接觸到它們時,這枚印章便在我們這張白紙上蓋下了一個印記。這些印記就是印章(外在的刺激物)的獨特簽名,使我們在回憶或重看這些印記時可以連接到外界的對應物。同時,因為留下的這些印記已經是屬于我們的了,所以我們的心靈可以自由地將各種不同印記組合起來,形成我們的想象,也就是說在現實中找不到這些作為整體的組合體,但卻可以找到每一個構件的原型。
后象的心靈部分并不是使我們的心靈成為人類的心靈的原因。我們心靈中的后象部分并不是一個理智的世界,而是充滿回憶、幻想和欲望的荒誕世界。稍微想一下,就會發現,所有在我們腦海中出現過的畫面或聲音,無非由于以下幾種原因:生理的欲望,如:饑餓,口渴,使我們腦海中出現一個畫面,是我們正在做著我們想做的事情或聽到想聽的聲音;對過去的回憶,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出現曾經看到過的畫面和聽到的聲音;閑暇無事時,對于我們曾經看到過聽到過的東西進行幻想,以從中取樂。這幾種情況并不能使我們成為真正意義上擁有理智心靈的人,因為這實際上就是我們最初的孩童階段的心靈,我們不會認為一個嬰兒可以被稱作擁有完整的心靈的人。最重要的是,這些想法僅是外在世界的投影而已,正如前文所述,這樣的每個想法都能追溯回外界的對應物,所以,如果我們的心靈只是處在這樣的狀態,我們仍然是被外界操控著的,心靈只不過是外在物質的附庸,心靈和肉體的區分也就不復存在。而我們討論的起點是身心二元,也就是肉體和心靈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東西,因此,我們的心靈必然還有一些其他區別于肉體的部分。
這個使心靈和肉體區別開的部分就是心靈的語言部分。這是把我們從懵懂混沌的狀態中解救出來的重要部分。語言斬斷我們心靈的后象部分對外界的依賴,從而使心靈成為與外界物質和肉體相區分的事物。比如:當我們說“紅色”的時候,我們并不需要眼前正好有一幅紅色的圖景,我們所說的“紅色”也并不特定指向某一種我們曾經看見過的紅色。我們所說的紅色是一種語言概念,而且我們擁有對這個語言概念不需要專門的定義也能從現實中將其辨認出來(在我們的器官都正常的情況下)的能力,同時也可以正確地使用這個詞語。這樣一來,我們的心靈就完全不需要再附庸于外界,從而成為一種獨立存在的事物。可以這么說,當我們學會一種語言的時候,我們也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獨立的心靈。我們心靈所擁有的一個個概念是不可能在沒有語言的情況下產生的,那樣,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回憶而已,也就是我們僅知道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一件件事情,但是我們連其中的相似性都不知道,因為我們連“相似”這個概念都不曾擁有。
同時,我們會發現,構成我們心靈的重要部分的語言并不是私人的。語言本身就是人類社會化的產物。如果人都是自食其力、不需要與他人交流,那么我們完全可以停留在未開化的、只擁有后象心靈的階段,而不需要去發明一種作為溝通工具的東西——語言;并且,并不存在純粹私密的隱秘自我、私人經驗和用以描述它們的語言。只有一種作為不同主體之間公共的東西才能被稱作語言。我們心靈的語言部分絕不是由一種隱私的語言構成的,只要它們是按照通常的規則和語法構造出來的語句,那么就必然是公共的。因為這些詞并不是一開始是就被我們用作稱呼我們自己的內心世界,然后被我們拿出來作為語言的,而是我們先習得一種語言,從而能夠表達我們的內心世界。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當你學會語言時你就學會了‘痛這個概念。”
