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鈺
摘要:美刺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文藝理論概念,它的產生和發展呈現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分明脈絡。它萌芽于先秦,從《詩經》到孔子的“興觀群怨”說都有朦朧的體現,到了漢代“美刺”說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理論體系,但是由于當時特定的歷史文化等因素的影響,漢代的“美刺”說形成了一種“勸百諷一”的風氣。
關鍵詞:美刺;興觀群怨;勸百諷一;重“美”輕“刺”
“美刺”說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藝理論。“美刺”,即歌頌與批判。所謂“美”是指作家作者們對生活采取的歌頌的態度,所謂“刺”是指作家作者們對生活中的黑暗面的批判與暴露。“美刺”說產生于先秦,發展于漢代,漢代的文人開始自覺地對美刺進行運用,但由于當時的政治傾向和文化風氣的引導,“美刺”說也出現了一定的問題。
一、“興觀群怨”——美刺的萌芽
美刺的說法由來已久,在先秦時期早有源頭,在《詩經》中已經有了朦朧的體現。《詩經》分為《風》、《雅》、《頌》三個篇章,一般認為《雅》和《頌》就是“美刺”說中“美”的源頭了,《雅》分為大雅與小雅,其中的一部分篇章是為了歌頌統治者的文治武功而作的,多用于典禮集會。《頌》有周、魯、商三頌,周頌是周王朝時期用于宮廷祭祀的曲目,魯商二頌則是春秋時期在朝堂上歌頌祖先的樂章。而《風》和《雅》的一部分則被認為是“刺”的起源。《風》即“國風”,是先秦時期的勞動人民口口相傳的民歌,揭露了社會的黑暗,蘊含著諷喻。而《雅》中的《民勞》、《節南山》等作品則是先秦時期文人們對于國家政治所提出的意見與建議,拳拳之心,肺腑之言,雖然內容的側重點不同,但主要的目的仍然是刺上政。《大雅·崧高》中說:“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大意是吉甫創作這首曲調和音節典雅篇幅又很長的詩,寄托了厚重的情誼,贈送給有卓越功績的申伯。也就是說,吉甫作這首詩的目的是歌頌申伯,這就是《詩經》中的“美”。在《魏風·葛履》中說:“維是褊心,是以為刺。”正是因為這個女人傲慢又心腸不好,所以我才要寫詩來批評她,這就是《詩經》中的“刺”。此時的人們對于美刺只有一些淺顯的理解。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對于美刺的認識才更加清晰。《論語·陽貨》中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里是說文學作品可以體現民風民俗,政務得失,感發意志,怨刺上政。“興觀群怨”說是當時最具有代表性的美刺觀。荀子在《荀子賦》中也提到了:“天下不治,請陳恑詩。”“恑詩”即變風變雅,也就是揭露社會陰暗面的有諷刺意味的詩。荀子認為當天下政治不再清明時,要通過“刺”來揭露批判,從而改善不良政治。從先秦“美刺”說的源頭來看,“美”與“刺”是處于同等地位的,同樣是《詩經》所體現的內容。
二、“屬文譎諫”——美刺的發展
到了漢代,“美刺”說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成為了一種自覺的文藝觀。這種自覺不僅體現在文學作品中,更體現在從理論上將諷喻思想作為評價漢代文學的準則并將其運用到創作中去。漢宣帝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尚有仁義風諭”。《毛詩序》認為“刺”是“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吟詠性情,以風其上”,“美”則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鄭玄在解釋《毛詩序》中的這段話時,認為文學作品既要體現“美”,又不能進行“直諫”,要委婉迂回。而這種思想也是當時文人的主流思想,表現在漢代文學上,就導致了大賦“勸百諷一”的現象出現。兩漢文學從西漢武帝到東漢中葉之間,也就是漢賦蓬勃發展的時期,“美刺”說整體上呈現出重“美”輕“刺”的現象。漢賦整體形式上注重鋪排辭藻,整飭言辭,這些作品的內容有的表達了對漢代皇權統治的歌頌,將皇權與神性統一,賦予統治者至高無上的權利,比如杜篤《論都賦》中在提到漢王權時,認為漢代統治者當權是順應天命,說漢高祖劉邦可以“斬白蛇,屯黑云,聚五星于東井,提干將而呵秦”,這種類型的作品便是對漢代帝王的合法性給予了肯定。還有的大量對宗廟祭祀事宜的描寫,揚雄的《甘泉賦》和《河東賦》就都是伴駕參加祭祀典禮時所作。就算是不出門祭祀,在尋常的賦中也能找到歌頌皇帝祭祀的內容。在《羽獵賦》中,揚雄說:“麗哉神圣!處于玄宮。富既與地乎侔訾,貴正與天乎比崇”,這也是對祭祀場景的描寫。還有的贊揚了漢代的大一統局面的繁華面貌。比如說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和《上林賦》,從各個角度贊揚了漢代山河恢弘的氣勢與磅礴的國力。這些都是對先秦“美刺”說中美頌的一面進行的繼承,大多是對政治生活中的美好圖景進行夸耀,本身其實并沒有太多實質性的意義。
