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瘋狂的外星人》劇照
一
一天之內,在大銀幕上看到一位演員主演的兩部電影是很有意思的事,因為,在兩部電影的差異里,可以看到一些表演的秘密。
沈騰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賀歲檔最重要的四部作品里,有兩部由沈騰主演,《瘋狂的外星人》和《飛馳人生》。
在《瘋狂的外星人》里,他是一個在游樂場附近做小買賣的小市民;《飛馳人生》里,他是一個在人生谷底奮力躍起的賽車手。相同之處在于,兩個角色都是中年人,都經歷過很多世事,都有世俗油滑的一面,都能在面對生活重大抉擇時保持篤定。
但這兩個人也有很大的差異:小市民有市井智慧,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兵法,該“厚黑”就“厚黑”,該變換嘴臉,就立刻從居高臨下變成諂媚;賽車手張弛雖然浪蕩不羈,卻多出一份深情,即便有時會為了生活取悅別人,卻從沒歪曲自己內心的大方向。
沈騰演出了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也精妙地演出了他們的差異,在市井氣和深情之間自如轉換。
這兩部電影的票房都不錯,一部破了21億,一部破了17億。而之前由他主演的《夏洛特煩惱》,乃至2018年的《西虹市首富》,也都是當年票房最高的電影之一。如果單從數據上看,沈騰已經是新一代的票房保證,也是新一代喜劇片的代表人物。但沈騰的意義,在數據之外。
沈騰演的都是小人物,小人物也是喜劇電影的標配,他演出了這些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給廣大普通人以慰藉。但很少有人能想到,演好一個最普通的小人物,要付出的卻是最不普通的努力。
你只有很努力,才能剛好演個普通人。
二
作為喜劇演員,沈騰和很多喜劇演員都不一樣。能夠演好喜劇的,往往都是悲劇人物,就像卓別林,擁有一個狄更斯小說式的童年;或者像金·凱瑞、憨豆先生那樣,陷入抑郁癥不能自拔。
沈騰卻有一個平靜的人生,他在黑龍江長大,從解放軍藝術學院戲劇表演系畢業,之后在“開心麻花”演了10多年舞臺劇。雖然也曾經歷過長時間的舞臺磨煉,但他的人生總歸還是平和的,性格也始終溫和謙遜,沒有陷入喜劇演員的魔咒。
但擁有平和人生,不等于不需要努力。他通過無數次嘗試,確定了自己的方向,打磨出了自己的銀幕性格。這需要超乎尋常的努力和堅持。
2003年,他加入“開心麻花”團隊。當年的“開心麻花”還在起步階段,一個著名的故事是,在某個大雪天,他們只賣出去了7張門票,劇場經理看不下去,索性免掉了他們當天的租金。他們不但給觀眾退了票,還給他們報銷了來回路費。
在“開心麻花”其他演員的回憶里,這種故事也非常多,這種狀況持續了5年,終于漸漸改觀,舞臺劇《索馬里海盜》《烏龍山伯爵》陸續面市,口碑、票房都很好,“開心麻花”的品牌逐漸打響。
一個起步階段的演藝團隊,往往要求成員一專多能,這樣才能慢慢確立各自的位置,才能經受住團員來來去去帶來的動蕩。沈騰正是在這種動蕩中,從演員變成了導演、編劇。
所以他會這樣說:“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特別幸運的人,我特別幸運的就是一畢業就到了‘開心麻花’。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是‘開心麻花’還在東棉花胡同、和平里幾個地方輾轉的時候,一群心無旁騖的年輕人,喝著酒,擼著串兒,沒日沒夜琢磨包袱的時光。”

▌《飛馳人生》劇照
是那段舞臺歷練激發了他,也是那段舞臺時光成就了他。
2012年沈騰登上春晚舞臺,表演小品《今天的幸福》;2015年,他參加《歡樂喜劇人》,獲得第一季總冠軍;同年,《夏洛特煩惱》上映。
多年積累,一舉爆發。
但越是眾目睽睽之下,越需要更多努力,否則此前的努力都功虧一簣。舞臺劇和電影的表演方式有差異,舞臺劇要求演員高度控制自己的表演和節奏,高度夸張,不能有太多的溢出,而電影更生活化,更自然,可以有適當的發揮。
出演《夏洛特煩惱》時,導演閆非和彭大魔要求他放開一些,再放開一些。在舞臺上演了那么多年喜劇,還不夠放開嗎?那要看具體環境之下,怎么理解“放開”這件事。
最終,他給出了最適當的表演,也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做演員必須放得開,如果在鏡頭前扭扭捏捏,不懂得推銷自己,結果必然是毀滅性的,要拋開所謂的面子,該厚臉皮的時候就要厚臉皮。
出演《西虹市首富》時,主創給“王多魚”最初的設定,是體態適中的中年人,所以導演要求他減肥,而且要在一個月里減去至少20斤。為了減肥,沈騰開始跑步,卻導致髖關節受傷,甚至無法站立。
看到這種情況,導演改變了人物設定,把人物寫胖了點,要求他增重,因為角色總得有點兒特點,于是他又開始增肥,同樣是在一個月時間里,增重20斤。
2015年,沈騰參加《咱們穿越吧》,腰傷發作,但他依然堅持親自上陣。

