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
那日的天出奇地藍,藍得像一匹剛出廠的藍布,藍得沒有一絲瑕疵,藍得令人心醉,路兩旁的房舍,近處的樹林,遠處的山巒、如同五顏六色的圖畫,剪貼在藍布邊上。
那日,我和閨蜜田燕天不亮從烏魯木齊出發,開了七八個小時的車,午后到達可可托海。
天有些風,但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得是小鎮內外盡情出沒的樹林——傲然挺立的白楊、風姿卓絕的額河楊、亭亭玉立的歐洲黑楊,那渾身長滿美麗大眼睛的白樺樹,在秋光的映照下,閃現金碧輝煌的光芒。
可可托海以它無與倫比的秋季迷人風采迎接著我們。
樹林早已識得風情,在午后的陽光下嘩嘩啦啦唱著金色絢麗的歌,連續不斷地撲向我們的汽車。田燕下了車子,張開雙臂,環抱路旁的一棵老白樺,白樺葉瀑布般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眼淚很快就染成了金色。
家已不在原處了,原處低矮的土坯房已被高大新穎的俄式建筑取代,賓館、商場、郵局、車站……大手筆的城鎮規劃讓慌慌張張搜尋兒時記憶的田燕不知所措。
終于在街道盡頭拐彎的地方尋著一處舊屋,也是俄式建筑,雖然是平房,卻也高大敞闊,有拱形的屋頂和門廊。房屋外墻在一輪又一輪的霜風雨雪交替中,一層又一層地剝落了色彩,變得斑駁,卻還是田燕記憶中的模樣,只是進出的人再沒有相識的面孔了。
另一處老式俄式建筑是可可托海地質陳列館,田燕兒時相識的可可托海,一部分變成黑白老相片貼在陳列館的墻上,另一部分乘著額爾齊斯河的流水遠去了。
沒有被河水帶走的可可托海舊貌變成了旅游景點,素有“地質礦產博物館”之稱的可可托海三號巨型稀有金屬偉晶巖脈礦坑是游客必去的地方。
“你爸媽就是在這里工作的?”“這里出產了數不清的寶石?”“你見過最大的寶石有多大?”我把問題丟給田燕,也丟給氣勢恢宏、狀如古羅馬斗獸場的三號礦坑。
記憶之泉本已淺了,又被歲月的積塵重重疊疊地覆蓋,幾乎靜止了。我輕言細語地一問,泉眼開了,流出來的是汩汩的活水。
活水里隱現著數不清的寶石:海蘭石、紫羅蘭、石榴石、芙蓉石、水晶石……
家屬院里的小路用透明漂亮的石頭鋪成;鑲嵌窗臺的裝飾是美麗花紋的紫羅蘭、芙蓉石;女孩子玩游戲抓石子用的是色彩艷麗的瑪瑙石、圓溜溜的石榴石、通體透亮的水晶石。女孩子都很挑剔,顏色不鮮亮的一律不要,不渾圓光滑手感不好的一律不要。這些石子抓抓玩玩,過幾日不知丟去哪里了,再去礦坑撿一些玩。
相比之下,男孩子打鳥雀的子彈就不那么講究了,棱形可以,柱狀也行,不必鮮亮,也不必圓滑。小石子滿地都是,隨手撿拾,揮手射向天空,射向樹梢,驚起一片鳥聲。卻不知那隨手撿拾,又揮手一射的石子可能是海藍寶石,可能是黃玉,可能是碧璽,也可能是水晶塊、石榴石、紅瑪瑙……
婦人們用來壓咸菜的石頭也不講究,只要塊大光滑有分量就行,大多是從河道隨手撿來的額河石。但那額河石上,可能天然是一幅中國地圖,一個可伶俐的白狗,一頭荒原求生的戈壁狼。
那時候,在可可托海誰家的婦人、女孩兒沒有佩戴寶石耳環?誰家客廳里沒有放一盞天然的水晶樹?誰家窗臺上沒幾塊閃亮的瑪瑙石、芙蓉石做裝飾?就連放盆碗的底座都可能是含有綠柱石晶體的石塊,就連堵花盆眼的石子兒都可能是一塊海藍寶石。
后來,那些用來鋪路、鑲嵌窗臺的漂亮石子,那些女孩子抓子玩的漂亮石子,那些男孩子打鳥雀的漂亮石子,那些用來壓咸菜、堵花盆眼的漂亮石頭,都丟進了歲月,被風帶走了,被河水沖走了,沒影了。連那些天然的水晶樹、女孩兒耳朵上的寶石也跟隨著歲月一起流逝了。后來,田燕母親回憶起自家壓咸菜的石頭是一塊天然紅瑪瑙,田燕就趕快翻自家的咸菜壇子,壇子里是有兩塊石頭,也圓潤光滑,卻只是表面布滿白色斑點的額河原石。
卻有一事例外。田燕家在烏魯木齊的鄰居,年過八十歲李阿姨,丈夫原是可可托海的工程師,同田燕的父母一起從可可托海搬來烏魯木齊居住。李阿姨的女兒周女士已從有色局退休了。一天,周女士收拾屋子,不小心打破自家的花盆,丟掉破瓷片,又扒開泥土,一塊大過拇指的藍色石頭落入手中。周女士只當是堵花盆底眼的普通石子,隨手丟在地上,石子在瓷磚地板上打了一個滾,發出叮咚清脆的聲響。再撿起,拭去浮土,那半透明的淺藍石頭,讓人聯想到可可托海秋高氣爽的藍天,又聯想到額爾齊斯河流經可可托海的一處藍色河灣。
