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農埸

文 | 子 初

特別報道

知乎網上有這樣一個提問：中國有那么多盲人，為什么我們平時很少見到他們？

得票最高的答案中有這樣幾句話：首先，他們出門往往無事可做；其次，即便是有工作的盲人，他們的作息規律和健全人也幾乎是沒有交集的；另外，也和周圍人的態度有關……

不可否認，我們對待殘障人士，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友好。

在德國的霍夫農場，智障患者和殘疾人能夠得到專門的安置和照顧。農場為他們提供醫療服務—包括治療與康復，照顧他們的日常生活起居，另外還有心理輔導、娛樂活動等。對于病癥較輕的、有一定勞動能力的患者，農場還要分配給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并支付給他們每人每月180歐元，可供他們自由支配。

除了照顧病人外，霍夫農場的重要活動是飼養禽畜、種植蔬菜、種水果、農副產品加工和銷售，而且，他們生產的所有產品都是綠色有機食品。同時，霍夫農場還會別出心裁地舉辦一些活動來增加收入。在這里，綠色農業、公益事業、社區服務被有機地結合起來。

近幾年，霍夫農場的收入連年上漲，雖然談不上獲利豐厚，但對國家、社會、家庭和個人來說，都意義非凡。

因為，對待弱勢群體的態度，體現了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和底線。畢竟，“什么是陌生人？只是你還沒遇到的親人”。

霍夫農場就坐落在我們村旁，起初我對它并沒有特別在意，以為它與德國千千萬萬座農場并無差別，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它是如此的非同凡響，也讓我對它肅然起敬。

一次，鄰居夫婦請我和先生吃飯，席間問起中國人的飲食習俗。我先生告訴他們，中國人特別愛啃骨頭，什么雞爪、雞脖、豬蹄、豬尾這些德國人厭棄的部位，在中國人的餐桌上全都是寶貝。他們聽了很吃驚。這家的女主人安卡是霍夫農場的餐廳主管，她說他們農場每月要殺一次豬，每次這些部分都會被扔掉。我說：“下次不要扔掉了，拿來給我好了。”此后，每次農場里殺豬后，她都會拎來一個袋子，有豬蹄、豬尾或豬耳，有時候還有雞架，一并送給我們。這些豬蹄膠質極其豐富，肉質鮮美，是我的最愛。父母、哥嫂來德國時，吃了這豬蹄，也都說比國內的豬蹄要好吃。先生說：“知道嗎，霍夫農場的豬可是綠色有機的噢。”原來如此。

安卡曾好奇地問我怎么制作這些東西，我索性邀請他們夫婦來我家吃飯。我買了些豬肉，摻著豬蹄做了梅菜黃豆燉豬肉，把骨頭剔出來做湯。他們覺得好吃，后來安卡也學會了做豬蹄燉湯。

一日，經過霍夫農場時，我忽然看到一張海報，說下周六是農場開放日。我這才知道，農場每年仲夏都會擇日舉辦農場開放日。

到了開放日那天，我滿懷好奇地來到霍夫農場，只見平時清靜的鄉間公路上汽車絡繹不絕，還有很多人騎車或步行前來，農場特地在外面開辟了很大的停車場。人們攜家帶口到來，還有老人坐著輪椅，由家人推著來到這里。在農場入口，一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很熱情地跟我先生打招呼并握手寒暄：“很久不見啊，近來還好嗎？身體還好嗎？多保重啊！我還有事要去那邊，再見！”“這人是誰呀？”我問。先生說：“不認識，可能是農場里的病人吧。”回頭看，那人的舉止果然怪怪的，他一路邊走邊跟人握手，談笑風生，再看看那些跟他握手的人，也都是一臉茫然。一整天，到處都能看到這人轉來轉去跟人握手談笑。我很納悶：這里怎么會有病人呢？

▌霍夫農場開放日，很多人舉家前往

▌游客們在開放日來到霍夫農場

農場的主角是“病人”

原來，在1999年，布蘭德家族想建立一個專門安置、照顧智障患者以及殘疾人的農場，但是因為資金有限，于是他們決定以俱樂部的方式吸引更多人一起投資。之后，他們成功集資建起了農場。一些投資人家里就有智障人士或殘疾人，在農場建成之初，收治的就是這些病人。現在，農場收治了16位智障人士和殘疾人。因為床位有限，另外還有7名病人不能在農場留宿，而是“日托”，每天由家人接送。無論留宿與否，農場都為所有的智障人士和殘疾患者提供醫療服務—包括治療與康復，照顧他們的日常生活起居，另外還有心理輔導、娛樂活動等。對于病癥較輕、有一定勞動能力的患者，農場還要分配給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并支付給他們每人每月180歐元，可供他們自由支配。每位患者家庭每月需要向農場繳納一筆費用，而事實上，德國政府每月提供給每一位病人一筆不菲的救濟金，這足以補償患者家庭所支付的費用了。

