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冰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大片村莊生死輪回著像從前一樣”,初讀這兩句話,只感覺到從平常、平淡的絮語中感覺到朦朧的悲劇色彩,讀完整本書,再回來細細品嘗,感受到的是在嚴酷的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之下,人們的生活狀態似乎變成了“自生自滅”的無力之感,他們拼命掙扎著想要生存,卻又不得不換來無價值無意義的死亡。題目命名為《生死場》,在這片土地上,人并不是主角,“生”與“死”才是真正的主角。在這片土地上,大家稀里糊涂地出生,有人拼命掙扎卻無力挽回地死去,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還有人即使活著也找不到自己的出路、生不如死……不同的人的死相同,又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大多都是無意義地死去。不同的是,他們的死法是不同的。生,明明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但這里的人卻隨意對待;死,明明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但許多人卻習以為常。“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在很多人眼中,人早已淪為與牲畜同等甚至是低于牲畜的了。這里,似乎是被世界遺忘了的角落,他們如此卑微地活著,掙扎著,直至死去,他們是生還是死,完全取決于命運本身的邏輯。
小金枝柔弱的生命斷送在自己的父親的怒氣與埋怨之中,月英最后的日子是在無盡哀楚幽怨的哭聲中、在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苦痛中度過的……明明都是鮮活的生命,應該充實而又美滿的生命,卻莫名其妙地結束了,不留下任何印記,甚至不攜帶走一縷空氣。這樣的生命是讓人心痛的。蕭紅將月英死前的痛苦與不堪描繪得淋漓盡致,“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頭在身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她有極強的對生的渴望,“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孱弱哀楚的小響中包含著大大的生命的能量,但是卻得不到自己丈夫的回應,他的丈夫早已把她當做空氣一樣的存在,她的死活已于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了。月英是當時時代下農村婦女群像的縮影,他們無知無覺地被禁錮在男權話語構造起來的空間里,生與死從未得到真正的重視。
很多人說這本書寫出了鄉村農民的愚昧無知,但人們對于“愚昧”這個詞是怎么界定的呢?不知道、沒有一定的意識就是愚昧無知嗎?我認為,當這種“不知道”成為環境的附屬物,與環境水乳交融時時,“不知道”的狀態便是這個環境之下人們理所當然的自然的狀態。當外界沒有一種異樣的聲音進來、沒有另外一種生存狀態的入侵,內部沒有一個覺醒的人出現時,這種自然的狀態便會無止境地自然地循環下去,不停地重復,無限地上演,形成一種看似平靜的平衡。大家都處于無知無覺的狀態中,以為一切是“從來如此”,也從不去追問這一切為何“從來如此”,只是無意識地、無目的地、自然而然地遵守著、維護著共同的規則,身處約束和限制中而不自知。共同的文化和心理結構將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圍獵”,形成一種無形的力量。當他們生活在一塊土地里,他們便會不可避免地被這片土地所限制,這塊土地所孕育的思想、這塊土地上住著的人、這塊土地上形成的風俗習慣……這一切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大家團團圍住。
當一種思想成為大家的共識,這種共識便是這片土地上的思想道德衡量標準,這些共識便化作人們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成為獨立的自然的狀態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就像沈從文在《邊城》里所寫的:“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睂τ诓栳嫉娜藖碚f,娼妓的行為并沒有越過他們的道德底線,在他們觀念中,她們的行為就是合理的,她們的存在也是合理的。他們都是以一種自然的生存狀態度過自己的一生,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走前人踏過的路,而不去思考這種行為為何如此等問題。
而對于農村文化“圍獵”下的人及這些人的生活,蕭紅和沈從文通過各自的文字給出了不同的評價。蕭紅以殘忍、冷峻的筆觸肆意描繪著農村婦女的生死慘狀,表現出對這種封閉、落后世界的譴責與無奈,給人以強烈的悲哀之感。蕭紅主要呈現的是農村的閉塞的生存狀態。而沈從文則著力描寫湘西世界的自然與美好的狀態,讓人們意識到“過去的偉大處和目前墮落處”,過去的自然的人性中確實蘊含著我們重視的純真、樸素、美好,以及人最本真的真實,他們不做作、不掩飾。在沈從文看來,許多城市的知識分子接受了文明的熏陶后,反而以一些所謂文明的想法掩飾自己內心最原始的沖動與欲望。但往往這種欲望愈劇烈,他們就愈是以各種方式抑制自己的欲望,最終反而帶來更不良的后果。而在未被社會文明浸染的湘西世界里,人們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把它當成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梢姡驈奈闹饕宫F的是農村人性的淳樸與美好。
歷史文化“圍獵”下的生命百態的永恒輪回,保證了土地生活的平衡、無擾的自然狀態,也顯示了閉塞、蒙昧的文明“惰性”,因此,在我看來,“圍獵”的打破是必然的趨勢。文明的作用,便是將人們從無意識的、愚昧的狀態中拉出來,讓人們有意識,知道自己為何要掙扎著生存,不是為生存而生存,而是在一定的目的的驅使之下讓自己有尊嚴地生存。當文明的印記刻在人們身上時,人的生存和動物的生存便不是一樣的,從這時起,人的一生,除了生命本身的邏輯在起作用外,還多了人自身控制自己命運的力量——意志和尊嚴。想過什么樣的生活、追求怎么樣的人生終極意義……便會自然地在人們心目中生根發芽。在《生死場》中,蕭紅最后是有寫出一些人的覺醒的,如二里半、趙三,他們最終都加入到抵抗外敵的斗爭之中。似乎在告訴我們,愚昧的狀態終將逝去,覺醒必然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