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怡

新疆,于我來說無疑是陌生的。過去,它出現在影像里,別人的描述里,抑或在某位作家的筆下。所以,當飛機降落烏魯木齊機場的那一刻,我便開始有了幻想,它的神秘猶如巨大的磁場牢牢將我吸引。
忽然憶起作家紅柯在《作家的自然成長》中,對心靈家園新疆與肉體出生地陜西,于他生存圖景與地理位移辯證關系里的一段描述:“1995年底回陜西后,我過兩三年就會回一次新疆,去跟群山、草原、大漠幽會。在西域大地上動輒七八個小時、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顛簸,巨大的時空交錯,以至于我把故鄉美麗富饒的關中平原也看成了綠洲?!?/p>
不到一個月前我坐著大巴車,經過了近十個小時的車程后,在夜幕降臨時抵達了目的地可可托海。一路上,我追尋著他所描繪的足跡。大巴在一條狹長的壁畫中疾行,車窗外是不斷消失和倒退的事物。遠處巍峨的雪山令人驚覺,這本是荒蕪的北疆大地,卻爆發出了最富饒的生命跡象。這里,是大地的邊緣,是人間的抽象哲學,我開始把它想象成“綠洲”,期待會在某個轉瞬即逝的畫卷中絕處逢生。
我們都是陌生人,只是因為同一個愿景抵達了同一個站點。新疆,便是那個強勢的引力之源。它激活了人體內灰暗的開關,打開塵封已久的枷鎖。而我,在偌大的矩陣中扮演了一回天外來客。我想,我該換個身份了。從一個城市的夢游者,變成進入自然的異鄉人。一路從都市走進自然、從當下走進歷史、從現實走進神話的通道。大自然無時無刻不展示著它的生趣,成為我們旅途上不經意的驚喜。一條供人類通行的公路,頃刻變成了牛、馬、羊的天堂。它們成群結隊在公路上漫步徜徉,路上的車輛,只好隨著它們的步伐時快時慢,山羊搖晃著巨大的臀部在車輛前緩緩走過,仿佛在宣告自己才是這條路上的主人。那些營養過剩的身影,足以裝下整個秋季的美好。短短幾分鐘的偶遇,震撼人心。
可可托海的秋,雍容華貴,宛若天成。愜意地會讓壞情緒都找不到發泄的理由。由三號礦坑沿額爾齊斯河逆水上行,一座灰白色的巨型花崗巖體從地面沖天而起,猶如一口雄奇的巨鐘扣在額爾齊斯河南岸。神鐘山巨大的花崗石看起來更像一口大鐘,這富有鐘鳴鼎食的文化底蘊的地域特色,多有佐證。有詩人這樣寫道:殘礦余坑,深百丈,斷面九層絕壁。身上傷痕,心中苦水,幾代留神秘。瘦骨撐天,掏空猶奉獻。讓我意猶未盡地想起這個“大坑”的滄桑史詩。它曾忍受傷痛,償還蘇聯巨債。如今滄桑凝滯,遙臨憑吊,又多了幾許贊嘆。它儼然是一部斷代史,像一座迷宮,見證了時間的打磨。
頑石競相玲瓏在額爾齊斯大峽谷中,墨綠色的河水清澈深邃,打著旋兒,翻著白色的浪花,肆意紛飛?!耙缓痈魞砂?,自有兩重天?!鳖~爾齊斯大峽谷宛如畫卷中的一根紐帶,串起了翠綠的湖泊、奔騰的河流、奇險的峽谷,還有處處可以稱奇的美景。時常,我們會為旅途中某些不期而遇的事物感到歡喜或意外。四處可見奔跑的“荒野獵人”為留下某個精彩的瞬間血脈賁張。前方是傳說中的天路,一直連到天邊,沒有盡頭。也許你穿越過峽谷,也遙望過彩虹,卻未必見過在峽谷中間架起的一道紅橙黃綠青藍紫。峽谷兩側的山峰在夕陽的斜射下顯得更加耀眼奪目,黑壓壓的烏云原本在峽谷的另一頭悄無聲息地醞釀著,我們的打擾,使它們膽怯起來,全都消失不見,還原了天空原有的蔚藍色。河流旁邊有幾座哈薩克人的氈房,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哈薩族人居住之所,若能住上一夜多好,枕著潺潺的流水聲,做無數斑斕的夢。