對此,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反駁,可能是許多看到這里的讀者已經想到了這個反駁,在此必須做出回應。那就是在現代,我們制造出的很多人工智能也具有了一種和人用“語言”去“溝通”的能力,比如:Apple公司的Siri、Windows公司的Cortana,在運用人類語言溝通的層面上,大部分人認為這些人工智能“說話”已經和普通人說話沒什么兩樣了。并且在認知科學領域,同樣認為人工智能使用的語言和人類的語言有相似之處。從人工智能的語言程序設計思路來看,人工智能是對一種或多種語言的大樣本進行概率分析和機器學習,通過判斷當前所處的情景和所接收到的信息去選擇最合適的語言進行回應。而作為有心靈的人類,在行為學上來看,同樣會有一個自發地、無意識地進行概率分析并尋求最優解進行回應的過程,這一點上人類和人工智能是十分類似的。但是大多數人都認為,人工智能是和我們不同,是不具有心靈的。這樣似乎就和我們上述的分析矛盾了。但這個反駁是可以被駁回的。首先,人工智能對自己和他人的語言的理解僅停留在概率的層面上,也就是通過許多次重復的機械學習去習得一個詞語或句子的使用方法。從外在的行為表現來看,這樣的結果符合人類的語言規律,但和擁有心靈的人類的區別在于,人工智能并不具備對詞語和句子“概念”理解的能力。人類可以運用語言解釋自己對語言的理解,比如說“紅”這一概念,在我們的心靈中我們會用語言和后象去詮釋它,比如說“紅是一種顏色,是夕陽、血液、蘋果的那種顏色。”但對人工智能來說,“紅”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應被使用的詞語”,其并不具備與之對應的后象,也無法用語言解釋這一概念。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人類具有人工智能所不具備的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即“自言自語”。人工智能必須處在一個交互的壞境下才能產生語言的輸出。比如:人工智能偵測到氣溫和濕度的變化,才會說出“兩小時內有下雨的可能”;又或者,有一個人對Siri說“Siri,幫我呼叫老王”,Siri才會回應“正在幫您呼叫老王”,并不存在一種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但人工智能卻在說話的情況。而人是存在這種情況的,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說夢話。沒有任何外在于我們心靈的事物發生改變,但是我們仍然可能有語言的輸出,這是我們的語言使我們和無心靈的人工智能區分開來的地方。以影視作品為例,在影視作品里曾經出現過許多“有感情”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影視作品在刻畫這些有感情的機器人和其他冷冰冰的、程序化的機器人時,重要的區別就是這些有感情的機器人時常會自言自語,而其他機器人只會聽到別人說一句然后回一句。比如:著名的科幻電影《我,機器人》中的機器人主角桑尼就是一個話癆,經常自己提出問題自己回答,這使我們感覺桑尼似乎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人”,只是外觀有點區別,同樣擁有自己心靈。
自此,將所論證內容總結出以下的結論:心靈分為后象和語言部分,其中語言是使得心靈成為心靈的獨特部分,而且語言本身就是公共的、相互的,并且擁有自己心靈的人會使用語言和自己進行交流,從而與類似人工智能所使用的那種近似于語言的東西(事實上僅僅是在聲音和語法上和我們的語言相同)區別開來,于是我們可以經由他人的語言來確認他人和我一樣,是擁有心靈,擁有自己的心理狀態的“人”,而不是僵尸。
事實上,筆者提出的對于他心知問題的解決方案也并非無懈可擊。人類的進化可能存在這樣一個過程:在沒有語言的前語言階段,也就是當人處在純粹后象的心靈中和語言心靈的產生過渡階段時,可能以純粹私人的方式描述人內心產生的各種想法,然后這些私人、隱秘的方式在社會交往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公共的語言。對于這一階段的人,我們能否認為他們擁有自己的心靈?由于那時語言還不存在,所以對于這個階段我們是不可知的。人的心靈是純粹封閉的,這就導致語言的純粹公共性受到了損害,也就是說一種純粹私人的語言是可能存在的,這就使語言作為我們觀察他心的基本手段變得不是那么可靠。心靈是否真的分為后象和語言兩部分?這是一種直覺的感覺,但并沒有充足的證據去支持這一個劃分,這就直接關系到整個解決方案所依賴的根基。
“他心知”問題依然是一個充滿著魅力的問題,讓我們不停地去追尋問題的答案,為自己孤獨的心靈尋找到一個永恒的旅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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