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鴻
今年1月29日,恩師潘汝瑤先生(1906-1999)離開我們已整整二十年了。這些天,先生的面容不斷在腦海里浮現,思念之情不能自已,爰草此文,以為紀念。
1982年2月,我進入中山大學經濟系,隨汝瑤師攻讀中國古代經濟史。初次見面,時年76歲的先生面容清癯,金絲眼鏡,不多的灰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合身的中山裝,一口溫軟親切的客家普通話,透著一種少有的清爽儒雅。后來知道,太先生立齋先生是著名僑領、實業家和社會活動家,先生少年家境優渥,先后留學日本九州、東京帝國大學和早稻田大學,曾任教于廣東法商學院、中南財經學院、湖北大學、暨南大學等多所學校。先生那時是系里唯一一位治中國經濟史的教授,也是最年長的在職教師。
先生是一個率真親和的長者。入學不久的一天早上,老先生6點多鐘就來宿舍敲門,把我們從床上喊起,說年輕人不能貪睡,必須早起鍛煉、讀書,以后我還會來的,隨即轉身離去。從此,我和郭小東學兄自然不敢不黎明即起。一次在課堂上,他很鄭重其事地說,年輕人萬萬不可染上某種不良嗜好,你們必須切記,讓我訝異不已。他平時是很和善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有一次他想了解我們日語學習情況,命各讀一段課文,我倆磕磕巴巴念完,他聽后苦笑,只是說了聲不行啊,要用功,再無他話。先生日語極佳,學校有重要日本客人來訪,總被請去做陪同和翻譯。換一個精通日語的老師,我們大概是要挨罵的吧。然而,他卻會因為學術上見解不同大動肝火,如他曾就孫中山祖籍地和是否源出客家問題,和若干學者打筆仗,文如金剛怒目,和他平常的溫文爾雅判若兩人。一次和他談及此事,老先生立即激動起來,說大是大非,絕不能緘默。
先生更是一位善于教人的好導師。實事求是地說,先生直接教給我們的東西并不多。他自己的專著和論文很少,也只給我們開過一門中國古代經濟史。先生的高明和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深知一己的局限,因而想方設法為我們安排了最好的師資和課程,并積極鼓勵我們充分利用中大的良好條件,自主選課學習。
第一次上課,先生即交給我們每人一份學習計劃。計劃包括兩部分:讀書書目和課程安排。書目列出包括相關經、史、諸子等全部先秦史基本史籍,要求一本本認真研讀。課程安排,則是先生為我們確定的必修和選修課程,其最大特點,就是課程和授課教師遠遠超出經濟系,甚至超出了中山大學的范圍。
比如,課表中有古文字。先生請來容庚先生高足、古文字研究所的張振林老師,給我們兩位學生開設《金文》課,手把手地教我們對著拓片圖錄認字釋文。在先生指點下,我還到中文系旁聽了陳偉湛先生的《古文字學》,孫稚雛先生的《說文解字》和李新魁先生的《古音韻學》三門課程。
有考古學。我因此到人類學系學習了《新石器考古》《商周考古》和《戰國秦漢考古》三門課程,有幸聆聽了曾騏、商志鐔、馮永殊三位先生的授課。
有世界上古史。先生特邀他的同鄉老友,華南師范大學的林倫彥教授授課。林先生是一個奇人,通曉十余種外語,曾經擔任李濟深秘書和民革要員,以及嶺南大學哲學系、中山大學經濟系和華南師院歷史系主任,是廣東省著名“右派”。因為他年事已高,我們每周乘公共汽車去他家上課。林家環壁皆外文書,先生豪放健談,上課以外,每多回憶平生,談摭掌故,令人印象深刻。與此同時,我還旁聽了歷史系孔令平先生的《世界上古史》。
課表上還有一門邏輯學,我是到法律系選修的。
上述課程內容,都是治先秦史所必須打下的基礎,我何其幸運,初入其門,能夠得到這么一批大腕級先生的親傳。雖然當時我是在經濟系讀經濟學碩士,先生卻給了我一個更大、更高、更自由的求學空間。中大三年,我的學業進步較快,畢業論文入選1985年全國《經濟學博士、碩士論文選》,更重要的是給我打下了較堅實的治學基礎,受益無窮。這不能不歸因于先生廣大寬厚的胸懷和師者的睿智,這才是我的幸運所在。
