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實

一、歷史記憶
周濤在其長篇小說《西行記》的開篇,引用了莎士比亞劇作《亨利四世》中的一段話:
“在這風雨飄搖、國家多故的時候,我們驚魂初定,喘息未復,又要用我們斷續的語音,宣告在遼遠的海外行將開始新的爭戰。我們決不讓我們的國土用她自己子女的血涂染她的嘴唇;我們決不讓戰壕毀壞她的田野,決不讓戰馬的鐵蹄蹂躪她的花草。那些像擾亂天庭的流星般的敵對的眼睛,本來都是同種同源,雖然最近曾經演成鬩墻的慘變,今后將要敵愾同仇,步伐一致,不再蹈同室操戈的覆轍;我們決不再讓戰爭的鋒刃像一柄插在破鞘里的刀子一般,傷害它自己的主人。”
當我們讀過這部作品以后,就會明白,這段話即是打開這本書的密鑰。沒錯,沒有對已逝歲月的“記憶猶新”,沒有對荒誕現實的痛心疾首,沒有對某一段“過去”的深刻反省與堅定告別,便不會有這部小說的寫作。
周濤寫小說,既讓人意外,仔細想,又在意料之中。他早期以詩成名,后以散文獨步文壇,其語言的優美、直覺的敏銳和表達的機智讓無數讀者為之傾倒,想來都只是在不斷磨練思想、積蓄智慧。年逾七旬之后,他以長篇小說示人,再次讓人刮目相看。我之所以用“刮目相看”這個詞,是因為一般人對所謂專業能力和素質的認可,都與該專業工作者在固定領域長期歷練的信任有關。詩人寫散文,散文家寫小說,雖不是沒有先例,但畢竟少見集大成者。然而,文學的奇妙就在于,如果一個匠人足夠偉大,那么他的文體區別就不那么重要了,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所謂百川歸海,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講的都是一個道理吧。一個無視一般意義上的文體界限而專注于表現或是表達的藝術家,最終呈現給讀者的不是具體的作品,而是一個趨于無限復雜的靈魂,一個能帶給世人啟示的思想者的思想。
周濤作《西行記》,首要貢獻在于他對歷史的奇特記憶。關于五十年前的文革歲月,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文學的表達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相當曖昧的,有些人借以實現通俗的社會批判,有些人糾結于個人的苦難與得失,更多的人出于明哲保身等原因而徹底回避。周濤作為見證者、親歷者,心中不能說沒有傷痛,但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齡,他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吐不快。他回首那段歲月,俯仰天地之間的混沌,細察作為標本的自己,傾注大量心血,動用畢生練就的武藝,把讀者帶入了一個未經雕鑿、涂改的世界,展現我們一些幾乎是原封不動的歲月氣息。周濤的記憶近乎神奇,他沒有使用顯微鏡或者是放大鏡,他的技術手段類似于血管造影或人體造影,他提供的數據,他描述的危害,他發現的病灶,讓人驚訝到無話可說,他完美驗證了文學與人學之間的重要關系。是的,戰馬的鐵蹄蹂躪花草,同室操戈、兄弟鬩于墻,天庭中流星般的敵對的眼睛,這種一再上演的歷史活劇,是否可以被輕易遺忘?或者可以超越?當條件再度具備時還有沒有重演的危險?這就是《西行記》這部長篇小說的立足點所在。
所以,對歷史記憶的尋訪永遠也不會過時。今日中國,經濟繁榮,國力強盛,國際地位日益重要,但社會矛盾、發展不平衡的問題依然存在。某種程度上的分配不公,經濟上的兩極分化、階層固化、包括特殊利益集團的存在,經濟和金融寡頭的坐大等等,實際上都會刺激人們敏感而脆弱的神經。在思想意識形態方面,或左或右,或激進或保守,極端化的思維方式,簡單化的道德義憤,乃至“文革”式的惡斗遺風,包括網絡世界里的語言暴力,正日漸成為人們化解焦慮、尋求精神秩序的方法。在這樣的情勢下,重拾歷史記憶,檢點社會的癲狂與個人生命世界,建構兩者之間的微妙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同時,透過過去的苦難與慘痛代價,我們也會更珍惜眼前得來不易的歷史進步,畢竟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開放的、價值多元的時代。
《西行記》中所涉及的內容,對年輕的一代人而言,他們或許不會有什么感覺,因為他們會覺得眼前的社會條件是天經地義的,人的自由發展、思想的碰撞交流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生活并成長于那個非理性時代的一代人來說,肯定更容易感同身受,對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周濤的這部作品甚至帶有精神自傳的性質。另外,就我們今天對那一代人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旁觀”而言,這部作品也是具有文獻價值的。不管被鍛造還是自我塑造,他們基本上完成了自我塑造,并在當代社會的各個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甚至居于社會政治舞臺的中央,對今日中國的歷史定位、發展方向,他們的作用可謂是決定性的。