▌《西虹市首富》“特笑大片”發布會
三
身為演員,要在演技上“高人一等”,不僅身體要經得起折磨,更要有頭腦。人們對喜劇演員一向有一種偏見,覺得他們負責搞笑,豁得出去,智商未必有多高,知識儲備也不見得豐富。但事實上,笑是一項較高級的情緒運動,讓人笑,需要極大的知識和閱歷儲備。所以有人說“喜劇表演是最高表演”,能夠演喜劇的演員,演起其他角色來,都能駕輕就熟。
當初參加《歡樂喜劇人》第一季半決賽時,沈騰反復思考各種表達方案,在節目錄制前一天,他突然決定,刪掉已經完全成型的短劇《小偷在哪兒》里的所有的臺詞,用默片的方式來表演,以此向喜劇大師卓別林致敬。
團隊成員都反對他的決定,但他很堅持,認為這樣才能達到令人驚艷的效果,讓這個作品區別于他們之前的作品,也區別于別人的作品。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對的。演出效果出奇地好,大家鼓掌致敬,以至于這場演出成為他最難忘的演出之一。
出演《飛馳人生》對他來說又是一次挑戰,因為這個角色的職業身份太特別了—賽車手,而且是失意的賽車手,該怎樣表現他在特殊的職業狀態下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怎樣在身姿、表情、氣質上,區別于從事別的職業的人,都是很重要的問題。所以他說:“搞笑只需要動腦子,但是賽車不僅僅要動腦子。”
他反復琢磨角色的性格特質,做了很多設計,例如,和孩子的對手戲該怎么掌握分寸,才能夠讓父子之間的相處更生活化,也更有感情。揣摩了很久之后,他認為,自己和兒童演員之間“不能太客氣,顯得不夠熟悉”,于是,他拿出很多時間和小演員相處。
四
當然,“有腦子”不只是對喜劇演員在舞臺上的要求,舞臺之外,他也要用很多心思來維護自己的人生水位,讓自己的表演不至于過快干涸。
人們對當下的喜劇表演要求很高:喜劇效果要好,笑點要密集,要能貼合時代氣氛……而最符合人們要求的,無疑是“賤喜劇”類型的故事和表演。
“賤喜劇”有相近的模式,人物性格上的、故事結構上的。“賤喜劇”最重要的武器是速度,沒有人能忍受一部沒有速度的“賤喜劇”。它得有密集的劇情、密集的笑料,甚至連人物的語速都要比通常的電影快。
它是入世的,但不和世界保持太深的聯系;是對人懷有情誼的,卻保持了脫身的可能,即便在說最深沉的臺詞時,人物也得像周星馳和北野武那樣,帶著面癱患者式的表情,用這種不動聲色,預先對自己進行否決,預先對自己進行嘲弄。
“賤喜劇”已經成為一時風尚,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留影,以至于史蒂夫·蓋杜斯說:“好萊塢目前只有兩種電影,一種是大制作商業片,一種是喜劇。”而他說的喜劇,往往都是“賤喜劇”。
沈騰適應了這種表演模式,成功地演出一個個帶有“賤喜劇”烙印的人物,那種自我嘲弄又不自我矮化、自輕自賤但又保有尊嚴,在嬉笑怒罵的同時又保留著深情的風格,正是此時必須。
就像韓寒評價沈騰的演技時說的那樣:“很多人只是覺得看到沈騰就想笑,但沈騰的表演功底絕對是被低估的,他的表演有一種不怒自威、不笑自喜、不鬧自嗨、不苦自悲的獨特魔力,收放自如,細節到位但又不落俗套。”
為了維護自己的人生水位,為了讓自己的表演更入世、更貼切,他做了很多努力。
走紅之后,沈騰接到很多邀約,他都慎重地進行了篩選,只留下那些對自己有建設性的。對此,他有清晰的認識。在接受《魯豫有約》的訪問時,他說:“我不能消費自己,不能消費‘沈騰’,不能消費自己的職業生涯。”
演出之外,他還在不斷地進行劇本創作。人們并不要求演員都有劇本創作能力,但劇本創作是增進藝術素養、豐富表演內涵的最好方式。目前,他手里有一個已經打磨了三年的劇本,但他并不急著拿出去:“這個本子還沒到我自己滿意的程度,一旦拿出去,對觀眾、對自己,都有點不負責任。”
很能沉得住氣,也很能反思、推翻自己。
畢竟,他不是一夜成名的,他曾經在冷寂的舞臺上打磨自己,打磨了十幾年,那些過剩的欲望、過剩的激情、對名利的極度渴望,都已經被打磨得差不多了。
所以,當他這么說自己的時候,人們也愿意相信:“我是個欲望不太強烈的人,否則也不會在話劇舞臺上待那么多年。話劇在當下是小眾藝術,賺不了錢也賺不了名,但我們堅守了10多年。用現在最流行的話說,我就是個‘佛系青年’。”
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所有平凡、普通和尋常,其實背后都經過了不平凡、不普通的努力,是百折千回之后的結果,是輾轉反側后的覺悟。沈騰用他不普通的努力、戲里戲外的堅持,給我們貢獻了一個又一個普通人的形象。
而他并不展露自己最艱苦的部分,畢竟,他負責輸出輕盈,輸出愉悅,輸出笑點,當人們都在討論他為電影都做過什么的時候,他也只是舉重若輕地回答:“大家還能笑話我,是我的榮幸。”

▌《夏洛特煩惱》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