當然,我也要感謝母校,其時學校寬松的教學管理給予我們很大的學習自由,眾多優秀教師和豐富課程使學生學有所師,開放的圖書館和各院系資料室為研究生提供了良好的研究條件。正是在中山大學,使我真正領略了大學的魅力。在我的心目中,一所好大學就應該是這樣。相比之下,當下很多大學里,且不說研究生往往只能在院系內選課,導師帶學生一個人包打天下也很普遍,這是令人憂慮的。為什么改革開放四十年了,高校在某些方面反而不進而退?教育改革該向何處去,回顧歷史,可供啟迪。這當然是另一個話題了,但由此,也讓我益覺受業于先生是我人生之大幸。古人有云:“千里求明師”“明師未遇肯安閑”,乃言明師之可貴。先生固非大師,一生也只帶了兩個研究生,但在我心目中,先生是不輸任何名師的明師,令我永遠感念和尊敬。
先生的好處,我是隨著年歲和閱歷的增長才越來越多地體會到的。上面這一段,可算是最深的感悟。在此之外,先生還有不少故事和特質,也是值得追憶和致敬的。比如先生愛國情殷,曾投筆從戎,參軍抗日;“文革”后出任廣東省政協委員和省政府參事,對國家大事屢有諍言;先生淡泊名利,雖出身富家,數十年以教為生,家無積蓄,晚年經濟狀況好轉,熱心公益,多次為家鄉捐資助學和修建道路,等等。這些,何國華先生在《著名愛國愛鄉學者、教育家潘汝瑤》一文中有所介紹(見所著《廣東歷代著名教育家評傳》,南方出版傳媒、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無需我再敘述。
這里可略作補充的,是作為詩人的先生。汝瑤師喜歡作詩,我們讀書時就知道,因為他喜歡拿出近作給我們看。畢業后,他給我寫信,有時也附寄幾首詩詞。那時我完全不懂詩,因而不能贊一語,今天想來,或許讓先生失望了。后來對古詩詞興趣和了解漸多,再讀先生詩作,才感到有特色和味道。先生之詩,少用典故,淺白如話,近似竹枝詞卻又有一種淡淡的書卷氣,更有真摯情感在,故能動人心弦。像中大人頗喜引用的《中大雜詠》及《歸鄉》組詩即是代表,如:
北枕珠江南面市,東友白鷺西朋凰。東西南北千層樹,誰識其中是學堂。(《中大雜詠》之一)
小樓庭院靜如嘩,夏日蟬聲春夜蛙。伴我寂寥思索易,讀書常到月傾斜。(《中大雜詠》之三)
每到春來花似錦,中區場地草如茵。游心不解繁忙事,幾度偷閑看杜鵑。(《中大雜詠》之七)
巢林越鳥戀南枝,村酒樽前有所思。看到故園花似錦,應多游子怨歸遲。(《歸鄉》之四)
循舊尋思舊夢遐,當年燕子入誰家?東風能染千林綠,難阻人間鬢發華。(《歸鄉》之五)
談笑當年尚依稀,乘時原應破空飛。頭顱擲處斑斑血,古柏碑前淚滿衣。自注:“‘頭顱兩句,學藝舊日同學作烈士者眾,古柏是其中最著者也。現學藝中學尚有其紀念碑在焉。”(《歸鄉》之七)
先生鄉貫梅州,是客家的大本營。山歌為客家人傳統,受此影響,客家地區詩人竹枝詞之作甚盛,詩風亦尚清新淺白,至黃遵憲主張以時為變,乃有“我手寫我口”之倡,似乎也與此傳統有關。先生詩作風格,顯然其來有自,但又有清婉從容的個人面目。但可惜,等我有此感受之時,已經不能向先生當面請教并與之唱和了。
似乎冥冥中注定,我和先生的緣分不僅僅是師生。我隨先生讀書時,并不知先生的黨派身份。我自己于2002年加入九三學社,后來到九三學社中央工作。然而直到2017年,我才偶然從黃驚雷同志處得知,先生是1956年入社的九三老前輩,且曾任廣東省委常委、顧問,在社內德高望重。聞此我真是驚喜莫名,沒想到我與恩師之間,竟又有九三同志這樣一層關系!今天想來,這固然有巧合,但也有某種內在聯系,這便是我們師生有著共同的對民主與科學的追求。我心里也有遺憾,倘在先生生前,能以九三學社社員的身份和他相見,先生該會多么高興!每思及此,我對先生更加懷念,也更覺得必須努力做好本職工作,因為這一定是先生所期望的,因而也是對先生的最好紀念。
(作者系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副主席,九三學社中央常務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