農場里到處可以看到病人的身影，在室外搭建的大棚子里，有一支受邀而來的樂隊正在演奏流行樂，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正起勁兒地隨著音樂舞動著，他的好幾位家人在一旁拍手喝彩，一看便知他是一個唐氏綜合征患者。唐氏綜合征是一種遺傳病，會導致包括學習障礙、智能障礙和殘疾等高度畸形。唐氏綜合征的發生完全是偶然的、隨機的，事先毫無征兆，沒有明顯的家族史，即使健康夫婦也可能生出唐氏兒，全世界每700個新生兒中就有一個唐氏兒。

我先生的一個侄女去年10月份剛剛生了一個患唐氏綜合征的女兒，去年夏天我們還特地去看望過她。當時她正身懷六甲，她和刑法專業博士生的丈夫正滿心期待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卻怎么也沒想到，孩子出生后被告知是唐氏兒，這對他們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現在若問他們對孩子長大以后的打算恐怕為時尚早，但這是他們遲早需要考慮的事情。我想，一個像霍夫農場這樣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個孩子將來的理想去處吧。

▌作者與卡爾和母親

我打網球時認識了鄰村一位叫茲碧拉的中年婦女，她曾經幾次對我說起她兒子在霍夫農場工作，我的鄰居安卡是她兒子的頂頭上司。農場開放日這天，我也見到了茲碧拉，她指著身旁一位病人模樣的年輕男子對我說：“這是我兒子卡爾。”我一看，卡爾原來也是一個唐氏綜合征患者。幾年前，茲碧拉的丈夫離開了他們，現在他們母子相依為命，卡爾就住在霍夫農場，茲碧拉隔三岔五地騎車去霍夫農場看兒子。不過看起來，卡爾在這里算是一個病情較輕的患者，下午5點，我看到他換上了工作服，幫著工作人員拆帳篷，看他的身手，顯然他的體力沒有問題。

這天，我們在農場里到處都可以看到病人工作的身影：在咖啡廳吃蛋糕時，兩個女病人很認真地收拾旁邊桌上客人用過的餐具，她們顯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時在另一張桌子上，一位男病人坐在那里，雙手抱肩，不停地前后擺動，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一旁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在看書，女的在吃蛋糕。我猜他們是這位病人的家屬，是來看望他的，他們之間并沒有任何交流，只是各自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情。我想，即便沒有交流，哪怕只是一起坐一會兒，也是陪伴。20分鐘后，我們起身離開時，那位病人還在那兒前后搖擺，他的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過頭頂上那塊天花板。

綠色有機食品

▌霍夫農場里幸福的白鵝

▌霍夫農場里的小商店

除了照顧病人外，霍夫農場的重要活動是經營農場，包括飼養禽畜、種植蔬菜、種水果、農副產品加工和銷售。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生產的所有產品都是綠色有機食品。在德國，“綠色有機食品”這個標簽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獲得的。在霍夫農場建立之初，他們就鎖定了“生產綠色有機食品”這一目標。當初經營者買下這塊土地后，按照要求，土地必須要閑置7年，以此來保證土壤中的農藥、化肥和其他有害物質都已經降解，沒有殘留。然后對于蔬菜瓜果的種植、禽畜喂養，以及農場的日常經營管理，農場經營者都要按照一整套嚴格的標準和程序進行，有完備的文件記錄和檔案，并且經常不斷地有監管部門前來檢查核實。對于有機豬的宰殺也有著嚴格的規定，他們不能自己宰殺，而是要送到具有宰殺資質的屠宰場。經過十幾年的發展，霍夫農場不但能自給自足，還開始出售自己的產品。在小商店里，我看到琳瑯滿目的食品，從豬肉、雞肉、鴨肉、鵝肉到雞蛋，還有自制的香腸、火腿，從自種的蔬菜、水果，到自制果醬、果汁、菜汁，以及自釀蜂蜜等，所有這些都是綠色有機食品。

快樂飼養

農場入口處的一個廣告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廣告牌上幾只豬微笑著說“我是快樂的豬豬”。因為農場里的豬蹄常常出現在我家餐桌上的緣故，來看看農場里養的豬們的生活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在一大片開闊地帶，電網圍起了兩個足球場大的一塊地方，一群白鵝在里面悠閑自在地走來走去，旁邊同樣大的另一個場子里養的是雞，現在這里有350只雞，還有幾百只鵝和鴨。看著它們無憂無慮、悠閑自在的樣子，與那些被圈在狹小籠子里的雞相比，它們幸福多了。在足有上千平方米的豬圈里面大約有十幾頭黑豬，成年的豬們撒了歡地在里面隨便折騰，這里拱拱，那里拱拱，高興了跑一圈，歡快極了。母豬帶著一群豬崽在邊上閑逛。另一個豬圈里，一群嫩粉色的小豬崽來回奔跑不停，歡蹦亂跳，你追我趕，樣子十分憨傻可愛，它們看起來真的是很幸福快樂的。安卡說最近母豬又生了15頭豬崽，半年就能長大，可以宰殺了。他們已經做好了計劃，15頭豬崽長大后可以維持農場15周的豬肉供應。霍夫農場從建成之初的10頭豬，到現在已經擁有了60頭豬。

