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塔里木沙漠的年輕人

陳昌本

在亙古以來被人稱做“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采訪，到處都碰到讓人佩服的新鮮事，貫通500多公里的沙海修成了沙漠公路是新鮮事，沙海深處聳立起了高高的井架是新鮮事，塔里木沙漠腹地塔中，冒出了繁華的“城鎮”是新鮮事，大沙漠上開出了綠油油的苗圃，長起了茂盛的耐旱林木，又是新鮮事。但是，最讓人佩服的，要算是這里的石油人，特別是石油隊伍里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在沙漠里油田里塑造著閃光的青春，他們意氣風發，未到“而立”之年，就在油田領域挑起了“大梁”，施展著才華。都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接觸了塔里木油田在艱苦磨難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句古語的含意。

請讀者聽我講幾個親身經歷的故事吧！

一

我們這次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采訪，在沙漠邊沿庫爾勒市的塔里木石油指揮部，聽了相關領導關于塔里木油田情況的介紹后，立即到沙漠北部邊沿的庫車地區前線指揮部訪問。領導給我們介紹說，這個前線指揮部，指揮著塔里木沙漠北部東西綿延千公里地面的30多個探井，1000多人的鉆井隊伍，最西端的探井離庫車前指800公里，6個鉆探公司的鉆機星羅棋布聳立在這千里戰線上。這個指揮部負責這些鉆井工地的施工指揮、后勤供應、工程檢查、質量監督等任務。好大好重要的前線指揮部噢！

到庫車前指，是一個大片平房組成的院子，接待我們的，是前指副總調度長李志揚，這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總調度長，是一員久經沙場的老將吧？一見面，竟是位穿著運動衫的不到30歲的瘦高挑兒小青年，一臉稚氣。一談話，真是個了不得的大管家。6家公司和正在鉆探的十幾口探井的情況，如數家珍，包括每口井的形勢，前景，講得頭頭是道。談起庫車前指最北面的探井，天山深處的依奇克里克鉆井，又像是石油史專家，從1958年發現、開發依奇克里克油田，到80年代廢棄，變成墟城，到現在為什么又在這廢棄油田的南部定了鉆探井位，那地下地層是什么模樣，為什么北部的油窮盡了，南部深層還有更大的石油儲量，分析得讓人折服。這位大專家，實在與他的年齡不相稱呀！

問起李志揚，他笑笑說：“在塔里木沙漠這樣的艱苦環境里，磨難多，青年人成長快。”

問起他的經歷，他學的是鉆井專業，畢業后分配到克拉瑪依油田，不想，開發塔里木油田的會戰打響了，硬把他調到了南疆來。一來就上井，成了熟練的鉆井工，不久，以甲方代表身份，當上了重要井位輪南2井的甲方監督。21歲的小青年，要管60人的鉆井隊伍，管不了呀，就拜工人為師學技術、學操作、學管理。干了幾口井，磨難來了，在沙漠深處的一口井上，自己監場，看到PDC鉆頭噴泥漿，經驗少，猶豫了一陣，沒有停機處理，突然間，卡鉆了。鉆頭怎么也提不出來，自己指揮處理，亂了章法，竟把鉆頭卡死了。這事故一下驚動了塔指當時的常務副總指揮王炳誠，王總坐鎮，現場指揮排除故障，鉆頭好不容易弄出來，卻誤了工期。王總下得井來，火了，誰是監督？李志揚站起來。怎么卡的？李志揚一時答不出來。連怎么卡的都不明白，能上井做監督？下井臺！王總說一不二的嚴格作風是出了名的，說一聲下井臺，李志揚就下了井臺。下了井臺去干什么呢？李志揚就把自己關在屋里看打井手冊，熟悉打井的每一個環節，每一項規則。后來重上井臺，一下子變成最負責任的甲方監督了。負責到什么程度？能冒著沙漠烈日下60度的高溫，深夜里零下20度的嚴寒，一整天地在井臺上聽鉆機聲，日久天長，從聲音里就能分辨出鉆頭狀態、地質情況、巖層硬度、地下溫度等等，工人們稱他是善于摸事故苗子的“小諸葛”。大漠深處的五年井臺磨煉，煉出了認真實干的扎實作風。井臺，使這個小青年成熟了，1993年從甲方監督提升為調度科長、工藝科長，都駕輕就熟，今年以副主任工程師的資格，升任副總調度長，成了指揮塔北各大公司鉆井隊的“大拿”。

我們采訪完李志揚，問他：“如果讓你指揮更大的探油戰場，你，敢不敢上？”

