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鵬
萬 敏*
2011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頒發的《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目錄(2011年)》中,建筑學被分拆為建筑學、城鄉規劃學與風景園林學3個并列的一級學科;而在《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修訂二稿)中則設有建筑學、城市規劃、景觀設計與歷史建筑保護工程4個專業[1]。其中,景觀設計(可授工學、藝術學學位)源自前《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1998年)所設的景觀學[2]。由此可見,風景園林學科的發展相對于其他學科而言,尚處于初級階段。而在日本,早在2010年以前各都道府縣就有各類景觀機構418個[3];并于2004年就頒布了《景觀法》,該法強調“景觀與文學、藝術、醫學、心理學、物理學、民俗學、歷史地理、建筑、土木、園林、生態及動植物學具有緊密的相關性”[4]。但是,該法并未對“景觀”概念予以界定;且在日本高等教育的學科設置中,亦未有LA學科的設置[5]。為此,管窺日本LA學科的演變歷程,或許對我國LA學科的設置、研究及時下創建“雙一流”建設有所裨益。
本文以(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NDL)、(日本)國立情報學研究所(NII)相關大學圖書館所收藏的博士學位論文為檢索對象,以“景觀”為檢索詞。通過獲取的629條有效檢索數據,整理出與本文內容相關的博士學位論文題名款目629條。其中,少數款目的題名并無“景觀”等,但其主題則是關于景觀研究的。
風景、造園、景域、景觀,屬于同義詞。但作為來自西方的外來詞,景域的使用范圍與時間均有限;而“景觀”在日本則出自德語Landschaft,最初見諸留德學者三好學(1862—1939)所著的《植物學講義》[6];1905年,三好學又將其冠之以文獻題目《日本植物景觀:第一集》[7]。此后,“景觀”一詞逐漸為其他學科的文獻所采用,諸如1918年新島善直(1871—1943)與村山醸造(1889—1976)合著的《森林美學》、田村剛(1890—1979)的《造園概論》、1924年上原敬二(1889—1981)的《造園學泛論》(林泉社)、田邊淳吉(1879—1926)的《名勝地與建筑》、1928年笠原敏郎(1882—1969)的《都市計畫》、1930年辻村太郎(1890—1983)的《文化景觀的形態學》、1933年石原憲治(1895—1984)的《從都市計畫到土地計畫》等[8],尤其是經留德的小藤文次郎(1856—1935)、山崎直方(1870—1929)師生的弟子、有“景觀地理學泰斗”之稱的辻村的力推,“景觀”不僅陸續為《大辭典》(1935)、《言林》(1949)及《辭海》(1952)等工具書所收入,而被社會所普遍認可;并且已拓展到“耕作、交通、村落、都市及工業”等諸多領域[9]。但是,各個學科對“景觀”的定義則有著不同的認知(表1)。
英語中的“landscape”,雖有“景觀”之意,但亦有“風景”含義(圖1)。而“風景”一詞,早在我國南朝(420—589年)時,陶淵明的“和郭主薄二首”、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等文獻中便有記載;至日本奈良年間的《萬葉集》(十七卷)始有記錄。因此,日本學者認為二者有著顯著的差異。
“明治維新”之后,“殖產興業”國策的推行,掀起了學習歐美技術的工業化浪潮。為此,日本政府不僅開辦了一系列技術學校,并且聘請一批外籍學者來日任教,同時亦向西方各國陸續派出大批留學生。1881年,“明治14年政變”之后,日本政府在留學地選擇上,逐漸采取“向德國傾斜”[12]。在整個明治年間(1868—1912年)的留德學者占總留學人數(683人)的11.7%,并經日本駐德公使青木周藏(1844—1914)的建議,留學領域由最初的軍事、醫學擴展到林學、理學等多個學科[13]。
最早赴德學習林學的為松野澗(1846—1908)、緒方道平(1849—1925)①。號稱“日本林業之父”的松野,于1870年3月隨北白川宮能久親王(1847—1895)赴德考察軍事,之后就讀于普魯士皇家高等森林專科學校(今埃伯斯瓦爾德可持續發展應用技術大學),1875年6月畢業回國后參與創辦東京山林學校②,并出任首任校長;緒方,則于1873年1月隨佐野常民(1822—1902)赴維也納參加以“文化教育”為主旨的第四屆萬國博覽會,之后就讀于奧地利皇家高等森林專科學校(今維也納農業大學)。1874年11月研修期滿回國,之后任教于東京山林學校[14]。
隨著松野的學生,有日本“近代林學之父”之美譽的中村彌六(1855—1929)及其弟子川瀨善太郎(1862—1932)、河合鈰太郎(1865—1931)、本多靜六(1866—1952)及再傳弟子新島等留德學者的相繼回國,在引領日本林學伊始,便秉承著德國的哲學(美學)思想。雖然早期留學者的學位論文選題并未涉及美學(表2),但從慕尼黑大學(LMU)回國的川瀨,在帝國大學任教時,就開設了“森林美學”的課程;本多不僅繼續川瀨的“森林美學”講座,其學生本鄉高德(1877—1945)亦步其后塵,追隨老師一同任教于帝國大學;而留學吉森大學(JLU)的新島在北海道大學也同樣開設有“森林美學”課程[15]。1920年明治神宮建設前后,日本的農、林學科,逐漸形成以“日本公園之父”的本多、本鄉及有“國立公園之父”之稱的田村剛(1890—1979)等(海歸派)為代表的林學系;以原熙(1868—1934)、折下吉延(1881—1966)及丹羽鼎三(1891—1967)等(本土派)為代表的農學系[16]。林學系主要研究自然的森林公園,而農學系則以人工的都市公園(庭園)為主[17](表3)。

