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路
中國正在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森林公園、濕地公園和草原等都將歸入自然保護地類型(表1)。但是上述諸多概念中,只有風景名勝區源于我國上古時代開始的、由中央和地方公認的、并連續4 000余年歷史不斷的名山大川體系,其余各種保護地都是近150年來引自的西方概念。
風景名勝區與一般保護地在空間相近、本底重合的同時,其內在屬性有著本質的差異。國務院《風景名勝區條例》對風景區的定義為:“具有觀賞、文化或者科學價值,自然、人文景觀比較集中,環境優美,可供人們游覽或者進行科學、文化活動的區域”。36年來,國務院共頒布9批244處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加上約700處省級風景名勝區,共計約990處風景名勝區。總體而言,風景名勝區天人和諧、歷史悠久、文化深厚、生態健全、景觀優美、設施相對完善。相比人工的“名勝”區域,風景名勝區中的自然區域所占比例很大;相比完整生態系統的自然保護地規模,風景名勝區的面積又小很多,它在資源特點、使用功能、歷史淵源等方面,與通常的自然保護地迥然不同。
風景名勝區共計14種類型[1]。雖然彼此各有差異,但是其核心特點卻是“風景”與“名勝”的有機結合。是“風景”娶了“名勝”,還是“名勝”追求了“風景”?獨特的人文歷史景觀與優美的自然生態系統和神奇的地質地貌是怎么有機結合的?這就需要對風景名勝區的本質屬性進行完整的梳理。
中國的風景名勝區制度醞釀于改革開放初期,始于1982年國務院設立的首批44處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但是“30多歲”的風景名勝區卻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木,她有著5 000余年的中華歷史淵源。中華民族積極向上的古代神話傳說、啟迪智慧的通靈思想、樸素唯物論思想、整體認知世界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尋求自由自我自在的人生社會理想等,都是今天風景名勝區體系誕生的早期營養。中國神話的偉大夢想、人神通靈的修身實踐、探求仙境的風水寶地、生活理想中的宇宙模型,都激發出了古代先民追求神圣、探索神秘、塑造神奇的內生動力,并借此認知自我、完善自我、升華自我,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人天和諧之路。至今,我們內心仍然向往 “鬼斧神工”“恍若仙境”的風景勝地,并從大自然獲得智慧啟迪,這與古人尋求高山大川的非常之地作為通靈開竅的道場,簡直異曲同工。風景名勝區基于自然生態,但已不再局限于生態本底的物質屬性,它是中華民族“天人合一”宇宙觀的具體反映,是古人的人生理想境界和構建的宇宙模型,是在中華大地上自然界的自我認識。
昆侖山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是萬山之源、萬河之源,是百神所在的地方。昆侖神話源于人類早期,主要描述了宇宙形成、人類從誕生到發展的重要歷程,其內容非常豐富。“盤古開天、女媧補天、伏羲畫卦、神農嘗草、夸父追日、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國古代神話深刻反映了中國人民勇于追求和實現夢想的執著精神”。中國的文化大多源于昆侖神話體系,風景名勝區的發生和發展也不例外。從昆侖神話到蓬萊仙境,從“三山五岳”到名山大川,再到風景名勝區體系,歷經了 “一三五百千” 的演進歷程。
原始文明造就了昆侖神話,中華神話從仙境走向人間的大致路徑是:一圣山(西方昆侖山)、三仙島(東方蓬萊三仙山)、五岳鎮(以中原文化為核心的5座山岳,后期又衍生出5座鎮山)、百名山(“天下名山僧占多”的各家祖庭道場)、千風景(護佑中華民族各聚集地區周邊的成千名山,其中風景名勝區是典型代表)。中華神話產生、流傳過程與華夏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存在著時空的一致性,隱約顯示出古代中華文明在尋源、探流、求本、自我認知的心路歷程和演化變遷的時空軌跡。
昆侖山(一圣山)與古代的夏、周、羌(圖1)幾個民族的活動空間都有密切聯系,昆侖神話成為他們的精神信仰。
羌族是生活在昆侖山下、黃河上游的早期先民之一。漢族在先秦時期自稱華夏,華夏族是黃河流域的最早居民,于8 000年前在黃河上游和中游建立了大地灣文化(甘肅天水)和裴李崗文化(河南新鄭); 5 000~7 000年前在長城沿線及河套地區建立了仰韶文化(鄂、豫、甘、青); 4 000~4 600年前在黃河的中下游的魯、豫、晉、陜地區建立龍山文化。華夏文明傳承時空脈絡是:大地灣文明和裴李崗文明-仰韶文明-龍山文明。隨著華夏文明重心的東遷,上游的神話體系也“順流而下”,成就了蓬萊神話。隨著3 500年前的夏末商初二里頭文明的出現,漢文化核心圈在中原形成,神話伴隨著文明正式“落戶”在中原周圍,演變成中國獨特的“三山五岳”現象。