二、自傳體
從《一個人和新疆》到《西行記》,周濤的表達有什么變化嗎?前者是明白無誤的自述,也就是自傳,后者是長篇小說。說實話,除了敘述中的人稱變化、人名虛構之外,我們看不到有什么實質性的不同。文筆、詩思、幽默感、透徹肺腑的坦率,相信讀者都很熟悉。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的話,可能在于,《一個人和新疆》是周濤對自己藝術人生的檢點、反省與告白,是其對幾十年個人與社會關系的誠懇對照,是對交往過的人的點滴回憶,偏重文藝方面;《西行記》則是陳釀:一瓶密封了四十多年的老酒,一旦開啟,濃烈的時光味道逼人!一個人生命中被壓縮、藏匿,以為已經消失卻又突然被拿出來的“事實”:茫然、恐懼、悲哀、咸澀、苦衷、慶幸、希望……個體的命途,朋輩的成長,人在特殊時期認識能力的增長及認知方式的建構,南疆的人文地理訊息,維吾爾族智慧而又具有活力的身影,1970年代中國邊疆小城的社會政治,最后,是有關歷史意義、生命存在的哲思冥想,矛盾與困惑,自由和飛躍,否定之否定……一樣都不少。
我相信,已經讀過《西行記》這部作品的人,或是與周濤個人交往密切者,可能會辨認出張三李四,甚至不排除有人會對號入座。不過且慢,恐怕只有愚蠢透頂的人,才會糾纏于這部作品表面的真實或者是“自傳”色彩是否過于嚴重的問題。如同《一個人和新疆》中所呈現的,在《西行記》中,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種赤子的純真,一種鏡子般的清晰和明確,還有一種無所不在的作者因素。這種與作家本人的人生經歷和社會觀察不可分割的文學呈現,客觀上是一種人性科學素材、一個特定時空人類生活的豐富資料——在另外的情況下我曾經稱之為是“人類學意義上的田野考察筆記”,這樣的資料,在虛構作品中絕難找到,即便天才的想象也無濟于事。所以,我們首先看重的,應該是這些作品中所蘊含的大量真相、實相,是此類敘事對世界的本真反映。毫無疑問,《西行記》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是一部上乘之作,尤其是在寫作的誠實、記憶的準確和社會認知的穿透性方面,目前少有人能比。原因很簡單,相對于一切“文學”的把玩擺弄,相對于人類參差不齊的審美訴求和道德判斷,“真”才是最不可或缺的。周濤筆下的諸多世相,是坐在書齋里無論如何都創造不出來的。從更為宏觀的意義上看,文學本來就無所謂體裁,寫作也不見得拘泥于習慣。自傳就自傳,局限于個人記憶又如何?當個人記憶未加涂改矯飾,映照出一段動亂時代的人心與罪惡時,這樣的記憶亦可上升為一代人的心靈史。直言不諱,周濤正是在這一點上贏得我們尊敬的。
為什么是自傳體?因為除了這種體例,他沒有更好的方法。詩人和散文家習慣于在“自我”這個容器中盛裝甘露或泉水之類。好的一面是直截了當、直抒胸臆,虛情假意、謊言妄語這些東西都無處藏匿;不好的一面是自以為是、自我欺騙,容易囿于一孔之見,常常表露褊狹心胸。《西行記》雖然盡可能地改變了敘述人稱,但主人公姬書藤的視角,基本上也就是全書的視角,而姬書藤的視角,難免會使人想到作者的視角。種種證據可以表明,姬書藤差不多就是作者周濤早期的某種化身。如此的話,《西行記》采用自傳體的優點就非常明顯:雖然小說是從個人成長、家庭變遷這樣的層面展開,實際上卻觸及到了中國特定的歷史悲劇,或者說是我們民族的一段苦難史。這取決于一個作者的思想高度,取決于他對文化、文明的思考及覺悟。同樣,由于作者無可匹敵的語言能力,就同類題材的表達而言,一般匠人式的小說家根本無法達到,同時代作家中恐怕也沒有幾個,尤其是對社會畸形、人性黑暗的事實進行描繪時,對生命高貴與卑賤進行觀察時,信手拈來的那些精妙之筆。
自傳體當然也有太多的局限。在《西行記》中至少有那么幾個人物,像柳司理(哈皮)、成志敏、屈銘,這些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其實各有不同,他們其時對社會的“投入”、投機或逃避,也都是顯而易見的。尤其程墻這個人物,作為那個時代極左勢力的一個代表,其血脈賁張的生命劇目,實際上大部已經展開,或可成為一種反向推力,成就這部小說中的思想價值。否則,當代政治文化中的贏者通吃,就會以虛化、弱化、丑化、最終屏蔽對立面的方式,反過來損毀“勝利者”的榮耀。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學中現實主義總不徹底、現代主義也永不到位的根本原因。設想,如果他們每個人的內在世界,也都可以像姬書藤一樣展開,特別是,如果對司馬義·艾合買提江的個人精神世界、文化性格乃至民族屬性,有深入挖掘、呈現的話,那么這部作品中的眾聲喧嘩,包括不同“聲音”之間的對話,將會構成多么巨大的張力。