圖1 景觀與風景的含義范圍[11]

表1 不同學科的“景觀”定義[10]

表2 早期留學者的學位論文

表3 早期農(林)學者的畢業論文
從學位論文的題目來看,最早冠之以“景觀”的為1953年矢沢大二(1913—1994)的理學博士論文“氣候景觀的地理學研究”(東京大學);而首篇農學博士論文為1961年的常谷幸雄的“伊豆七島國家公園植物區系的景觀造園研究”(東京農業大學)。1963年中村良夫的“土木建筑的工業設計考察”(東京大學),雖未冠之以景觀,但卻被譽為“LA學科的第一篇學士論文”;1970年村田隆裕的“汽車司機視野的景觀工學研究”(東京大學)則被視為“第一篇景觀工學(土木)的博士論文”[18];同年,足達富士夫(1932—2002)的“地域景觀的計畫研究”(京都大學)可認為景觀工學(建筑)的首篇博士論文。由此可見,LA學科,最初源自林學科(林學后歸入農學),形成于造園學(表4),之后逐漸衍變為農學、工學等諸學科共同研究的范疇。
從學位論文的出品數量來看:自20世紀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景觀研究的博士論文僅有數篇,90年代后,其數量開始呈現大幅攀升趨勢(圖2);而同期所發表的學術論文(圖3)、圖書文獻等亦具有相類似的現象(圖4)。
從學科類別來看:所出品的629篇博士學位論文中,工學以348篇高居榜首(含藝術工學24篇)、農學以121篇位列第二(含造園學4篇)、文學以40篇排名第三,以下依次為環境學32篇、美術17篇、理學14篇(含地理學5篇)、藝術學11篇、生物學10篇、社會學9篇、歷史學8篇、情報學5篇,其他14篇則分別為教育學、心理學、觀光學、法學、醫學及政治學等學科。
從學位授予單位來看:東京大學以91篇位居第一、京都大學以86篇緊隨其后、九州大學則以48篇排名第三④,以下依次為北海道大學26篇,千葉大學、日本大學與廣島大學均為24篇,東京工業大學23篇,大阪大學20篇,早稻田大學19篇,東京藝術大學17篇,東京農業大學14篇,大阪府立大學11篇,名古屋大學、神戶大學與大分大學各為10篇,筑波大學與巖手大學各為9篇,大阪市立大學與名古屋工業大學亦各為7篇,東北大學、明治大學、立命館大學、橫濱國立大學與京都工藝纖維大學等5所院校均各為6篇,其他110篇則散見于56所院校中。
根據江山正美(1906—1978)、岡崎文彬(1908—1995)及宇野寬(?—2010)等學者的觀點,LA學科的研究可分為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自然景觀基于地形的要素,可分為山岳、丘陵、平原、溪谷、瀑布與湖沼等;從地表要素來看,又可分為森林、草原、苔原等;按照自然現象則分為溫泉、噴煙、噴氣等。而人文景觀則主要分為建筑、道路、橋梁等。從景觀構成的要素來看,中村一認為,景觀分為地理學的景觀、生態學的景觀、造園的景觀、工學的景觀[21]。從造園的角度來看,田村剛則認為:造園包括個人造園、都市造園(廣場、運動場、公園、動植物園、行道樹、墓地等)以及自然造園(森林公園、風景區、療養地等)[22]。

圖2 景觀研究的文獻數量(博士論文,根據日本國立情報研究所OPAC的檢索數據整理)

圖3 景觀研究的文獻數量(學術論文)[19]

圖4 景觀研究的文獻數量(圖書文獻)[20]

