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尊敬
沒有人能抗拒胡楊那勾魂攝魄的蒼涼美。不管你從哪里來,無論你是男還是女,只要或遠或近地看一眼那千姿百態的塔里木胡楊,心房都會禁不住砰然一動。
此刻,我站在塔里木河畔,眼前是連天接地的天然胡楊林。面對這些活了一千年照樣生機勃發,死了一千年依然昂天挺立,倒了一千年居然枯而不朽的樹中杰烈,心頭熱烘烘的,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從腦海奔向喉頭。然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就這樣癡癡地瞅著它們那讓人浮想聯翩的奇美身姿,心里只有感動和震撼。
秋日里,陽光下,無數胡楊的每一個枝椏都掛滿太陽,每一片葉子都閃著金光,黃得透亮,美得醉人。這是胡楊一年中最美的時候,也是最后的輝煌。秋風瑟瑟,樹葉沙沙,萬千胡楊的無數葉片,宛如金色的蝴蝶翩翩飛舞,又似乎在齊聲詠唱,合唱一曲歡快的“秋歌”。送別了燦爛的秋天,它們將迎來冷峻的嚴冬,我從它們的歌聲中聽出了淡淡的惆悵。但我相信它們也知道,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在中國的2000多種喬木中,數胡楊的命最苦。吉林的五花山氣象萬千,安徽的黃山松挺拔優雅,福建的大榕樹一木可成林,它們生長在雨水豐沛或氣候溫潤之地,是上蒼的寵兒。胡楊活得極為艱難,但它是新疆的“英雄樹”。6500萬年來,它們一直生長在自然條件最嚴酷的“死亡之?!彼死敻缮衬退锬竞恿饔?,還有柴達木西部和內蒙古額濟納。全世界90%的胡楊在中國,中國90%的胡楊在塔里木,這里生長著3800多平方公里胡楊。塔里木盆地是全球的極旱區,年降雨量最低時只有四五毫米,蒸發量最高時卻達3400毫米。而我們英勇的胡楊,卻能在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世代繁衍,生生不息,被譽為“死亡之海”里的“生命之魂”。為了在這“苦瘠甲天下”的地方生存發展,它們會把根扎到地下10多米處去汲取養料,所以,它們能在攝氏零下40多度的嚴寒中傲然挺立,在地表六七十度的酷暑里依然意氣風發,狂虐的沙塵暴和兇猛的大洪水,對它們全無奈何。大自然對胡楊如此嚴苛,但它們無怨無憂,“給點陽光就燦爛”,在風沙中使勁兒把自己變強變大,個頭最大的胡楊有30多米高。見到這奇跡般的生靈,上帝怕也要向它們躬身致敬。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胡楊生于缺水少土的焦燥之地,但絕不浮躁。它索取極少,奉獻卻很多。胡楊不求肥沃的土壤,不求豐沛的雨水,甚至不要人澆水施肥,只顧快樂地生長,默默地奉獻。在極為嚴酷的生存環境中飽經磨難,成長歷程艱苦卓絕,每一棵胡楊都把自己的軀干錘煉得堅硬如鐵,修煉得全身是寶,可謂既中看,又中用的寶樹。成片的胡楊為人們遮風擋沙,獨生的胡楊可以固牢一畝沙地,即使轟然倒下,也會長達千年地緊緊護衛著身下的那片沙地。胡楊的樹葉是牛羊的好飼料,“胡楊淚”是食用堿和制肥皂的好原料,據說還可入藥,綿長的木纖維是造紙的好原料,枯枝是上好的燃料。胡楊木耐水抗腐,千年不朽,又是上等的建筑和家具用材。古樓蘭國、尼雅國的君民,還有后來的塔里木人,從生到死都離不開胡楊,維吾爾人稱胡楊是“最美麗的樹”。
為什么那么多人贊美胡楊?為什么那么多人從內地跑來爭先恐后與胡楊合影?因為胡楊蒼然以形,雄強以神,向人們展示的是陽剛美,賦予的是正能量。胡楊是瀚海里“不死的精靈”,極旱渴不死,極寒凍不死,如此健旺的陽剛美、英雄氣,滿足了無數人和平年代的英雄情結。詩人贊道:“崢嶸胡楊萬古存,大漠英雄中華魂?!薄板P錚鐵骨萬年鑄,不朽品質萬年頌?!蔽页8袊@,蘸盡滄海水,寫不盡胡楊美??吹侥敲炊嗪鷹钤谀敲磭揽岬沫h境中卓然挺立,茁壯成長,許多人豁然頓悟,割斷了塵世間的萬千愁絲恨縷,消極萎靡之態灰飛煙滅,通體注滿了正能量,奮然轉身,昂然奔向社會人生大舞臺。
在塔里木盆地,有一個群體,不是胡楊,卻勝似胡楊,他們是流動的胡楊,不滅的大漠魂。他們都穿著一身耀眼的紅衣服,近看像一把把燃燒的火炬,遠看如一團團吉祥的彤云。