三、喀什
在《西行記》中,對1970年代的喀什,周濤的記憶是這樣的:“喀什噶爾這座城,整體是土黃色的。這座離海很遠離沙漠很近的小城,一年下不了幾場雨,非常干燥;擁擠的居住區,全是用土坯和木材筑成,一片土黃色。”這是否就是歷史學家頭腦中的王國?是,又不是。這是否就是玉素福·哈斯·哈吉甫、馬赫穆德·喀什噶里和阿曼尼莎汗的故鄉?是,又不是。千年絲綢之路上的這座古城,一直都在經受歷史風雨的沖刷洗禮,也許每個人看到的喀什都是不一樣的,但周濤牢牢地記住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初期既有變化又不會有多大變化的喀什:“你看那些郊區進城的維吾爾族農民,光著雙腳走在土路上,脖子上掛著一雙靴子,肩頭搭著褡褳。快進入這座城時,在路邊的渠溝里沖洗一下腳,然后蹬上他的靴子邁步進城。你還看見一長串趕著毛驢車進城趕巴扎的外縣農民,毛驢車上鋪著毯子,坐著一家人,樂呵呵的,滿心歡喜。”
還有建筑學意義上的喀什:“所謂舊城區,就是早在解放以前——以前的以前、一百年、一千年以前就存在的維吾爾族聚居區,屋似蜂房,路如蛛網,土木建筑,一片渾黃。看起來一家和一家擠擠挨挨,幾乎是無縫對接;空中搭橋,房上有房,甚至房頂上有走廊、有花圃、有廁所。這些房屋連成一片,似乎沒有盡頭……你明明走進了一個擁擠的居住區,卻很少人影,聽不到人聲,臨街的門都緊閉著,仿佛獨自走進了一座空曠沉寂的山林。”周濤曾經居住并悉心觀察,又過去四十多年后,喀什的變化可想而知。
小說中還寫到了葉爾羌河畔胡楊林下的烤魚宴:“古老的麥蓋提人變戲法似的,從河里捕撈出活蹦亂跳的大魚!魚有多大?有人的小腿那般粗細。從中劈開,用紅柳枝串上,撒上鹽、孜然、辣子面,木炭炙烤,托盤呈上,那種滋味,真是香透腦片骨!”若作為散文、游記的話,這或許就夠了,勾起食欲,大展異域風情之類的。但作為小說人物,作為1970年代南疆地區的一位干部,姬書藤內心其實非常復雜,“忽然心生愧疚,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盛宴和虔誠的禮節,對不起這些在篝火邊跳刀郎舞、在果園里畫農民畫的沙漠人。我們為人家做了什么值得人家這樣隆重接待?”
在姬書藤剛剛到達喀什的某天晚上,當地隨便派出的一個醉漢,給他上了一堂詩歌和音樂課:在自己的家中,醉漢阿不都克里木摘下掛在墻上的樂器,自彈自唱:
愛情是什么,
哎……我問你愛情是什么?
不是融化的冰山,
不是燃燒的烈火,
讓我來告訴你,
讓我來告訴你,
愛情是什么?
哎……是兩個青年的春天
姬書藤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語地感嘆:“我也許一眼就能看透烏魯木齊的五臟六腑,卻永遠也讀不懂喀什噶爾那雙迷蒙的眼睛……那是從沙漠里變出來的活蹦亂跳的大魚,是冬天光著腳穿著一雙塑料涼鞋的農村小姑娘轉眼變成身姿窈窕的美麗公主,是從破草棚里爬出來的孤寡老人舉起一只枯枝般的蒼白手臂低聲喊著‘毛主席萬歲……是荒誕?是魔幻?是不可思議的嘲諷和幽默還是什么別的?”
《西行記》還有對麥蓋提人的刀郎麥西來甫的描寫:“那不是跳舞,那是向沙漠示威!”這完全是神來之筆!有關喀什地方民族藝術的描述與評價中,誰見過這樣的畫風?在與風沙的千年搏斗中,那里的人們雖不能說勝出,但也從未失敗過,人和沙漠只是在共處而已。那塊土地上子民的樂觀與曠達、苦難和憂傷,若非“臥薪嘗膽”,誰又能體會得到?無論如何,這就是某個時間與空間中的喀什,亦即小說中的喀什噶爾。主人公姬書藤的八年生命時光,并沒有在那里白白度過。
四、失敗者
《西行記》中為什么會寫到屈銘這樣一個人?從方方面面看,他顯然是個失敗的人。小說中有關屈銘的筆墨不少,主人公姬書藤則經歷了從對這個人肅然起敬到最終拋棄的過程,意味深長。除了結構安排上的考慮——姬書藤和作品中的另一位主要人物程墻,是在屈銘家里相遇相識后來又分道揚鑣的——還有對一個在革命上不徹底、在文學上半吊子、在社會歷史認知上也搖擺不定的人物類型的精彩塑造。
屈銘是一個流寓喀什的“三八式”老干部。姬書藤在1970年代遇到他時,他被從行政十二級降到十七級,正掛職一個公社副社長,整天看看書寫點東西,聽說是個作家。這讓對文學抱有熱情、人生尚未真正開始的姬書藤喜出望外。屈銘對自己的早期經歷難掩驕傲:“噢,那個,我是三八年到了延安,十五六歲,愛好文學,就想上魯藝。小孩子啥也不懂,給毛主席寫信要求上魯藝學習,毛主席同意了,批給胡耀邦,胡耀邦那時是中組部長,我就進了魯藝……我們那個班,李季呀,老杜(鵬程)呀,賀敬之、郭小川,這些都是小同學。李季你應該知道吧?”