李志揚坦蕩地一笑：“可能還得讓王炳誠那樣的指揮撤幾次，再經幾次磨難！”

磨難，艱苦的磨難，練就了閃光的青春，磨出了指揮千軍萬馬的主動權。我望著李志揚英俊的臉，敬佩感油然而生。

二

從庫車前指出發，到塔北現代化的東河塘油田，塔里木石油指揮部領導囑咐我們，一定要看一看這個油田，因為，這里代表著中國石油開發的高技術水平。

這樣一個技術先進、工藝復雜、生產自動化的油田，管理人員是些什么樣的專家呢？到東河塘整潔、漂亮的作業區，副經理王永明告訴我們，管理這座油田生產和原油處理儲運全過程的26名職工，平均年齡只有28歲，是來自全國8所大專院校的畢業生。負責油田管理工作的副經理，就是一位只有29歲的青年，是1991年從西安石油學院畢業來塔里木沙漠的張明益。

王永明笑起來，說：“剛才幫你們提行李的小青年，就是張明益。”

我們驚訝了。剛才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大約只有1.60米左右，長著一副小圓臉、一嘴小碎牙的青年，大約因為個子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卻露著一張孩子般天真的笑臉，我們都以為他是個服務人員呢，原來，他就是副經理！

一會兒，張明益來了。他有個習慣，愛把雙手插在褲兜里挺胸站著，仿佛這樣可以顯得高些、穩重些，但一介紹起油田的情況，就手舞足蹈起來，從每一口油井的產量，到這座現代化油田的原油處理設備的性能，講得深入淺出，引人愛聽。與一般介紹生產情況的領導者不一樣，這位年輕的副經理特別注意介紹作業區職工的思想政治狀況，說26個職工，個個獨當一面，13個人入了黨，另外13個也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他們還組織了青年文明服務隊，為附近村子里的維吾爾族群眾修橋、鋪路、修農機，還每人一幫一，出錢培養了一個小學生呢，維吾爾族群眾把油田青年職工當親人，一家人一樣。

你聽他談起指揮生產和組織職工群眾服務的情況，馬上會感到，他的確是一位成熟、干練的指揮家！那雙手插進褲兜、挺胸而立的姿勢，也絕對是一副經理的姿勢。

我們問他，1991年才大學畢業，在兩年里成長為一個管理現代化油田的副經理，有什么體會。他呵呵笑起來，說：“機遇，塔里木鍛煉人，人人有挑重擔的機遇。如果在內地，我還脫不了孩子氣呢。”說完，咧嘴笑著不再說話了。

王永明說：“明益干活多，說話少。在塔里木靠機遇，更靠苦干，不苦干，再好的機遇也會失掉。”

他告訴我們，張明益來塔里木，正趕上作業區引進設備。明益是學機械的，他知道要在這樣的現代化油田干好工作，要懂得從采油到儲運的一系列知識。他在半年多時間里，結合工作實際學采油、學注水、學儲運、學會一套自動化技術，并奮力學習引進設備國家的語言。指揮部到作業區來考核職工全面技能，張明益在全體職工中考了第一名，平均95分。在塔里木，不看資格看水平，20歲剛出頭的張明益被聘為領班崗長。有的老職工不服氣，說小青年有背書的功夫，沒有解決生產難題的本事。張明益不反駁，他不論寒暑，整天待在生產現場，從采油環節易出的問題到原油處理設備的運作規律，一道一道工序摸，一根一根管道記，把一切設備的運作程序探索得了如指掌。設備安裝完成后，一切工藝、一切設備、一切自動化設施，都是第一次運作，經過他和同志們對每一個環節的認真檢查、調整，一次投產成功。憑電子計算機屏幕上的微小變化，他就能分辨出生產流程哪個環節上的哪怕是細小的毛病，一整套價值2000萬美元的現代化采儲運綜合設備，被這個年輕的崗長調理得服服帖帖。職工們折服了。塔里木石油指揮部評他為先進工作者，提升為生產主任，去年又升任為副經理，還兼任青年文明服務隊隊長呢！

我們用問李志揚的同樣問題，問這位小個子副經理：“如果讓你管理更大的油田，你，敢不敢上？”

張明益眨眨大眼睛，回答的與李志揚相似：“那就是過更嚴的‘考關，摸透更多種類自動化設備的性能，積累更多做組織管理工作的經驗，得拼命苦干唄！”