以自然保護區、礦區為主體的富蘊縣,縣如其名。各種珍稀鳥獸:難得一見的棕熊、雪豹、馬鹿、旱獺;北面阿爾泰山夏牧場有冰峰雪嶺、高山湖泊、原始森林。山區和戈壁既有戲劇性地聯想也有人跡罕至的客觀現實。唯有時而目光低垂,時而情緒高昂的放牧人,方可揮舞著白色的鞭影,響亮的鞭聲震徹山谷,訴說著他們遷徙中的似水流年。而這雄渾的、鐘靈毓秀的土地自古塵煙未絕,戰爭年代橫穿其中的鐵騎和英雄消失不見。它也曾千瘡百孔,也曾遍體鱗傷,古典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交替登場,傷害它的也曾愈合它。在期盼與失望中,人類文明走過了偉大的歷史進程。令人欣慰的是,它在時間的縫隙中得以自我修復。時光的掩埋和滄海桑田的變遷何時與之協商過?它毫無怨言?,F在,它依然為人類舉證自己得天獨厚的資質,神性存在是它對這個世界的偉大饋贈。
我想我是個自私的人。希望自己是最后一個到來的人,游客或是守望者。我總在想,自然的美,何必要人類去領略?我們只是學會了拍照、腳踏、游覽和感喟??煽赏泻#赝覉@就像是扶穩和平,這絕不是一句簡單而空洞的語言。對于可可托海的穿越、親近,也需要建立在不違背其意愿,尊重和照顧它自然流露出的情緒表達之上??煽赏泻P℃偅活w透明的蛋倒立在地平面上,額爾齊斯河從其腰部穿過,從試探性的溫潤到逐漸蔓延、徹底覆蓋……它體會到的是肉體的按摩與精神的鼓勵。一向以高冷示人的可可托海是極寒之地的代言,幾天的相處,我卻熟悉了它面冷心熱的秉性,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也會充滿生機。
再一次想起紅柯。他像一匹“飛奔的黑馬”馳騁在天山廣袤的疆域上。他的小說《可可托?!贰督鹕陌柼贰额~爾齊斯河波浪》都如北疆鬼斧神工的景色般闖進我們的大眾審美視域?!耙黄ゴ蠡荫R突然躥上來,奔到車門跟前,鬃毛刷刷打著車身,跟風里的細沙一樣……”這是《奔馬》第一章《疾馳如飛》展示出的第一個場景,有聲有色的快速動態畫面,讓我記憶猶新。此時此刻,這種情景就發生在我面前。虛實交接,情景相融。我還沒有完全適應或是找到身臨其境的感覺,而時間是厚道的,讓我體會到了隔岸觀火的巨大落差。驀然回首,那些疾馳的駿馬,已經在我心里落地生根。我仿佛瞬間變成了歸鄉的老水手,緩慢敘述著旅行中的欣喜與失落、決定與彷徨。這不再是地圖索引的行走考驗,不再是盡信書而驚險萬分的阿爾泰山之旅。此刻我丟掉了復雜繁復的旅人心境。
天地獨行,恰有伴侶??煽赏泻2贿^是人生路上的一段旅行,卻仿佛開啟了嶄新的旅程。曾經沒有到過的所在,我們一直存在過分的懷疑,或是不合情理的想象,那些美好與夢幻的,也有懼怕失望的隱隱擔憂。這里浸潤著陽光與人情的溫慰,遠離城市周遭紛擾的困頓,把被鋼筋水泥、噪音、灰塵包圍的都市鴿群沉重的嘆息過濾,轉換成婉轉而悠揚的小夜曲。在心靈靜謐、閑定、平和稀缺的年代,我們出生在逼仄的都市現實環境中,對于可可托海的面部表情必將無力把握。此時,湖面與天空連成一線,結成聯盟。這姿態就是一種光亮,使得動與靜、虛與實、明與暗、遠與近漸變成和諧、優雅與從容。這里就是該發生故事的地方,從問候開始,從仰望開始,從心動的那一瞬開始?!皠莶豢墒贡M,山水有相逢?!庇婺莻€騎馬人,手邊垂著鞭子。他心中還有什么遺憾嗎?世界就在手邊,躺下便可睡眠。我上前去迎他,走著走著便跑了起來,世界幾乎也在一剎那同時轉過身去。碧綠的山谷,閃著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