“三仙島”就是東海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3座仙山,屬于秦漢以后興起的神仙信仰的產物。先民以大河(黃河)為主線,溯源尋本到昆侖,順流探往至蓬萊。一山一海,一西一東;一高一低,一源一流,一來一往,2個神話體系以華夏文明為載體,位于以中原漢文化為核心的東西兩端,構成了先民神話想象與現實理想的交織。
“五岳鎮”指中華5座岳山和5座鎮山。漢代時的“五岳”包括東岳山東泰山、南岳安徽天柱山(隋代改為湖南衡山)、中岳河南嵩山、西岳陜西華山與北岳河北岱茂山(清朝順治后改為山西恒山)。漢族先民大體以西起隴山、東至泰山的黃河中、下游華夏文明圈為代表的活動地區。東、西、中三岳都以中原的漢文化為核心,位于華夏祖先最早定居的中華民族搖籃的黃河岸邊。而南岳的南拓、北岳的北展,也顯示出中原文化圈的逐漸豐滿和拓展。“五岳”和“五鎮”是“圣山仙島”神話的現實成果,是對中原核心文化空間的“神仙保佑”。
“五岳”既不是中國海拔最高的山,也不是風景最美的山,也未必是生態系統保持最原真、最完整的山,為何被帝王選為封禪之地,成為守護中華文明核心圈的圣山?并歷經2 000余年的文化積淀,許多岳山成為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五岳”是神話仙境在華夏文明體系中的具體表現,是中國古代“五行”學說在國土上的具體落實,是古代萬物相生相克、彼此運動轉換的“五大發展理念”,是中華文明對天人模型的獨創。“五岳”高聳在平原或盆地之上,相對高度都非常突出,顯得格外險峻,都作為人神溝通的圣山,并以此延展,構筑了中國古代的名山大川體系,奠定了今天中國風景名勝區的基礎。隨著神通、求仙、通靈和啟智功能的逐漸世俗化,古代的名山體系核心價值被逐漸淹埋,而顯示出資源保護、觀光游覽、科研科普的日常世俗活動,呈現出今天的風景旅游功能。
此外,山東沂山、浙江會稽山、山西霍山、陜西寶雞吳山、遼寧醫巫閭山等“五鎮”名山,與“五岳”一起,構成了古代中國法定的通靈祭祀之地,也都演化成了今天的風景名勝區。

表1 各類自然保護地的“前世今生”(截至2018年底)

圖1 周朝的羌族分布(王玉潔提供)
從以中原文化為中心建立的由皇家壟斷的“五岳”“五鎮”,神通功能泛化到遍布全國由華夏民族定居的名山大川;從“娛神”的山岳祭祀和崇拜,到“娛人”的美麗國土、美麗家鄉的“八景”文化[2];從遠古的人神溝通活動,到現在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風景名勝區,神話伴隨著中華民族的拓展、遷徙和居住,神山寄托著國家的信仰和百姓的理想,風景名勝區承載著華夏文明演進的印跡。
中國古代神話的變遷伴隨著中華文明的遷徙,中國神話某種意義上就是人的神話。世上本沒有神仙,神仙是人的理想化,神仙境界就是人生的理想階段。古人渴望有一個超塵脫俗的仙境,可以修身養性、長生久視、永享安康,顯示出先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風景名勝區就是先民這一認識演進過程的真實載體,是古代中國人宇宙觀、人生觀的原真記錄。
風景名勝區記錄了典型的中國“天人合一”式的混元整體思維方式。與西方的自然保護地不同,中國人眼中的自然不是作為主觀的人研究的外在客觀對象,而是主客觀一體、物我合一的渾然狀態。大自然是人化山水(絕對人格和精神象征)、德行山水(君子比德、金玉比德、植物比德)、哲學山水(山者仁,水者智;山者靜,水者動)。人之品,山水德,交融輝映,人杰地靈,這大大超越了科學山水的認識范疇,也大大高于一般自然保護地關注的地質地貌、生態系統、物種和基因多樣性的有形物質層次。
從哲學的觀點看自然,禪宗的影響最為典型。宋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這些觀點不是科學,也不是玄學,而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整體而深刻的理解,是中華民族獨有的認識論。
古人在原生態保護的基礎上,必須對自然的荒山進行“開山”——或稱之為“精神開光”,“開光”后的山岳不再是“荒山”,不再是原始的自然物,而成為主客觀一體、大自然與人類意識結合的精神產品。借助神奇的風景、神仙的傳說、神秘的幻境,古人營造出通靈天地、升華自身的修行道場,追求人天和諧的人杰地靈。風景名勝區從神話起步,歷經人神溝通、人生修煉、認識自我、啟迪智慧多個階段,隨著神通活動逐漸泛化,通靈圣山的分布也從圍繞著中原的漢文化核心的五岳,拓展到地方五岳,以至東亞地區,擴展到了中華先民聚居地周邊的各處山岳,開始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表現為 “天下名山僧占多”的中國特有的文化景觀特征;進而通俗到社會大眾日常審美層次,演化到現在風景游賞。風景名勝區是人與自然在精神意識層面相混化、相融合的生態文明成果。