還有一點是姬書藤自己沒想到的,屈銘竟然是自己父親的老戰友。所以最初在屈銘家,“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秘密聯絡員找到地下黨組織那樣,在喀什噶爾這個地方有了據點。這是一個和他氣味相投的地方,可以讀書,可以聊天,還可以了解到很多正面宣傳之外的真實情況”。屈銘也歡迎他,兩個人成為忘年交。
屈銘還有一個忘年交,比姬書藤小一歲,名叫程墻,是《西行記》中的另一個失敗者。程墻是個“盲流”,小學文化,因為出身問題在內地混不下去,跑到新疆找飯吃來了。他流落到屈銘掛職的羊大曼公社,給人家打土坯。但程墻愛讀書,經常找副社長屈銘借書,立在門外,讀完一本,再借一本,如饑似渴,這讓屈銘很賞識。“文化大革命”爆發,程墻造反。一場“革命”下來,他搖身一變,成了喀什地區有名的造反派頭目,“經常披一件棉軍大衣,出現在戰火紛飛的兩派武斗現場,那個勁頭看起來就很像是解放戰爭中的一位縱隊司令”。在造反這件事上,屈銘和程墻完全默契,心領神會。程墻在臺前沖鋒陷陣、叱咤風云,屈銘在幕后不露聲色、出謀劃策,似乎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
姬書藤不滿現狀,實際上是不滿當時的現實。本屬革命者后代的他,還有他的家庭,在這場“革命”中都受到了嚴重沖擊。他隱隱感覺到,他的不滿與程墻完全不一樣,“程墻看樣子是要砸爛這個‘舊世界,而他懷念和依戀的,恰恰是程墻正想要拼命砸爛的那個‘舊世界”。這就是四十年前那場史無前例的社會政治運動,在具體參與者身上非常具體的表現。后來公開的文獻,包括一些大大小小人物的傳記、回憶錄,都印證了這一點。那場五十前的“革命”實際上有兩個方向、兩種沖動。所謂的激進派與保守派之間,斗爭已經發展到白熱化、明朗化的程度,從中央到地方各有一脈相承。屈銘是寄望于程墻這一派成功,借以改變自己長期下放邊地的命運。后來程墻一派失利,屈銘也遭遇批判,機關黨委書記命姬書藤在批斗會上發言,被他拒絕,雖然在造反問題上,姬書藤并不認同屈銘的做法。屈銘是一個典型的機會主義者和功利主義者,因為他早期的革命文藝生涯,不僅沒有給他帶來榮華富貴,反而被貶邊地,所以他寄望于另一場“革命”的成功和新的利益分配,這是姬書藤逐漸擺脫屈銘影響的主要原因。
姬書藤和程墻之間的思想認識分歧更是致命的。一九七六年周恩來總理去世,人們自發到天安門廣場紀念,演變為后來的“四五”事件,運動被鎮壓。程墻有一次曾當面問姬書藤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姬書藤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認為天安門廣場的群眾悼念活動是人心所向,不準悼念是有問題的。程墻提醒他,毛主席沒有參加周恩來的追悼會。姬書藤被逼得說出了“毛主席也是人,是人都可能犯錯誤”這樣的話。“程墻聽姬書藤竟然這么說了,似乎一塊石頭落地,談話的目的達到了。他也是想探探對方的底,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們是不同營壘的人。”被視為接班人的黨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在路過喀什的短期停留中曾點名召見程墻,王對程賞識有加。
“四人幫”倒臺,程墻的政治生命也告終結。小說給出了這個失敗者令人瞠目的一段內心獨白:“我這樣一個跑到新疆找口飯吃的小盲流,終于混成了一個政治犯,在這個喀什噶爾,還是‘要犯。從‘要飯到‘要犯,一字之差,十年拼搏。值了,也算值了。從明天開始,隨時就等著公安局的人登門拜訪了,來吧,抓來吧,我就在這兒等著!不逃,不躲,也沒處逃沒處躲。也不反抗,我要笑瞇瞇地讓他們抓走,政治犯嘛,總要有一點政治風度才對。他奶奶的,咱認了,不就是栽了嗎?沒什么了不起!要是反過來想,這四個人得了勢,不是照樣舉國歡慶、徹夜游行慶祝嗎?人民是什么?人民就是政治風向下的墻頭草!如果真是那樣,我程墻就是喀什噶爾的大英雄,天才的青年政治新星,我走進的就不是監獄,而是主席臺。我也會向歡呼的人群招手致意啦、面帶微笑啦,那時公安局的干警全都成了我的保鏢,乖乖地給我敬禮,為我站崗。奶奶的就這么回事!”如前所述,在文學觸及到當代政治文化的實際時,作家們缺失的,往往并非政治正確的方向或結論,而是對政治力量的性質、政治家的懷抱,以及政治發展情勢的文學呈現。《西行記》的不同就在于,作者正視并恰當地處理了作為歷史內容的某種社會現實,從而實現了對表現對象的“知識性”穿透。
姬書藤不喜歡程墻,但是當程墻成了囚犯以后,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程墻近乎于勇的跳崖自盡,更是讓他驚心。“他見不得別人落難,就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飛揚跋扈……熱愛自由,崇尚平等,姬書藤也是逐漸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的另一面。一個人或一些人欺負、凌辱另一個人或一些人,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這是那種非常恐怖的行為;這種事一旦開了頭,迫害、虐待、殺戮和毀滅就會隨之而來。”所以,姬書藤在喀什所得到的歷練,可以說主要是在所謂的社會政治方面,更深入一點,則是在人性層面。兩個失敗者屈銘和程墻,對姬書藤而言是某種塑造力量,幾乎具有人生的向導意義,最終都被他超越了,這取決于姬書藤本人的某種天性和覺悟,但姬書藤并未因此逃脫更為可怕的精神恐怖與心靈磨難。