農場開放日：精心準備，不遺余力

農場開放日無疑是推介、宣傳農場的有效方法，為此農場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在室外搭建了帳篷，帳篷內設置長條桌椅，人們在這里喝啤酒，吃烤腸、炸土豆條、土豆沙拉，還有一支三人樂隊在演唱流行音樂助興。作為餐廳主管的安卡，帶領團隊工作了好幾天，烤制了十幾種不同的蛋糕，制作了大量的土豆沙拉，僅此一項就用了50公斤土豆—去年土豆沙拉在活動中間就全部賣光了，所以今年要準備更多，結果土豆沙拉還是中途就售罄了。

孩子們在這里最開心了，因為給他們安排的活動最多，可以觀察雞、鴨、鵝、豬，在馬廄看馬，在馴馬場看馬術表演，還有畫花臉、攀高、小丑表演等活動。馬廄旁邊有一些碩大的馬草堆，十幾個孩子在草堆上上躥下跳、追打玩鬧。在廣場中央，一群孩子和家長圍著一個小丑打扮的人，他正在教孩子們用一種長氣球做成各種動物。

在馴馬場里，一場特別的馬術表演正在進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智障人士和殘疾人的馬術表演，他們互相配合著在行進的馬背上做出各種動作，雖然動作并不是十分高難度，但他們做得一絲不茍，完成得很圓滿，贏得滿堂彩，看了真讓人感動。

重頭戲來了，在大家各自玩得正開心時，忽然傳來陣陣擊鼓聲，由遠而近，人們都駐足觀看，只見一隊穿著整齊制服的樂手正向人群走來。在最前面領隊的是指揮，他手里長長的指揮桿正有節奏地上下舞動，鼓點隨之流淌出來。這是一支管樂隊，他們演奏了幾首吹奏樂，在演奏中不斷變換隊形，一個女孩在隊伍前面伴著音樂揮舞著一面隊旗，像是在跳旗舞。所有人都圍著樂隊觀看，小孩子們索性坐在了地上，曲終時掌聲熱烈，人人都笑意盈盈。這支樂隊無疑為今天的開放日增添了歡樂的氣氛，可謂錦上添花。這支管樂隊與安卡有著諸多關聯：安卡的老公是樂隊的財務主管，安卡的小女兒在里面吹圓號，安卡的孫子是鼓手。他們曾多次在比賽中獲獎，今天他們來此純粹是友情出演，而農場為今天的開放日也是調動了一切人力、物力，盡心盡力到了極致。開放日圓滿成功，不但宣傳了農場，也獲得了不菲的收入。

▌管樂隊在演奏

廣開財路，多種經營

平日里，霍夫農場也會別出心裁地舉辦一些活動來增加收入。一個周末，他們舉辦了一場講座，主題是關于蜜蜂的，中間安排了早午餐。他們事先散發了宣傳單，人們紛紛打電話預訂座位，結果54個座位居然全部訂滿，許多后來打進電話的人都沒能訂到座位。在講座過程中，主辦方還介紹了農場出產的有機食品，結果引來眾人蜂擁前去小商店購買，又為他們贏得了額外的收入。從長期來看，那次講座的廣告宣傳作用更為顯著。附近退休賦閑在家的人很多，如果農場能經常性地組織些他們喜聞樂見的活動，他們是愿意掏腰包的。這樣既滿足了社會需求，豐富了人們的生活，也為農場增加了收入，是多方共贏的事。

農場不僅“請進來”，還“走出去”：他們不但在自己的小商店銷售自產品，還銷售到外面。從2016年1月開始，他們已經在兩個城市的超市設立專柜銷售自產品，最近又在位于沃爾夫斯堡東邊的古老小鎮Vorsfelde開拓了第三個市場。2016年，霍夫農場的收入比2015年增長了40%，而2015年比2014年增加了30%。現在，他們需要增加人手來完成越來越多的經營活動。

成績斐然

霍夫農場成立十幾年來，一直以服務智障人士和殘疾患者為主旨，而且貫徹始終，這反映了德國社會對智障人士和殘疾人弱勢群體最深切的人文關懷。他們為社會提供了26名雇員的就業崗位，為民眾提供了健康有益的綠色有機食品，滿足了社會需求。他們不僅妥善收治了23名智障和殘疾患者，為他們解決了醫療康復問題，還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他們的工作和娛樂等需求。每一位智障人士和殘疾患者背后都涉及一個家庭，妥善安置他們，不僅僅解決了他們自身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解放了一個家庭，解決了社會問題。霍夫農場雖然沒有豐厚的盈利，卻經營得有聲有色，于國家、于社會、于家庭、于個人，都意義非凡，可謂成績斐然。

▌霍夫農場的病人在與游客握手寒暄

▌孩子們在草堆上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