風景名勝區尋求的是山水清音、元氣淋漓,在恍若仙境的山水中啟迪人生智慧,實現了大自然的自我認識。風景山水的精神屬性凸顯,明顯屬于“形而上”,大大超過其在地理科學、景觀生態學、氣象生物學研究等物質屬性的“形而下”層次。目前的244處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大致屬于三大類型:神話類型、詩化類型和人化類型;而目前的446處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按照保護的主要對象,可分為三大類別:自然生態系統類、野生生物類和自然遺跡類。風景名勝區的特點在于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統一,其核心價值在于風景、名勝和風景名勝資源要素經過歷史的積淀而構成的自然和文化遺產、文化景觀價值,而不全以森林、濕地、草原等生態系統價值來評估,自然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都僅僅是風景名勝區的綠色背景和本底,是它的原始起點。
古代的名山大川體系伴隨中華文明的歷程,用江山護佑社稷;現代風景名勝區關注生態保護、文化傳承、審美啟智、科學研究、旅游休閑、促進區域發展[3],為人民群眾向往的更美好生活提供風景旅游休閑體驗。其核心功能在精神文化的審美層面,給后代留下的是自然和文化遺產,或文化景觀。而通常的自然保護地視人類的活動為最大干擾,關注生態系統的原真性和完整性,以及重要的棲息地、物種和景觀保護,同時保持特殊的自然和文化特征,提供教育、旅游和娛樂機會。其核心功能在物質科研層面,給后代留下自然遺產,這是兩者之大不同。
風景名勝區是在自然地域的空間上,中國傳統文化演進的高級層面,是自然保護地上的中華文明的精華,從遠古到今,都是最美國土、是國家的符號象征。在全國約960萬km2的土地上,已經建成各類自然保護地超過8 000個。如果說總面積占國土面積的18%[4]的自然保護地是國土上的“生態綠毯”,那么,占國土面積2%的風景名勝區就是“綠毯”上的美麗“鮮花”,其中集中承載的中華文明的“名勝”更是“鮮花中的花蕊”。
依照國務院目前的法規,風景名勝區與自然保護區、文物保護單位/歷史文化名城并列為國家三大法定遺產保護地,涵蓋了國家自然遺產、文化遺產、自然和文化遺產、文化景觀的各種保護類型。風景名勝區是介于自然保護與文化保護之間的人與自然協調關系的特殊保護類型。顯然,三者不能都用通常的自然保護地的方式來統一管理。
與通常的自然保護地在生態系統物質層面的保護相比,風景名勝區的精神層面高端而又綜合復雜。它基于生態系統之上,又大大延展到文化層面;它包含科學內容,又大大拓寬到哲學領域。風景名勝區位于生態、山水、風水中——景在表面,文在內心;風景是貌,風水是根;風情為核,元氣為本;自然是本底,天人和諧是目標。
風景名勝區是中華文明的一枝奇葩!與一般的自然保護地凸顯生態特征不同的是,風景名勝區既是自然生態環境,又是人類文明成果,它是健全生態系統與優秀中華文明的有機結合。這是通常的城市文明和一般的自然保護地都難以企及的高峰。
與城市文明相對應,風景名勝區承載著中華文明的另外一支,即山水文明。它記載了中華民族的宇宙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包含了古代先民獨特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成為天人合一觀、風水堪輿思想、陰陽五行學說、人杰地靈思想、整體內向型思維方式,以及儒家、佛家、道家、醫家、武家、民間諸家優秀的思想文化和實踐的空間載體,而不同于通常的自然保護地。
遠古的神山圣水承載著中國原始文明的神話傳說,古代的名山大川就是中國農耕文明時代的國家公園,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就是中國工業文明時代的國家公園[5],中國的風景名勝區繼承和發展了中國的名山大川體系,集中了世界遺產地、國土最美風景、國內外最認可的國家代表區域,給未來生態文明時代的中國國家公園的探索奠定了堅實基礎。

表2 筆者提出的中國保護地分類體系構想
中國建立以國家公園為核心的自然保護地體系,依然面臨“堅持中國道路,弘揚中國精神,凝聚中國力量”的選擇。風景名勝區所承載的中國山水文化特色是構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文化基礎之一。源于5 000年古老文明的中國風景名勝區體系具有中國起源、中國特色、中國智慧、中國模式、中國價值觀,還曾經有著中國輸出的特點。在重塑文化自信的過程中,必須充分、全面認識風景區的本質屬性,激活其中的遺產信息,釋放出其中的潛藏價值,與其所連帶的生態系統一起,服務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立足中國各類保護地的資源特征,梳理歷史文化和配置現實功能,做到體系互補得當,防止生態景觀資源錯位使用,甚至高值低用。針對有學者提出的“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自然公園”中的單一重復的資源分類(表2),筆者提出中國保護地分類構想,促使自然與人文相輝映,保護和利用分層次的中國特色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