五、荒誕與真實
蛻變脫皮這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人身上?如果真的發生了,是由于心理原因還是一種偶然的奇特生理現象?在一部看上去中規中矩的寫實風格的小說中,這突如其來的一筆,很難讓人想到是文學上的怪誕手法。《西行記》的整體氛圍是壓抑、低沉的,很多地方甚至是非常苦澀的,因為一個青年四顧茫然,因為命運的安排意想不到且猝不及防,還因為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一開始就是扭曲變態的。盡管如此,在這部小說中,作家并沒有任何僭越:沒有添油加醋,沒有撒胡椒面,沒有對苦難的任何玩味,也沒有對史實的歪曲,一切對于那個年代的戲謔、惡搞或者是肆意的杜撰都被克服了。所以當一個令人瞠目的荒誕場景最終出現時,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與作家的想象力無關,這只能屬于某種不可抹殺的事實,它真切地發生過,并被誠實地記錄下來了。
“四人幫”被粉碎后,姬書藤原本覺得天朗氣清,開始對自己的未來有了一些謹慎的期許和很有分寸的幻想。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突然開始的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的運動中,他竟被地委列為重點清查對象。因為有人揭發,他說了“毛主席也是人,是人都可能犯錯誤”這樣的話——事實上出賣他的并不是程墻,這位落草的“政治家”在監獄里什么都沒有說,是他們談話時一直躲在廚房里沒有露面的程墻妻子小鞏揭發了他,他因此陷入可怖的無妄之災。
他開始寫檢查,不過關繼續寫。月余時間,檢查字數快趕上一部長篇小說了,人形銷骨立,精神頭兒沒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精神痛苦可想而知。他在檢查里寫,自己一定要“脫胎換骨”云云,誰知道他真的就像蛇一樣蛻起皮來。
“他開始沒當回事兒,看到胳臂上翻起一些薄皮,自己隨手撕扯掉。后來發現越來越嚴重,不光胳臂,胸部、腹部、后背、大腿小腿,全都開始蛻皮。那皮已經不是薄皮,更不是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塊了,而是像塑料薄膜,像紙一樣,大塊整張地往下揭了。他自己往下揭,好像有癮,不揭不舒服;自己夠不著的地方,讓妻子莊延幫他揭。背上的皮厚,一揭好大一塊,莊延看著發怵,一邊輕輕地揭,一邊擔心地問‘疼不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你就放心揭它,沒事!
莊延揭下來一塊,放在旁邊讓他看。又揭下來一大塊。‘哎喲,好大的一塊!他偏過臉去一看,有半張小報那么大一塊,白紙一張,質地堅韌,便說‘別扔了,還不如在上面直接寫檢查呢。人皮檢查,比稿紙上的更深刻!”
印象中,這種讓人毛骨悚然、讓人恐懼,甚至有幾分厭惡的情景,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文學虛構中都從未發生過。張賢亮寫到過極度的饑餓感和性壓抑,但饑餓感和性壓抑恰好是一種最正常的人類生理反應。在《無命運的人生》一書中,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也曾寫過:即使是在集中營里,“在那些煙囪旁邊,在痛苦的間隙中,也有過某種與幸福相似的東西” 。但這些經驗依然不那么反常。在各種極端條件下,人出于生存本能而釋放出來的任何力量乃至想象,可以說都在常理之中,并不會太悖謬于我們的經驗。唯有《西行記》中的這個細節是極度駭人的:姬書藤拿著從自己身上揭下來的皮,舍不得扔,居然想到了用來寫檢查,或者是表忠心。“畢竟是從自己的肉身上蛻下來的啊,薄如蟬翼,柔若宣紙,扔了多可惜……何不在自己的皮上寫一段忠于毛主席的決心呢?這不是對那個揭發的有力反駁嗎?他思前想后,覺得可以,就小心翼翼地在皮上寫起來。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在支部召開的批判幫助會上,姬書藤首先從一個紙盒子里拿出這張寫著自己忠心的人皮。他希望支部把這個和他的檢查一起收入他的檔案。他對那些人說:“不是有人說我反對毛主席么,我用實際行動證明,對毛主席,我從來沒有二心!” 這一招果然奏效,他贏得了大部分人的同情,檢查算是過關了。