苦干，超常規地苦干，干出了閃光的青春，干出了掌握現代化設備的高技術水平。張明益的臉依然那樣充滿稚氣，我們這些訪問者投給他的卻是佩服、羨慕的目光。

三

離開東河塘油田，我們沿著新修的沙漠公路，驅車300公里到達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里的塔中油田。這里，原來是片沙波起伏的茫茫沙海，現在出現了一座沙漠“城鎮”。我們來到塔中時，這里每年可以生產、處理250萬噸原油的作業區剛剛建成，通往庫爾勒的300多公里長的輸油管道已經鋪通，塔里木石油指揮部為這個作業區職工修建的職工公寓也已落成。這沙海里聳立起的廠房和漂亮的公寓樓，成了塔中眾多的車廂式移動房中的一道風景線。

這個油田的設備像東河塘一樣先進，生產與處理原油的能力是東河塘的4倍多，管理著40多口油井，作業區每年可處理運出250萬噸原油，但是，全區只有50名職工。我問帶領我們參觀的副經理曲浩，關于職工的年齡結構，說是比東河塘職工的平均年齡還低，只有26歲，一色兒是前幾年各石油院校的畢業生。再問曲浩副經理本人的年齡，他比張明益的年齡還小，28歲，是從承德石油學校畢業后來到塔里木的，先在輪南開拓輪南油田，再到東河塘開拓東河塘油田。塔中出了油，又到沙漠腹地來開拓，28歲的年紀成了轉戰三個油田的“老石油了”。我們問曲浩，塔里木新開拓的油田管理人員隊伍，是否都這么年輕？他說：“今后新開的油田比我們這支隊伍還要年輕。在塔里木，有知識又肯苦干的人，人人得挑大梁。”

我決計要摸一摸這些挑大梁的青年人的心志了。想摸一摸這些把青春獻給沙漠里的石油事業的人，對青春價值的看法，摸一摸這些年輕人是想在沙漠鍍鍍金，還是想把終生獻給石油事業。用時髦的話說，想談點深層次的問題。我把這個意思告訴曲浩，他指著走在我們前方不遠處，一對領著個小女孩散步的男女，說：“講青春價值和事業心這樣的大道理，職工們怕談不出道道來，不過，職工們的行動倒能印證這些大道理。前面這位小伙子，是我們的機房值班長熊大貴，走在他身邊的那位，是他的愛人，她是已經有百萬元資產的個體戶。熊大貴這次把愛人接來，兩個人商量的就是：“大貴跟她回去當老板賺大錢有價值，還是她跟大貴到沙漠里干石油有價值？是全家遷來干石油事業，還是回家團圓賺錢創家業？用文人的話說，就算是‘青春價值和‘事業心問題了吧。”

我一聽，急忙湊上前去，跟這位叫熊大貴的機房值班長交談起來，大貴是個黑瘦臉，長滿絡腮胡子的并不漂亮的小伙子，他的愛人卻相當漂亮，長著圓圓的娃娃臉，水靈靈的大眼睛，講著一口動聽的四川話。我們和這對夫妻天南海北擺起龍門陣來。

熊大貴和他的愛人，原是四川盆地岷江邊上一個富饒的鎮子里的一對恩愛夫婦。大貴能干，年輕輕地就當了副鄉長，他為了干一番事業，考進了重慶石油學校，畢業后可以留校任教，他卻選擇了到塔里木油田創業的道路。來到塔中，和同志們一起平地起高樓，建起了這座現代化的油田控制室，自己經過刻苦努力，成了能操作管理全部現代化設備的專家，提升為操作室獨當一面的值班長。

他的愛人也是個能人，一個人在家鄉創家業，在鎮子上辦起了加油站，還積累資金辦起了小小百貨店，蓋起了二層小樓，已經有了百萬元的資產。

幾年前，愛人懷上了一男一女的龍鳳胎，可惜，大貴不在身邊，無人照料，死了男孩，只留下了女兒。妻子失子，哭成淚人，來塔里木找大貴，又碰上大沙暴，從機場出來沒到住宿的地方就變成了沙人，在沙漠里熬了半個月，就回家了，從此，動了勸大貴離開沙漠回鄉與她一起創家業的心。

熊大貴也不是不動心，家鄉有愛人創下的家業，有可以享清福的安樂窩。但是，想到自己和同志們干的事業，動搖的心安定下來了：“我在這里干的是為21世紀中國創造接替油田的大事業。在我的手上，一年平均可以為國家采出原油5萬噸，這貢獻，能跟在家里做一個小百貨店的老板相比嗎？”今年，他決計在塔中的職工公寓落成的時候，再請愛人來探親，他不光下了不回鄉當老板的決心，還決定動員愛人到塔里木沙漠來，與他共同創業！