這些“流動的胡楊”來自五湖四海,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石油人。60多年來,他們的身影一直在胡楊林內外躍動。他們篳路藍縷,不舍晝夜地勞作,要把埋藏在黃沙厚土下幾千米的石油和天然氣“打”出來,運出去,造福國人。這是一些平凡得像塔克拉瑪干的沙粒,卻讓你打心眼里敬重的人。他們的職業很神秘,情懷很獨特。他們有爭做貢獻,不爭回報的得失觀;苦不言苦,樂油樂氣的苦樂觀;借力科技,攻堅啃硬的創新觀; 不戀繁華,情癡油氣的事業觀;舍家敬業,奉獻親情的家國觀;身在瀚海,油氣報國的大局觀。他們很少有豪言壯語,每天匆匆奔走在荒荒大漠上,精益求精,一絲不茍地勞作,默默地為國家尋找開發石油和天然氣。
這是一支總計四五萬人的石油勘探開發隊伍,是中國石油和中國石化的西部勁旅。他們在塔里木河兩岸的胡楊林中安營扎寨,在難覓胡楊的“死亡之?!备沟亟ㄆ馉I地,在莽莽昆侖和巍巍天山中樹起高高的井架。山地勘探隊的許多人至今還每天吃住在雪山下、沙漠上的帳篷里,他們戲稱自己是“野人野馬野隊伍”。他們在1958年騎著駱駝破天荒地“九進九出”塔克拉瑪干沙漠,上世紀90年代在塔中建起了第一個沙漠油田,在“死亡之?!毙拗碎L達幾百公里的全世界第一條流動沙漠公路,本世紀初在天山腹地建起了西氣東輸的主力氣田……
在胡楊成林的地方,石油人與胡楊共同演繹頑強不屈的胡楊精神。在沒有胡楊的地方,他們播撒樂觀向上的胡楊精神。許多人的工作崗位在浩瀚的戈壁沙漠和浮土區,有些竟在斷崖林立的片石山區。山地勘探隊是一支苦上加苦的隊伍,山羊上不去、老鷹不光顧的地方,他們得抬著沉重的鉆機,爬上去打眼放炮,看看那里的地層深處是不是藏著石油天然氣。時代進步了,各種條件都比上世紀80年代前好多了,但大慶人“天當被子地當床”的老故事,山地勘探隊如今在天山深處和昆侖山上依然時常上演,有些人每天工作吃住在海拔3700多米的雪線上,但沒有人因為這奇苦大累發牢騷說怪話。在天山第一高峰托木爾峰腳下的一個工區里,我問一位從四川來的山地隊民工:“苦不苦?”他嘿嘿一笑,有些靦腆地說:“苦也不苦,習慣了。就是想家,想娃兒。這里的山太大了,信號質量太差,想給家里打個電話都困難。”
英雄惜英雄,石油人把胡楊視為自己的精神之友。塔里木油田庫爾勒基地大院的入口處有一棵得到精心保護的胡楊樹,如今已有幾層樓房高了,有關部門特意在這棵樹下立了一塊木牌,稱胡楊是“沙漠之魂”,是塔里木石油人精神的象征。在風沙最多、蚊子最大的英買作業區,員工們從大漠深處移來一棵幾抱粗但已經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胡楊,栽在公寓的大院內。那胡楊無枝無葉,樹皮已完全脫落,只剩下赤裸而倔強的軀干,但它不屈不撓與自然抗爭的雄姿,昂揚向上的精氣神,讓人看一眼就豪氣滿胸懷,許多員工將它引為樹中知己。在牙哈作業區,石油人在公寓通往聯合站的路邊精心栽種了上萬棵胡楊,他們要與胡楊四季常伴,日日相見。牙哈作業區員工小憩的“綠吧”里,豎著一根枯而粗壯的胡楊,與溫馨優雅的環境反差很大卻別有韻味。作業區管生活的女經理馮秀麗在一個部隊的倉庫里發現了這根胡楊后,軟纏硬磨找領導把它討了回來,給它裝上枝葉,披上彩燈,把這棵枯干的胡楊復活了。她要為員工休閑的地方添一種大漠里特有的蒼涼雄強美。哈得油田作業區的“門神”,是兩棵高大的老胡楊,院外有一片天然胡楊林。石油人像對待家人一樣精心呵護著這里的每一棵胡楊,還利用工余時間栽植了許多蘋果、香梨和杏樹等,為胡楊引來新朋友,胡楊為常年駐守在這里的石油人奉獻四季美色。寂寞是油氣開發人最難排解的困惑,工作之余,寂寞難耐時,作業區的許多年輕人就來到胡楊林中,向蒼老的胡楊傾訴心曲,胡楊輕輕搖動枝葉,用自己的千年故事撫慰石油人寂寥的心靈。