這個驚心動魄的細節,讓我們想到的只能是一種“非人”的狀況。當社會變得癲狂、失序,而人又陷入其中不得自拔時,不堪殘酷壓力的個體就會出現這種可怕的變異:脫發、掉皮、一夜白頭,甚至最終精神崩潰、喪失理智。然而,更具悲劇性的地方在于,當我們習慣上認為的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切條件都喪失了以后,剩下的就是絕望和走投無路的時候,“文革”中的種種殘酷,或者是其他諸如此類的暴行,卻讓我們看到,在起源于時尚之都巴黎的“革命”聲浪和我們祖先千年文化哲學的交匯處,茍活者還是會有一條生路。繼續借用凱爾泰斯在上述小說中的話說,就是“沒有什么荒謬是我們不能夠自然地生活于其中的”。這就意味著,為了應對歷史的畸變,人甚至可以自我非人化:“壓迫越殘酷,被壓迫者就會表現出越廣泛的合作意愿。這其中有著無數微妙的變化和動機:恐怖;意識形態的誘惑;對勝利者的奴態模仿;短視地渴望任何形式的權力,即使荒唐地有著時間和空間上的局限;懦弱;還有,最后的精明的算計,希望逃避強加的命令和秩序。人們會同時帶有一種或多種動機,但無論如何都是在形成灰色地帶的時候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大衛·利文斯頓·史密斯《非人——為何我們會貶低、奴役、傷害他人》)這樣我們看到的就是,一種被稱之為“政治”或別的什么的異化力量,如同狂風和雷電一樣發作,而人也在以非人方式迎合著那自然力一樣的暴行。今天看來,在“文革”中出現的大量施虐與受虐,其實是在任何時空、社會或種族背景下都可能會發生的慘劇,只要條件具備。因為非人化根植于人類的本性,這一令人沮喪的現實在歷史中不斷重現,從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毒氣室,到新世紀美國軍人在伊拉克虐囚,都是例證。正如史密斯在《非人——為何我們會貶低、奴役、傷害他人》中所指出的:“人性包含一種特殊的成分——在很多地方被描述為理性、情感能力、靈魂等,這在其他動物身上是缺失的,而正是這種特殊的成分使人權成為可能,所以,認為對他人施暴是得到了種族、宗教或國家授權的人,完全沒有認識到什么是人稱其為人的深刻真理。”屠殺、虐待和奴役等等非人化現象的出現,原因可謂無限復雜,既關乎歷史和文化,也關乎我們對人的本質的了解,而真正重要的,恐怕還是對非人化之所以能夠運作,以及其運作機制的形成,保持足夠的警醒,這就是《西行記》讓人深思的地方所在。因為比之內亂性質的文革,暴行還“正當”地存在于更為可怖的戰爭中,小說中對革命“前傳”的勾陳索引,讀來同樣引人深思。
六、背影
除了屈銘這樣一個文不文武不武的角色,《西行記》中還出現了另外幾個“西行”的革命者的背影,之所以說“背影”,是因為他們都并沒有被當作主要人物來寫。不過,雖非主要人物,他們的存在卻不可隨便忽略。小說開始曾提及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干部子弟劉西,此人的父親是個老紅軍,任農墾廳廳長,一九二九年參加革命,江西永新縣人,年輕人鬧紅時一起出來,先是跑到南泥灣種地,后來竟然一路跑到了新疆。老紅軍自我調侃:“早知跑新疆來種地——農墾廳長不是種地的嗎?種荒地,還不如在永新老家種地呢!”和劉西的情況差不多,姬書藤和柳司理(哈皮)也都是少年時隨父母到新疆的,他們的父輩都是扛過槍打過仗的一代人,和平時期被調遣到新疆,在相對優越的家庭背景下,他們一起打球游泳唱歌朗誦詩度過青少年時代,生活也曾無憂無慮充滿陽光,直到“文革”開始重新洗牌。
這樣,《西行記》實際上有意無意觸及了一九四九年后新疆社會治理結構的基本形態:從解放、軍管、軍墾逐步過渡到正常的和平建設時期,相當一部分喋血太行、逐鹿中原,在中國革命戰爭中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及其后代們,注定要忠骨埋天山。姬書藤的父親姬承先和岳父莊元興即為其中之人。不同于“貶謫”,不同于一般情況下“打江山——坐江山”的順理成章,這些革命者攜家帶口從內地到新疆,還有屯墾戍邊的使命,管理和建設邊疆的責任對他們而言也是義不容辭。然而,他們中個體的命運是各不相同的,兢兢業業躬身普通崗位,“革命”到頭告老還鄉者有之,被政治運動無情捉弄而陷于絕境者有之,從風土禮俗、飲食文化乃至婚姻關系等方面徹底融入邊疆之地的多民族社會,終老西域者亦有之。無論如何,他們精神上的流落和飄零之感是存在的,對他們的情懷、欲望和生命行狀的書寫,也理應是當代中國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但這個題材領域,表達幾乎空白。
周濤在作品中“捎帶”出的革命人物,新穎之處在于他們都被摘除了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光環、花環甚至勛章,他們是和宏大敘事無關的世俗人物而非歷史功臣,他們自己也在掙扎、爭斗,以求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實現社會認可與自我價值感的平衡,他們會再度遭遇生命中的黑暗,一如從前在血腥的戰斗歲月中。據屈銘指證,姬書藤的父親姬承先是解放軍一野六軍的一個營長。一九四二年,姬承先被日本人俘虜過,但不是在戰場上,而是他得傷寒病住院的時候。日本人包圍了醫院,嚴刑拷打姬承先。吊起來用木棒打,大冬天用一桶一桶的涼水澆醒,再打。姬承先咬死沒有暴露身份,只說自己是小學教員。其實他知道八路軍兵工廠和三八六旅的情況,但這些都沒有受到損失,他怎么可能是叛徒呢?后來,日本人讓他做苦力,他說服另外一個苦力,伺機偷上一支王八盒子,逃了出來。這個英雄行為卻成了“歷史問題”,結論是“有叛變嫌疑,不宜重用”。“這個往檔案里一裝,建國后第一批外交官當不成了,發配到了新疆,當了個圖書館館長。再遇上文化大革命,干脆打成叛徒,開除黨籍,下放農村,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還活著。”像這樣理想信念堅定,革命意志堅強,投身民族解放事業義無反顧,到頭來個人命途卻如此多舛的,在新疆何止姬承先一個?