而漢賦的這種偏頗之處也不是沒有人發現,班固在《兩都賦》中一改大賦美刺勸諷中重“美”輕“刺”結構的不合理,在《東都賦》中,批評了西都之繁華實為過度的奢靡,認為“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才是統治者應該做的,是文人所應宣揚的風氣。全篇少用虛夸,多為實證,馳騁之中帶有莊嚴之氣。此外,作為史學家的司馬遷對“美刺”說也有所繼承和發展。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對美刺進行了界定,他認為美刺就是要在兼顧文學作品自身的藝術價值的同時,又要“采善貶惡”,兼顧作者的多種思想情感。文學作品的主要功用還是應該在于“明三王之道”,因而要在創作中貫穿美刺的原則。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他認為《國風》雖多描寫男女愛情之詩,但描寫的內容并不過分,《小雅》里面雖然大多有怨誹之言,但并不宣揚犯上作亂的思想,到了屈原的《離騷》,在內容與情感等方面更是兼具了二者的長處。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司馬遷對于美刺的看法雖然仍基于儒家中庸的思想觀點的基礎上,認為不能危害統治者的政權,但他在接受先秦時期美刺觀的影響的同時,也開始注意到了漢賦“勸百諷一”的問題。因此,他在論《離騷》的時候,提出“作詞以諷諫”的主張,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強調:“《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他在《屈原賈生列傳》中提到了宋玉等人雖然也以辭賦見長,但他們的成就終究比不上屈原,原因并不在于他們的言辭與技巧上,而是他們缺乏勇于諷諫的膽色。司馬遷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有諷諫,作為一個文人更應該像屈原一樣有敢于“直諫”的勇氣,并且在揭露批判現實的丑惡現象的同時,還應給人積極的、發人深省的意見與建議。
三、美刺之爭——重“美”輕“刺”
漢代以漢賦為主導的文學形式大都將筆墨著色于贊美歌頌,這時的文學作品絕大多數都是在為統治階級的利益服務。這類作品的出現是有一定原因的,與當時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有關。
首先,與中央集權的加強有關。先秦時期,禮崩樂壞,整個中原地區呈現分裂狀態,學術上更是百家爭鳴。此時的文人士大夫要么選擇自己效忠的君主,要么周旋于各個諸侯之間,靠自己的知識以及其他技能來獲得王權的垂青,從而獲得權力名望,保證自己衣食無憂。但到了漢代,諸侯國覆滅,大一統局面逐漸穩定,中央集權不斷加強,士人們可選擇的君主也就有了限制,他們逐漸喪失了自由,只能對皇權統治者絕對效忠。此時的文人逐漸喪失了獨立性,他們的政治仕途與人生命運都掌握在皇權手中,因而他們不得不注意為文的技巧,在美刺時大加贊揚統治者的文治武功,以免給自己及他人帶來災難。
其次,與君主的喜好有關。先秦時期周王朝衰落,諸侯爭霸,君主們的喜好各不相同。而到了漢代,帝王們大都喜極盡奢華溢美之詞的文學作品,他們喜歡漢賦中美頌的部分而不喜歡暴露批判的部分,漢代統治者這種重“美”輕“刺”的觀念影響了漢代文人的創作,他們在皇權的影響之下開始迎合統治者的喜好。以漢武帝為首的漢代帝王打著美刺的幌子,以崇尚節儉為旗號,行的卻是享樂之事,他們早已將有著勸諷之意的漢賦拋之腦后,漢賦結尾的諷諫暴露之語也就漸漸沒有那么重要了,批判現實的功用也就逐漸弱化了。
最后,與“風騷”傳統的繼承與發展有關。當時的文人們普遍認為《詩經》是在美頌和諷喻的基礎上進行建構的,《楚辭》則是在辭采與諷喻的基礎上建立的,二者結合起來,就構成了漢賦以華麗委婉的辭藻來行使文學美刺的功能的規范。而漢代空前繁榮的局面也給了當時的文人們比先秦文人們更多的創作想象的空間。他們可以帶著一種豪邁的情懷來追求文學作品氣勢上的博大恢弘,創作出一幅幅使人感到喜悅與自豪的崇高之美。由此可見,“勸百諷一”、重“美”輕“刺”的現象的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
自漢代以后,文論家大都認為“美刺”中的批判的價值是高于贊美歌頌的,但這也并不意味著美頌在美刺觀里面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恰恰相反,它在“美刺”說中仍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清代陳子龍所認為的“雖頌皆刺”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認為美頌其實也是在揭露批判,是另一種形式的“刺”。另一方面美刺還具有審美特征,它歌頌的領域極其廣闊,涉及到政治、宗教、人民生活等許多方面,是有一定的審美娛樂功能的。后人能夠在這些作品中享受到文人們馳騁的才華與豐厚的審美的愉悅,也給文學作品增添了藝術感染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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