只覺得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又穿過磚頭水泥墻壁擊中了自己,又覺得銀河系下了一陣隕石雨,其中的一塊恰好落入自家門前,分明是一塊天然海藍寶石,天降福運般地落在周女士手中。海藍寶石又稱之為“藍晶”,被人們奉為“勇敢者之石”,象征沉著、勇敢和聰明。
心臟就要跳出胸膛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嘴巴張成了大大的O型,走路的腳也飄起來了,像是走在云朵里。周女士趕快去母親那兒詢問。李阿姨雖然年事已高,記憶也如一床用舊了的棉絮千瘡百孔,還好花盆這事落在尚未裂開的一根棉線上。
母女齊力把這根棉線抽出,放在亮光下細細觀察,找出了1951年這個年份。1951年,中蘇合營成立新疆有色公司阿山礦管處,在可可托海大規模開采種類繁多的稀有金屬。就在轟轟炮鳴和工人敲打礦石聲中,很快崛起了一座“小上海”城。從此,大批蘇聯職工進駐,成為可可托海居民;從此,可可托海成為中國西部的礦業重鎮,可可托海三號礦脈也驚現于此時。
花盆栽種的第一株綠色植物是君子蘭,放置在一位蘇聯工程師家的壁爐上。壁爐里熊熊燃燒的木柴,燒暖了屋子,也映紅了壁爐上的君子蘭。
君子蘭開花了。
李女士說,在她的家鄉湖南,君子蘭開花象征多子多孫多福。
蘇方的主婦說,在她的家鄉莫斯科,君子蘭開花寓意好事將近。
中蘇兩方的婦人,遠離故土到可可托海安家落戶的女子,通過各自丈夫的翻譯,因為一盆花的盛開,相聊甚歡。
告別已是深夜,風也緊了,落了一天的雪花,竟是橫著飛起來。男人們都醉醺醺的,君子蘭花盆抱在李阿姨的懷里,用礦工棉衣裹著。
用礦工棉衣裹著,是怕君子蘭凍著。冬天外出,可可托海人都要包裹成粽子的模樣。可可托海的冬天有多冷,田燕早已體驗:吐一口痰,痰從嘴巴里出來是液體,落在地上是硬邦邦的冰塊;男孩子在戶外尿尿,尿到中間凍成了冰柱,啪嗒一下落在堅硬的地上,摔得粉碎。
君子蘭自然不能永久開花,也不能一直活著,花盆又栽種過哪些綠色植物,李阿姨記不清了,只記得把它搬上了去烏魯木齊的汽車,又在烏魯木齊的家種過仙人掌,也種過牡丹花,卻一次也沒想著把花盆里的土整個翻出來。
如果不是周女士的失手,那塊純天然海藍寶石還不得見天日。
“媽,藍海寶石是不是有人特意藏在花盆里的,后來忘記?”周女士問。
“私藏寶石?那陣子的人不會,想都不會想。”李阿姨堅定地說。
那時候,人們心中只有一個“公”字,“公”字是航船的燈塔、是汽車的方向盤、是引領人們思想前進的一根線索,人們被這根線牽引著,便不屑一顧地把一切私利狠狠踩在腳下了。
李阿姨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作為家屬工的她每天和姐妹們去三號礦坑撿寶石,黃玉、碧璽、水晶石、石榴石、紅瑪瑙都有,當然也有海藍寶石。各種各樣的寶石用尼龍袋子裝著,交到庫房去,沒誰想著私留一塊兩塊。
“媽,那時的人可真傻!”周女士撇著嘴說。
“傻嗎?真傻!可那時心是透亮的,就跟這海藍寶石,透明透亮的。”李阿姨喃喃地說。
記憶在這里突然被掐斷了尾巴,八十多歲的李阿姨沒能回憶出海藍寶石為什么會藏在花盆里,唯一的解釋是“無意”。讓我們稍稍想象一下,1951年春的一天,一位美麗的蘇聯女子跟隨丈夫千里迢迢來到可可托海,超重的行李中,有一株君子蘭青翠欲滴,她要把這株象征好事將近的綠色植物栽種在可可托海,栽種在她的新家里。她取了一只空花盆,隨手從窗臺、或者八仙桌上、或者從堆積在門口,準備用來修路的石頭堆里撿了一塊大小適宜的石頭,堵了花盆的底眼,栽種上君子蘭。就這樣,一塊天然海藍寶石經過六十多年的時光,輾輾轉轉來到烏魯木齊,出現在周女士手中。