姬書藤的岳父莊元興,位居南疆軍區司令員,是老紅軍出身,戰爭年代打仗無數,算是一個頭腦比較清醒的老革命。紅軍時期,蘇區肅“AB團”,他和另外一個蓮花入伍的紅軍戰士被認定為AB團分子,兩人被捆在一起,拉到河灘上。為了節省子彈,就用河灘里的鵝卵石砸腦袋。那個蓮花的紅軍戰士先被砸死了,該砸他時正好賀老總騎著馬過來,一眼認出了他,對殺人者說他不是AB團,才免于一死,是賀老總救了他的命。
莊元興承認,除了在戰場上殺敵,自己也親手殺過自己人。抗戰的時候,他是個保衛科長,組織上說有個人是叛徒,上級交給他的任務是把這個人處決掉。“我們把他騙到一個山上,用繩子勒死了。他走到半山腰有感覺,死活不肯再走,我們就把他勒死了。后來又說是搞錯了,不是叛徒。白白把人家搞死了。”說起這些,莊元興顯得平靜而又自然,就像完全置身事外一樣。只是他的身世,還有他所講的故事,讓姬書藤、柳司理、王鐮幾個成長于1960年代的青年人的歷史認知可能瞬間就被顛覆了,革命不僅是神圣的,而且也是極其殘酷的。但真正殘酷到讓他們目瞪口呆、以至根本無法想象的,是莊元興僥幸活下來以后發生的事情:當發現肅AB團誤殺錯殺了太多的人之后,反過來又開始清算執法隊的人。對這些當時也就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他們頭腦中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理想主義一類精神堡壘的坍塌,瞬間的思想裂變可想而知。事實上,姬書藤那一代人身上的政治嗅覺,的確很早就被激活了,他們比一般人能更清醒地看待眼前正發生的另一場狂熱“革命”。對“文革”中從中央到地方的斗爭派系、干部淵源,也就是當時社會政治權力結構的脈絡,他們了然于心,甚至早已經本能地選邊隊,等待“黎明”的到來,有別于一般群眾的隨風搖擺或者是逆來順受。
《西行記》正是通過對這類非常現實的、任何情況下都頭腦清醒的革命者類型的刻畫,完成了對“老一代人”革命素養和政治眼光的不一樣的呈現:沒有那么多“主義”,不需要多復雜的理論,一切都可以簡化為對實際工作的繼續推進,這就是繼續革命了,只要操作起來簡單、實用、有效即可。這樣的革命者類型,在當代中國文學中不是沒有,只不過往往被概念化了,經常被漫畫為馬列主義和農民思想的混合體,和這與作家生活經驗的缺失有很大關系。《西行記》對這類“背影”的勾畫,當然不是要消解革命意義、解構制度理想,而是基于自然的還原、真誠的記敘,這同樣建立在作家的生活經驗之上。恐怕只有在家庭場景中出現,而且可以經常切近觀察的情況下,你才有可能認識并理解這樣一種腳踏實地的人。他們把一切浪漫的、詩意化的、辭藻或知識層面的東西,都實際化為飲食男女日常的生活問題了,更接近“食色,性也”,而不是偉大的烏托邦。
七、詩思和獨語
除了自傳體特征,《西行記》還有一個很容易辨認的特征,就是詩思和獨語,這點一望而知。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講故事的不老練、敘述經驗的不地道、人物塑造的殘缺變形,完全可以被抒情的酣暢和哲思的深邃所彌補。一般來說,小說家們擅長繪聲繪色地編故事,而詩人們偏重抒情、議論和思辨。在《西行記》中,作者甚至直接闡明了這一點:“詩人和小說家完全像是兩種動物,詩人是禽類,它們用心感受世界,心會飛翔;小說家是非常實際的,終生匍匐在現實的土地上,用靈敏的嗅覺低著頭嗅來嗅去,它們是獸類——它們對自己的那塊領地(用尿味標示出來的)了如指掌。因此,真正的詩人是寫不了小說的,同樣,真正的小說家也是寫不出好詩的。”
不過,中國作家們在這方面的表現似乎尤為極端,詩人和小說家往往互不搭界,小說家們只迷信故事和人物,而大部分詩人的敘事才能相當匱乏。這往往導致一種糟糕的結果:我們幾乎看不到一部為理性精神所統攝的小說,也看不到一首情景交融的敘事長詩。這里所謂理性精神的統攝,并不是指理念的引導或主題先行,而是說文學人物形象不能只是對生活的簡單模仿,小說對人的社會和歷史屬性應當有所把握,而作者也應當提供有精神價值的人類意識形態;所謂情景交融的敘事性詩歌,也并非意味著作品淺表的故事性或者戲劇因素,而是說抒情主體除了修辭的華麗和意境營造,還必須有能力建構敘事的框架和時空規模,至少要有朝向“史詩”邁進的信心和愿望。離開了這一點,中國文學的現代價值就是可疑的。
在《西行記》中,周濤不可救藥地使其主要人物姬書藤時常陷入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獨語和沉思,這其實是詩人的抒情習慣使然。他在詩歌、散文創作時慣有的第一人稱視野,那種凌駕于眾聲之上的領唱、獨唱,在小說主人公身上“靈魂附體”般出現了。比如像這樣的對同代人生命意義的自嘲:
“可悲呀,我們這一代如此愚昧無知卻自以為聰明絕頂,如此野蠻粗俗卻想去解放全人類,如此辱沒中華文明卻認為是空前絕后的一代……荒唐不荒唐?愚蠢不愚蠢?誰把我們塑造成這個鬼樣子的?誰讓我們把兇殘當成勇敢,把虛妄當成理想,把文明當成敵人……”
