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胡澄

在奔馳的列車上

我的眼睛如車廂里的一個窗口

飛快地掠過浙江、江西、湖南、貴州……

繼而飛快地掠過自己的童年、青年、壯年

山川遼闊、坑道連綿

過失如散落的廢墟，癬斑般

如今我對于頂點和深淵以及

起伏、成敗、得失與愛情

都失去了留戀之意

唯蒼茫的大地那波瀾不興的湖面

青山如洗，星漢璀璨

——這寧靜的心境

令我安慰

希望有一天

亦能如此平靜地觀看——

這將永別的世界和自己的簡單葬禮

在科爾沁草原

及膝的青草

由于自身的歡愉而微微起伏

斜陽照著緩坡

云朵在空中打盹

我模擬佛陀的吉祥臥

躺在草叢中

頭剛好高過草尖

不遠處，羊群悠然地吃草

蒙古包里，人們吃著肥壯的羊肉

而在下一瞬，我將轉到草根之下

為青草作肥料

——動植物互養

萬物就是如此循環

往復生死

而虛空永恒，如如不動

在寶古圖沙漠

在沙漠上空下一場雨 是

曠世的愛情

流一滴淚或許救了甲蟲的命

如果小草遷居過來

將有多少生靈跪下來恭迎

可以在沙漠周邊栽種一棵樹

以表達塵世之愛

但我未能

騎著駱駝

我未能體會到它的四蹄

怎樣陷入沙中

又怎樣從深處拔出來

坐著越野車

模擬泡沫在浪尖放歌

帶著礦泉水，我將它喝干了

丟在沙地上

肆意拍照

喜歡它的荒涼、它的干凈

這焦渴的齏粉

我不知道她是我母親

她是我肉體

和解

如此平坦的一天

艱難的崎嶇小路和黑暗深重的長夜

我都過來了

親人們離去

又有親人到來

我的兒子已經長大并經歷風雨

我將他交給了另一個女人和廣大的世界

他是我根上長出的小苗

我已經成功地將他移栽

他獨立，撐起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就此離世，也不會構成對他的威脅和摧殘

為此，我感到安慰

我與經歷的一切達成和解

所有我辜負、傷害過的人們

請原諒我！所有傷害、辜負我的人和事件

我都忘了。但我并沒有忘了曾經的愛和陪伴

即使催逼，也是秋天的風霜

令我的靈魂成熟

所有的歲月，都是上蒼對我的饋贈

我領受并真誠地感謝！

又一個名字從通訊錄里刪去

減法和加法

如兩條平行的線

在我的生命里盤旋

中年以后

減法以加速度行進

而所加無幾

只有你，我的小孫女

你試圖與迅速消逝著的事物抗衡

一個重于世界的砝碼，想拖住我

——停留于這一刻

但時光如這塊磁性寫字板

輕輕一個動作，就刪除了它的涂鴉

暴雨

天空歇斯底里

所有立著的事物都面臨連根拔起

雨水擊打車頂

瀑布從車窗傾瀉

街道成為河道

白晝昏暗

一兩小時后

遠山青翠

光線干干凈凈

照在干干凈凈的葉片上

天地間有種號啕后的徹底安靜

我驚詫于自然巨大的修復力

寄望于所有備受虐待的心靈

亦能雨后初晴，出現彩虹

余生：透視

一撮骨灰還有什么想不通呢

還能握住什么、愛戀什么、懷恨什么呢

誰見過一撮骨灰伸出手來

爭奪或抓著一串鑰匙不放呢

這個車輛般跑來跑去的身體

是從一撮骨灰里租來的

租期未定。為此，我有一些惶恐

又有一絲慶幸

乘著這撮骨灰尚未將我召回

我要好好端詳一下天空、大地、山川、湖海和各色花朵

我要再細細端詳一下人間，盡可能地

將一些情節記住，以便下一生借鑒

我要盡可能地回望一下來路，看看那些

彎道和錯誤的步子，以及由此招來的苦難

當然，我不想再責怪自己

責怪有何用呢？

我其實是像看一場電影那樣看自己

“哦，有一些角色未演到位”

我給自己一個差評

“不過，打分也是鬧著玩的。”我跟自己說

這最后的時光，還有些什么要彌補呢？

比如欠條或借條之類是否要清算？

“還清所有債務。”我不敢這樣說

但盡可能還吧

當然，既是租用的

就得好好利用

誰會租著一輛車而將它停放在地下車庫呢

放射科醫生

往x光前一站，誰都是一具骷髏

他的工作是在骷髏里尋找陰影

他像捕捉獵物一樣捕捉陰影

包括陰影的萌芽

在他眼里，所有的疾病都是陰影

有時候，他也想把自己的身體挪過去

打量一下骨架

但他知道自己沒病

可是最近，他感覺胸口堵塞

一個濃濃的影子

他知道陰影因何而來。這一次不用憑借X光

他也看得明明白白。但他一輩子都不能報告

也無法找誰醫治。交由時間吧——

他決定以咬緊牙關的忍耐，挽救一場婚姻

巡視

騎著馬

慢慢察看歲月的遺址

做自己的考古學家

你得留意山陰處的積雪

沙漠化的田園

哭泣的孤魂

你得耐心坐下來

陪那滯留于荒漠的石頭

那被西風刮起來的沙

它們都是你的一部分

可是，你得趕緊離開

趕緊到積雪溶化的山泉邊

靜靜地聆聽——

從蒼老的骨縫里流淌的

叮咚的泉水聲

故土

離開家鄉時

我用紅布包了一撮土

每到過一個地方

讀過一本書籍、遇到一個心靈

我都往紅布里加一些土

我要用一生的時光積攢我的故土

直至厚得可以將自己埋葬

秋水

有時候你的眼睛出現了蔚藍

有時候你的胸口出現了蔚藍

有時候你的聲音是更廣闊的蔚藍

——你想建立蔚藍的寺廟

可你又是湖底的淤泥

沉渣泛起。黑白兩鳥照鏡子

一枝青蓮未出水

在自己的心內走鋼絲

裂谷，越來越深的深淵

不斷延展，伸拉著的鋼絲

手中連一根用來平衡的竹竿都沒有

寂靜，萬物沉寂，唯風呼嘯

無人仰望，無人緊捏拳頭，無人加油和祝福

命懸一弦。用你緊咬的腳趾

彈奏吧

未來的椅子

未來的椅子像我一樣地死了

但它不一定像我一樣地立即火化

然而最終它會回到無形

或許，我們會在那無形的世界里相遇

我無形的身體仍然坐在它上面

陽光穿過我們，那么透明

不占任何位置

我們存在于我們愛過的家里

鏡子

如果你看到了自己的模糊性

不錯，這是個好的開始

如果你看到自己的兩重性、多重性

要感恩

如果你看到了自己心內的魔鬼

親愛的，要跪下來

擁抱這面鏡子

叩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