表4 早期造園學博士論文簡表
據此,以上述觀點為依據、按照《中國圖書館圖書分類法》的類目設置基點,并結合我國及目前學科發展進程,將629篇博士論文劃分為自然景觀、人文景觀與景觀研究3個大類。其中,前二者按3級類目設置,景觀研究僅設置2級類目(表5)。由此統計,自然景觀類以74篇占其總數的11.8%,人文景觀類以287篇占45.8%,景觀研究類(266篇)占42.4%。在自然景觀中,以地理景觀(39篇)為最,其中又以水域景觀(24篇)居多;在人文景觀中,以都市景觀(146篇)為主,摒棄2級類目“都市景觀”(55篇)的數量,3級類目中的街道景觀(34篇)的篇幅最多;在景觀研究中,景觀保護(67篇)占有絕對的優勢,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加。從時間序列上來看,LA工學誕生伊始,景觀保護便成為研究的選項,而自然景觀遲至80年代中期才有山地景觀、水域景觀及森林景觀等數篇問世,且傳統的庭園、公園等人文景觀研究不僅時間較晚,數量也少。
LA學科,自早期的東京大學農(林)學系演變至今的建筑工學系、土木工學系、都市工學系,不僅由此繁衍至京都大學、北海道大學、九州大學、千葉大學、東京工業大學和東京農業大學等(圖5),并形成了具有一定特色的研究領域,諸如“森林美學”“橋梁美學”等。
森林美學⑤,源自德國,在日本發端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其標志性的文獻為新島、村山師生合著的《森林美學》。“森林美學”作為北海道大學農學部的傳統講義科目(即今大三下學期所開設的“森林美學及景觀生態學”)[23];不僅培養出一系列學者,并形成具有特色鮮明的學科體系(表6)。
民國時期,僅有奚福泉(1903—1983)、夏昌世(1903—1996)二人獲得海外建筑學科博士學位[24];新中國成立后,朱暢中等人相繼獲得莫斯科建筑學院(ΜАΡΧИ)(副)博士學位;改革開放以來,仲德昆率先于1986年、以《中國城市設計》為題獲英國諾丁漢大學博士學位。20世紀90年代之后俞孔堅及其他學者所獲得的景觀方向的博士學位,均出自歐美系。本土早期的風景園林專業的博士朱育帆⑥,分別受業于孟兆禎院士與吳良鏞院士。孟兆禎,1956年畢業于北京農業大學(今中國農業大學),師從汪菊淵(1913—1996)院士。新中國成立伊始,汪菊淵與吳良鏞曾連手創辦造園學科,但二人同樣亦是西方系的學者⑦。而更早的劉濱誼,則受業于馮紀忠(1915-2009)門下,馮先生乃維也納工業大學(TU Wien)畢業。

圖5 日本LA學科主要學者系譜[基于篇幅所限,個別學者并未列出。圖中所列者均為各研究室學科主導且具有博士學位者(関口除 外)。由于東京大學建筑工學中關于景觀的研究散見于各研究室,故本圖未列]

表5 LA學科的選題研究簡表

表6 森林美學研究者學位論文簡表
而留學東瀛研究景觀的學者,則始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據不完全統計,計有54人獲得日本LA學領域的博士學位。從學位授予單位來看,東京大學與千葉大學并列第一(各為9篇),京都大學次之(7篇);從學位授予學科來看(不計12篇學術類),工學為主(20篇),農學為輔(14篇);從研究選題來看,主要以國內都市為題,即蘇杭、北京、長江沿線與沿海城市,間或亦有中日園林的比較。從所取得的成就來看,有6人次的博士論文獲得日本造園學會(JILA)“研究論文獎”(表7)。
1868年之后,日本政府開啟了“明治維新”時代,即堅定不移地推行“脫亞入歐”之國策。但是,“日本當時的當政者卻堅持警惕和頑固拒絕這種西方化發展到精神領域,再三強調的口號就是‘和魂洋才’”[25]。而在此之前,則是高舉“和魂漢才”之大旗。因此,日本的各行各業,在西學東漸之際,并未全盤西化。在建筑界,經過幾代建筑師的不懈抗爭,最終從模仿西方“洋風建筑”的“擬洋風建筑”“殖民地建筑”,到“和洋折衷建筑”,尤其是戰后以前川國男(1905—1986)、丹下健三(1913—2005)及黑川紀章(1934—2007)等人為代表的日本著名建筑師的現代主義建筑作品,即使從外行人來看,也是具有明顯的和風建筑味道。而與建筑密不可分的LA學科,亦同樣如此。

表7 部分留日學者博士學位論文簡表
注釋:
① 普奧戰爭(1866年)前后,小德意志僅指德國,大德意志則包括奧地利。
② 該校創建于1882年,1886年易名為東京農林學校,1890年并入東京大學。
③ 1920年《學位規則(勅令第二百號)》頒布后,論文為唯一的授予標準。
④ 2003年,九州藝術工科大學并入九州大學,2011年東京都立大學等院校重組為首都大學東京。
⑤ “山林美學”是人的活動與森林和樹木相互協調的美學研究系統。
⑥ 見朱育帆個人網址(http://www.arch.tsinghua.edu.cn/chs/data/shizi/)。
⑦ 汪菊淵,1934年畢業于由美國衛斯理會(Methodist Church)創辦的金陵大學;吳良鏞,中央大學畢業后赴美就讀于匡溪藝術學院(CAA),師從芬蘭建筑師E·沙里寧(1873—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