首先我們或許應該承認,這些對特定社會歷史的直接質疑,是不大可能出現在一般的敘事文學中的,可能只有托爾斯泰之類的“古典”作家例外。問題是,在我們已經看到過的所謂反思文學和傷痕文學中,有夸張的指控,有哭泣和哀嚎,但就是少見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懺悔意識更是極為罕見。更多的文學作品,對經歷了十年浩劫的那代人精神面貌的刻畫,基本上都是不到位、不準確的。所以即便過去了四十多年,周濤的這種檢討仍然有必要:
“你只要看到這一代人的那些破碎的面孔,疲憊無聊的表情,愚蠢而又哈欠連天的嘴臉,喋喋不休卻又毫無意思的語言垃圾,你就會明白從前他們曾經受到過怎樣的蹂躪。今天你要是看到他們不停地像馬一樣放屁,你也許會原諒他們的,他們只剩下了皮囊,空洞的、乏味的皮囊,那里面裝滿了比豪言壯語更可笑的臭屁。他們始終都還保持著過去那種關注現實的習慣,對許多事物躍躍欲試不甘落后,不知老之將至。似乎過去歲月的犁鏵并未觸動過他們什么,只是淺淺地在額頭和眼角劃出一些溝紋而已。他們一般來說都喜歡回憶往事,有一種回憶錄式的心態,也有一些甜蜜的傷感和憶苦思甜的滿足,自艾自憐的興趣有增無減,但是沒有什么人理解自己的經歷。”
盡管小說家們可能不會或不屑于這樣做,但詩人寫起小說來就會毫無顧忌。還有一種可能是,小說家們根本寫不出來,因為他們沒有周濤這樣的人生經歷,沒有周濤這樣的語言優勢,也缺乏周濤這樣的直覺和敏銳。周濤小說中這種大段充滿反諷的議論,還讓我們想到艾倫·金斯伯格長詩《嚎叫》的首句:“我看見我們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癲狂之中,那些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人,和那些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被損毀的人,其實是同一代人,他們共同的悲劇就在于: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在《西行記》中,還有大量獨語式的東西,是對革命者后代的成長邏輯及心路歷程的如實披露,這也是以往同類題材小說鮮有人觸及的。因為主人公姬書藤出身于所謂的紅色家庭,小說中的不少篇幅都關乎這類人的心靈樣式。我們都知道,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向來是旗幟鮮明地反對血統論、出身決定論這些東西的,但在和姬書藤背景相似的一大批人那里,對自己出身的家庭、社會階層或者說血緣的、血統論式的意識,反而更強烈一些,甚至超乎一般人的想象。這與“天下”或者是“江山”之類的古代政治觀念不無瓜葛,還可能隱含著權力的代傳、世襲等思想。所以當姬書藤在入黨問題上遇到麻煩時,他的思維特點就很有代表性。本來,“他的家庭從小就讓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共產黨是自己的黨”,父母都是老黨員,他母親說他三個月的時候就參加支部會并非玩笑話,他怎么可以不入黨呢?可是自從父親姬承先被開除了黨籍,他原來的那份理所當然的信心涼了,他知道自己入黨沒指望了,至少難度會很大。他的這份氣餒、沮喪,很大程度上和自己的社會階級地位的突然失落有關,他原本屬于一個優越的群體——高干子弟,該群體因父輩拋頭顱灑熱血之故而理當蒙受祖蔭。
姬書藤比較熟悉的,大部分是些干部子弟:“這些人小時候不是虎頭虎腦的就是清俊秀朗的,都很聰明可愛,望之皆如人中龍鳳。有個小家伙才上小學三年級,就可以歷數十大元帥、十個大將和六十幾位上將的姓名、職務、軍銜。人奇之,問道:‘那你長大能當什么將?答曰:‘至少上將。這些小孩聰明、健壯、自信,有優越感,都是些共和國的寶貝呢。及至長到十六七歲,愈加高俊不凡,體育文藝多有天賦,似乎父輩的革命生涯真有什么血脈遺傳。”
正如有人一針見血地總結出的:“他們對中國革命的家長里短,如誰本來是誰的人,誰1955年得的將星,誰后來享受了‘大區正職待遇,特別津津樂道。在他們那兒,中國革命被血緣化成了一群‘爸爸‘叔叔‘阿姨什么的。”(黃紀蘇《中國革命的兩份遺產》)同樣,《西行記》也指出了這些人“后天不足”的一面,他們得天獨厚,贏在起跑線上,百米沖刺遙遙領先、神氣十足,后來到了社會上,大部分不能適應,許多人三十歲以后漸趨平庸,銳氣消磨,不復有任何競爭力……至于中國革命的精神遺產:追求社會平等,崇尚利他主義的新文化,到了他們那兒更是全然不見了蹤影。毫無疑問,姬書藤自己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員。他很清楚,自己“是被嚴格篩選過的食品喂大的”。他也確信:“正是這樣,我們這一代人正是這樣滿懷信心地像一塊石頭一樣地長大了,水潑不進,針扎不透,任何別的事物都很難再滲入我們的頭腦。”所有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內容,實際上都包含著令人震驚的社會學事實,這種社會學同時也在呈現某種中國人特有的人性事實、政治文化事實。《西行記》看似不經意的表露,令人嘆為觀止。
可以說,正是不可遏止的詩思、固執的獨語,是詩人在寫作上的“偏科”現象,成全了周濤的這一次寫作,讓《西行記》獲得了任何虛構作品都不可能實現的還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