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生，鏡中滅

《立春》講述了內(nèi)地小城音樂老師追求藝術和愛情的曲折故事，影片成功塑造了其貌不揚、自尊自立，掙扎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小城女性形象。而與女主人公王彩玲的工作和生活息息相關的，是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并使我印象深刻的“鏡子”和她“照鏡子”的動作。

鏡子本是一個女人日常生活中必備用品，對于一個聲樂老師，它也是老師方便教學、關注自身神態(tài)以及學生演唱表情的工具。在這部影片之中，鏡子的意象首先具有“自我觀照”“自我認同”的作用。根據(jù)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人通過認同處于自身之外的鏡中形象，把自身構成具有整體性的肯定的形象。而鏡子又可以是空間的象征，在拓寬空間上有特殊作用，王彩玲在狹小的房屋及琴房之中各置鏡子，既是生活、教學需要，也是對屬于自己的狹小、閉鎖、壓抑空間的擴展，使她通過照鏡子觀照精神上的獨立空間，這樣的一種自主意識也促使著她不顧世俗傳統(tǒng)對于女性應囿于婚姻家庭、保守內(nèi)向的約束而走出小房、小城，走進北京甚至巴黎的行為相照應。

影片之中王彩玲第一次真正歌唱是在琴房之中給周瑜上課的時候，鋼琴正上方便有一面鏡子。一曲歌罷，彩玲對著鏡中的自己既像是說給周瑜聽，更像是說給自己的聽地給出了自我定位，“財富”“容貌”都是她所沒有的，她不甘于平凡的方式可以是也只能是追求“藝術”，這是一種自我價值肯定的方式，可見她是有自主意識，突破女性“內(nèi)在性”束縛的意識的，她的照鏡子具有自審、自賞的功能。但當她說到“我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劇院去”的時候，她卻不再看鏡中的自己，而是低下頭斜視前方，這里也表現(xiàn)出了她對于這一夢想的追逐也并非是義無反顧、孤注一擲的，她的遲疑、自我逃避也為日后她愿意為黃四寶放棄北京戶口，最終她放棄追逐藝術，轉(zhuǎn)而以自己的方式回歸家庭埋下伏筆。

同樣具有這一作用的片段還有王彩玲和失意醉酒的黃四寶發(fā)生關系后的第二天早晨，以為找到真正愛情的她對著鏡子為自己系上了一條黃色的絲巾，這是作為女人的她少有的亮色飾物，這一次鏡子的作用也同樣是一種“自我認同”的表現(xiàn)，可見王彩玲作為女性對于獲得愛情的喜悅。同時她開始打扮自己、注重外表的表現(xiàn)也使她在一定程度上因為愛情而陷入了“為悅己者容”的“內(nèi)在性”的漩渦，這一點也可以從她對黃四寶說過“我希望我對你有價值”這樣處在“他者性”地位上的話語得以體現(xiàn)，結(jié)合“一個女人對男人最深的感情只有愛情”說出了愛情使得女性逐漸陷入“內(nèi)在性”“他者性”處境的尷尬。

而彩玲被黃四寶無情拋棄，結(jié)束生命無果心如死灰之時，高貝貝前來拜師。彩玲讓貝貝試唱一段，畫面中彩玲通過鏡子望向貝貝，這時鏡子已是有損的、殘破的，也預示著彩玲對于義無反顧突破“內(nèi)在性”束縛而追逐藝術夢想的“自我認同”在不斷被消解。

最終彩玲沒有選擇將就著回歸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而是組建了沒有血緣的單親家庭，盡管她沒有完全屈從于傳統(tǒng)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定和約束，但她仍然放棄了自己曾執(zhí)著追逐的歌唱夢想和能為之赴湯蹈火的熾熱愛情。

鏡子是對客觀事物外部的成像反映，但畢竟不是客觀事物本身，因而給人一種虛幻感和距離感。上述片段畫面以鏡子中系絲巾的王彩玲呈現(xiàn)也暗示著王彩玲以為找到的真愛只是一種虛幻的景象，為隨后她被黃四寶當眾羞辱、愛情幻滅埋下伏筆。同樣用于表現(xiàn)距離感的鏡子意象還出現(xiàn)在人物胡金泉的經(jīng)歷中，在他假意強暴學生后，他終于拔掉了自己心頭以及全城人心頭的一根魚刺，終于可以毫無負擔地追求芭蕾舞藝術時，而他對著鏡子的一段獨舞，影片通過鏡子呈現(xiàn)凄美孤獨舞姿的段落長達一分鐘，也暗示了胡金泉——王彩玲追求藝術極端形式的化身終究是無路可尋的，是幻滅的。

《立春》的導演顧長衛(wèi)巧妙地運用了女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鏡子”，又因其與女性內(nèi)外形象之間獨特而微妙的關系，使得透過“鏡子”可以折射出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影片女主人公王彩玲最初通過照鏡子的動作表達自我的審視和認同，她關于音樂夢想和真摯愛情的追求也在自我認同中生發(fā)，而最終，經(jīng)過了黃四寶對她關于愛情的沉重打擊，胡金泉極端追求藝術經(jīng)歷于她而言的前車之鑒，再加上她關于逐夢的最后一根稻草貝貝對她的欺騙，她關于追逐藝術夢想的“自我認同”被徹底瓦解。

“鏡子”的意象與主人公王彩玲對于父權制給予女性“內(nèi)在性”“他者性”束縛的反抗，與王彩玲對于自我身份、價值信念的從認同到焦慮息息相關，頗具意味。

王彩玲，作為其貌不揚而志存高遠的女人和藝術工作者，她的“自我認同”在自審中萌發(fā)，又在自省中消散，即使是最后一幕穿著華麗禮服的她在巴黎大劇院自信高歌的畫面，也是男性話語權力對她的一種看似“致敬”實則“施予”的表現(xiàn)，是對于她憑借自身優(yōu)異的歌唱技藝和對藝術的滿腔熱愛最終獲得成功實現(xiàn)夢想的變相否定，足以可見在仍然以男性話語權力為中心的社會中，女性真正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自由逐夢之路注定漫漫而修遠兮，注定坎坷而波折。

作者簡介：潘婷（1998.09—），女，浙江省溫州人，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qū)華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