花盆驚現天然海藍寶石的事情,像可可托海的雪一樣,被風吹著,一瞬間落進了所有可可托海人耳朵里,也落進了可可托海人心里。那些可可托海老人,還有如今已在奎屯、烏魯木齊定居,或者調到全國其他礦區工作的老可可托海人,都把家里的花盆傾倒出來,一寸一寸的花土被仔細捏過,卻沒能找著第二顆海藍寶石,連水晶、瑪瑙也沒在花盆里出現。
海藍寶石風波之后,田燕就有回可可托海看看的愿望。她在可可托海出生,又在可可托海長大,讀初中了才跟著父母親來到烏魯木齊,就再也沒能回去。
在田燕的記憶里,有三號礦坑每日轟隆隆的爆破聲,有額爾齊斯大峽谷四季常變常新的美麗景色,有可可托海冬天的寒冷、夏日的風情……
而那時的田燕不知道,可可托海貢獻了共和國的“兩彈一星”,被譽為“英雄礦”“功勛礦”。
那時的田燕不知道,在共和國最艱難的時刻,可可托海承擔起了歸還前蘇聯債務的任務,挺起了共和國的脊梁,被譽為“脊梁礦”。在可可托海,人們采到過十六公斤重的海藍寶石、十七公斤重的黃玉、六十公斤重的鉭鈮單晶礦、五百公斤重的水晶塊、十二噸重的石榴石、三十噸重的綠柱石晶體……
那時的田燕更不知道,1967年之前,在共和國的地圖上,找不到可可托海的名字,它被“111礦”代表著。1981年之前,可可托海礦區周圍還設有三道關卡,任何人進出礦區都必須持有自治區開具的邊防通行證。而這一切,只為兩個字——保密。
待田燕知道這一切時,她已讀完大學,成為一名文字工作者了。
成為文字工作者的田燕無數次描述過上學路上的故事。尖利的哨聲、拉起的警戒線、轟隆隆的炮聲、騰起的煙霧、吱吱嘎嘎車輪碾過礦石的聲音、嘩啦啦礦石從汽車上傾倒下來的聲音……充斥著田燕的上學之路。
上學須路過父親工作的三號礦脈,再跨過額爾齊斯河老橋。礦坑每日中午兩點半點炮,有時會晚一些,可三點半是學校規定的上課時間,不可以更改,很多小學生愿意在哨聲響起之前到達三號礦坑附近,他們有的喜歡看放炮的熱鬧,有的喜歡聞火藥的味道,待警戒消除之后,小學生們就一窩蜂地跑去學校了。田燕總是走在最后,她要聽到爆破手父親的哨聲,確信父親安全了才肯離開。
三聲哨聲,一聲悠長,兩聲短促是田燕與父親約定。
田燕很為父親驕傲,在眾多同學中,父親雖然也只是普通礦工,但父親是爆破手,工作最有技術含量。
放學之后,田燕又回到三號礦坑等父親下班,夕陽下,父親穿著礦工服,戴著礦工帽,手提一只沾滿灰塵的飯盒,疲倦地向她走來。雖然站在遠處,田燕還是看到父親礦工帽底下的臉,很黑也很瘦,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辨。
父親用火柴點煙的動作很是嫻熟,火苗亮起來的時候父親的嘴角一動,那是一個笑,是對田燕的獎勵。
礦工工作期間不可以帶火,田燕等在父親必經的路上,把火柴交給父親,看著父親的第一口煙從鼻孔里噴出來,舒坦地長出一口氣,也跟著舒坦快樂起來。
又是一陣哨聲把田燕從少女時代拉回現實,哨聲自然不是“一聲悠長,兩聲短促”,不是少女田燕與父親的約定,而是聲聲尖利的催促,是導游在招呼游客。
混在如織的游客中間,坐著景區小巴,我們走進了可可托海國家地質森林公園無邊的秋色里。
田燕走在我前面,如一只野兔子半走半跳,疾步如飛,我氣喘吁吁勉強跟上。我們終于攀上神鐘山對面的高處,坐在光滑的石頭上休息。
這里離人很遠,離天卻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著太陽。
銀白楊、銀灰楊、額河楊、歐洲黑楊、白樺樹在風里無休無止地翻著金色的浪花,舊的末平,新的又起,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從何處終止。
可可托海在我一個外鄉人眼中是風景區,是阿爾泰山莽莽蒼蒼的“綠色叢林”,額爾齊斯河穿流而過的“藍色河灣”。而在田燕眼里,可可托海是故鄉,是童年,是遺落在記憶深處的一塊海藍寶石。
“可可托海,我回來了!”田燕朝著山谷的方向一遍一遍地呼喊,山風把她的喊聲撕成許許多多的碎片,嚶嚶嗡嗡地丟過去又甩回來,最后化成一陣幽深的帶有長長尾音的嗬嗬聲,仿佛一整座山都在歡迎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