這不，他的愛人帶著女兒來了。天公作美，下飛機時風和日麗，第一印象是好的;第二印象也很好，庫爾勒的塔里木石油指揮部大本營建設得像座大花園，高層宿舍樓聳立在綠油油的沙梨叢里，院子里花圃連綿，小橋流水，使她綻露了開心的笑容;第三印象還是好的，順著沙漠公路到塔中，在沙漠深處竟然住上了夠三星級旅館標準的職工公寓，愛人和女兒都樂起來。

勸愛人來塔里木安家創業的動員工作，就在這樣的氣氛中開始了。到我們來訪，大貴和愛人關于在塔里木安家還是回四川家鄉安家的商談，已經進行得頗有眉目了。據大貴說，愛人和女兒都樂意把家搬到塔里木來。真看不出，這個淳樸的小伙子，能把這精明干練的川妹子說服！

我笑問大貴：“沒有大男子的壓服吧？人家可是百萬家產的老板娘。”

大貴說：“她說了心里話，說在這里，錢雖少，是創大業，回到家虛得很呢！”

這時，大貴的愛人和孩子過來了，我抱起了他那可愛的孩子，問：“你同意來塔里木安家嗎？”

她媽媽替她回答說：“大貴最先說服的是她。庫爾勒總部大院的學校特棒，孩子學成才，也在塔里木干石油事業。”

曲浩打趣說：“得得，大貴要‘獻了青春獻子孫呢！”

大貴的愛人笑起來：“咳，這是一廂情愿，要來塔里木還得經過審批呢！你當是容易事？這沙漠里又不興走后門！”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我望著這對夫妻笑開花的臉，眼窩子一熱：這兩個青年用樸實的行動回答了一個近些年來人們好像已經不大提起的問題，什么樣的青春最美麗、最有價值？眼前擺著賺錢創自己家業的青春，也擺著吃苦干石油事業的青春，他們用自己的行動選擇了到塔里木沙漠干石油事業的青春！眼前擺著升升級、鍍鍍金回家享清福的前程，也擺著搬到塔里木安家、子子孫孫干石油的前程，他們用自己的行動選擇了扎根沙漠油田的前程。這是新的年輕一代的奉獻精神啊！誰說我們的青年在商品大潮下艱苦奮斗的精神不行了，從塔里木油田齊刷刷地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的行動看，他們為發展石油事業艱苦奮斗的思想深深地扎下了根，他們的青春，在大沙漠的洗禮下，閃著燦爛耀眼的光芒！最可貴的是他們，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幾個人，是一個又一個朝氣蓬勃的群體，是新崛起的一代石油人！

離開塔中走出大沙漠的路上，望見屹立在沙海里的胡楊林了。這些樹干粗壯、枝葉繁茂的大樹，有著倔強的性格：它們最具生命潛力，在沙漠里，只要地下十幾米深處有一絲水分，它就能把根扎下去，樹身有多高，根就有多長，一直長成粗壯的大樹;它們最具青春活力，它們在沙海里任風沙襲擊，總挺著身軀，無畏地朝上長，風沙把它們的樹干埋掉一半，它們把被吞沒的身軀變成根，煥發起活力，繼續成長，到風沙把它們的軀干全吞沒了，它們把生命力全部凝聚在露出的枝葉上，樹周圍形成了巨大的“沙饅頭”，它們仍然頑強地伸展著枝葉，勇敢地活著，死死地用它們的根系固住身軀周圍的沙;它們最具堅強毅力，為固住風沙，它們活著，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即便倒了，也千年不朽，為完成它們的固沙使命，子子孫孫，生息不已。

我看著一片片倔強生長的胡楊林，腦子里閃出了李志揚、張明益、曲浩、熊大貴這一個個、一群群塔里木石油戰線的年輕人的形象來。他們多么像這傲立沙海的胡楊啊，同樣有頑強的生命力，同樣有充沛的青春活力，同樣有無畏的堅強毅力，為了祖國的石油事業，他們在默默地實踐著老一代石油工人留下的信念：“我為石油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沒有空喊口號，是扎扎實實地在走奉獻的路！

面對塔里木石油戰線的這樣可敬佩的年輕人，我要說一句心里話：“你們和你們為之奮斗的事業，我們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希望！你們的行動，凈化了我的靈魂！”

（選自散文集《遙遠神秘的地方》，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