塔里木石油人鐘愛胡楊,善待胡楊,因為他們與胡楊日日為伴,精神相通,已經把胡楊當成親密的戰友。60多年來,有些石油人死后就葬在胡楊身邊,化為永遠的胡楊,他們的心愿是生為石油人,死為大漠魂。戴健,一位1956年畢業于西北大學地質系的湖湘才女,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地質工作者。1958年8月18日,戴健率隊友們在塔里木的土格爾明山考察時,被突然襲來的洪水卷走了。萬惡的大洪水,那一天吞噬了5位年輕的石油人,年齡最小的剛剛19歲。遠山的胡楊垂首默哀,痛悼年輕的烈士。戴健犧牲時,只有24歲,卻已是一個勘探隊的隊長。戴健遇難的噩耗傳到克拉瑪依,正在那里視察的石油部長余秋里望著美麗的戴健英姿勃發的遺照,雙手發顫,幾度落淚。將軍部長無比痛惜地說:“娃兒可惜,娃兒可惜啊!”戴健犧牲后的第二年,塔里木盆地的第一個油田依奇克里克油田橫空出世。戴健他們泉下有知,應該歡欣鼓舞。塔里木礦務局將戴健和李越人等生前工作過的那條山溝命名為“健人溝”。2008年10月,塔里木油田在“健人溝”重新立碑,隆重紀念戴健等塔里木石油勘探的第一批獻身者。每年清明節和黨的生日那幾天,常有一批批石油人專程從各地趕到這僻遠的小山溝,采一束山花,敬獻給先烈。人們驚奇地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起,“健人溝”碑旁的一片小洼地開始“咕嘟咕嘟”冒原油,油量不多,但晝夜不息。山風吹拂,油香輕飏,伴著烈士的英魂,在廣袤的大漠長空翩翩起舞。
魯晶和劉驥,一個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奔走在塔里木的石油勘探隊員,后來調到華東石油大學當老師;一個是80年代石油人“六上塔里木”時的石油部顧問組成員,人稱“劉總”,主管塔里木勘探的交通運輸。他們曾經無數次在胡楊林中穿行,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塔里木石油勘探事業。1984年8月,魯晶臨終前,在北京的一家醫院里鄭重囑托妻兒:“我死后骨灰埋在塔里木,墓碑面向大漠,我在九泉之下也要看著那里出油?!币荒甓嗪螅H人們把魯晶的骨灰從家鄉北京送回了他晝思夜盼的第二故鄉塔里木。1990年9月,劉驥臨終前,在北京中日友好醫院對家人和專程從新疆庫爾勒前來看望他的沙漠運輸公司的同志說:“塔里木的事情,我只干了一部分,沒有看到大油田,沒有看到一條大路通到沙漠,死了也不甘心。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塔里木河邊,撒在大沙漠?!眱蓚€月后,劉驥的夫人和女兒捧著他的骨灰,從北京來到塔里木,把劉驥的一半骨灰掩埋在塔里木河邊一座橋頭的胡楊樹下,另一半安放在劉驥主持修建的我國第一個沙漠機場——塔中1井機場跑道旁邊的紅柳叢中。
湖南人蔣龍林是哈得油田的發現者,如果沒有他當年的據理力爭,這個塔里木最大油田的發現不知會推遲多少年。為了讓領導和專家們同意早日在哈得上井鉆探,他曾經三次在大會上固執地發表經過反復論證的井位設計意見。在一次大會上,這位不善言談的地質專家與其他專家爭得面紅耳赤,平時說話并不磕巴的他陳述觀點時,竟急得結巴起來了。當時,他的身份只是個退休返聘的主任工程師。1998年1月,蔣龍林圈定的哈得1井喜噴原油,一個新油田誕生了。如今,地質儲量1. 1億噸的哈得油田經過滾動開發,已經成為塔里木盆地持續高產又穩產的第一大油田,年產量最高時達200多萬噸。
2002年,蔣龍林患上了胰腺癌。他的病情加重后,油田派人專程護送這位老功臣去北京治療。臨行前,身體已很衰弱的蔣龍林來到油田勘探開發研究院,滿懷深情告別他當年做的地震剖面圖,又到退休管理中心鄭重地交了最后一次黨費。離開庫爾勒時,蔣龍林特意讓司機拉著他在油田小區的大院里緩緩走了一圈。蔣龍林明白,這一別,很可能就是永訣,再也沒有“回頭路”了。為了摯愛的油氣勘探開發事業,這位三湘四水的兒子在南疆奮斗了一輩子,他舍不得塔里木的大漠和胡楊啊!他輕輕對司機說:“慢點開,再慢點?!边@位代表著胡楊精神的老地質家,這棵“流動的胡楊”,帶著對大漠的無限眷戀,從塔里木飛進北京,變成了紫禁城里永遠的胡楊。
三千年的胡楊站在大漠上,默視著“流動的胡楊”躍動的身影,看他們在“死亡之海”改天換地。幾萬名來自全國各地的石油人,以大漠為琴,胡楊為弦,正在演奏動人心魄的大漠交響樂;他們以大地作紙,胡楊作筆,正在56萬平方公里的塔里木盆地描繪絢爛雄闊的歷史畫卷。塔里木油田公司要成為“新疆大慶”的主力軍,圓幾代石油人的塔里木夢?!傲鲃拥暮鷹睢眰?,還將為我們貢獻更豐厚的物質和精神財富。
(原載《北京文學》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