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阿來小說繞不過去的話題,也是其作為社會作家難以磨滅的民族印記。嘉絨地區成為其書寫歷史和現實的生長根基,像是其小說中的蘑菇圈,在蘑菇圈里,“蘑菇的子子孫孫會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動的。他們就穩穩當當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斯炯,是小說中獨自撫養兒子長大的母親,是照顧哥哥一生的妹妹,是機村人眼里揣著野種的回鄉干部,是行為乖張的背水婦女,是給兒子帶來仕途財富的蘑菇圈大媽……阿來賦予了斯炯多樣的身份,而在這眾多身份背后閃耀著的是文明悖論中的人性之光。
一、文明悖論中的人生況味
從廣義上講,文明是人類在征服、改造自然與社會環境過程中所獲得的精神、制度和物質的所有產物。 與野蠻相對應,文明反映了人類社會的進步程度,但不可否認的是,正如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所展現文明帶來了地區沖突、文化霸權和人類欲望的極度膨脹等問題。阿來在中篇小說《蘑菇圈》中也集中抓住了文明悖論中人性的復雜。“文明,飲食文化”,工作組在機村豐富了各類蘑菇的做法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蘑菇不再僅僅作為普通食物而存在于機村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因為其多種多樣的烹飪法而被賦予了文化的符號色彩,成為夾裹著人類文明的產物。這似乎已經透露出阿來對于文明進程中人性異化的擔憂,為后文故事的進展也做了鋪墊。
《孟子·告子上》曰:“食、色,性也。”對于食物的欲望,使得人類得以在復雜的自然環境中生存。正是斯炯對于生存的渴望以及吳掌柜教授識別野菜的知識使得斯炯一家得以在饑荒年中平安度過。阿來也總是能在人性與欲望的對抗中發現不曾泯滅的一絲人性微光。為了能在“臨了還能做個飽死鬼”,吳掌柜選擇了自殺式的行為,為了感恩,吳掌柜為斯炯留下了一只肥羊。也因為感恩,斯炯說:“要記住是蘑菇和野菜讓我們挺過了荒年,還有一只羊。”正如阿來自己所言:“我相信,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
欲望是人類文明的助推器,但欲望同樣根植于人類喜怒哀樂、愛恨貪癡的本性中,不可避免地帶有人類原罪的色彩。文明促進了人類的進步,同時也異化了人性的欲望。正如主人公斯炯所言,“我知道,人在變大,只是變大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腳,怎么對付自己變大的胃口罷了”。欲望消費是阿來創作中經常探討的命題,同為自然三部曲的《河上柏影》《三種蟲草》也沿著這一思想核心,展開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欲望消費不是以生活本身為目的,而是以個人主觀欲望為消費的出發點,是一種“為欲望而欲望”的消費行為。近些年來,欲望消費寫作也大行其道,其本質在于滿足人類對于奢華生活的幻想,進而滋生一種貪得無厭的極度享樂主義。如果說《塵埃落定》是阿來作為藏地作家對于自身民族史的深情回望,那《蘑菇圈》就是其作為社會作家內心信仰的堅守和對現實的反思。拋開藏地寨子那輝煌的土司時代,這一次,阿來更加關注在紛繁復雜的時代變更中小人物的心路歷程:還了俗又選擇回到寺廟里的法海;幾經沉浮,最后悔不當初的劉組長;被讀者們看著長大的膽巴從一個“野種”變成受人尊敬的干部。正是這一個個小人物的成長變化,讓人們在文明悖論中仍然能看到了一絲絲親情的溫暖和人性的微光。
二、基于存在論的大地倫理觀
大地倫理是由美國生態倫理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其著作《沙鄉年鑒》中提出來的,其主要內涵有三個方面:“大地倫理學的任務是擴展道德共同體的邊界;強調人是大地共同體的普通成員與普通公民;明確提出生態整體主義最基本的價值判斷標準。”大地倫理觀改變了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從自然-社會的掠奪者變成自然共同體中的平等公民。
在烈日當頭的干旱天氣里,斯炯仍然堅持背水搶救奄奄一息的蘑菇圈,當蘑菇圈煥發生機,她也并不采盡而是空出一部分留給鳥兒。小說《蘑菇圈》寫道:“那鳥索性跳到蘑菇頂上,珠子緊抓著菌蓋,頭向下一口一口盡情啄食。”在斯炯眼里,無論是蘑菇圈還是鳥兒,長在大地上的一切生物都擁有與人類一樣的“天賦價值”,這種“天賦價值”是建立在海德格爾存在論基礎上的。“在他的視野中,讓某物存在,意味著讓某物展現它自身”,自然是其自身的存在,不是為了人類而彰顯自身的價值。而在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中,人作為理性的存在物才具有內在價值,其他的存在物僅僅具有工具價值,為了滿足人類需要而存在,因此常常被排除在人類道德倫理之外。
就像丹雅誤認為阿媽斯炯眼神不好,一大朵蘑菇沒有采到,是因為丹雅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立場來看待蘑菇的利用率,而斯炯則說“那是我留給它們的。山上的東西,人要吃,鳥也要吃”。斯炯并不會因為自己的人類身份就對大自然肆意地掠奪,她常常懷著熱愛之心尊重蘑菇圈的自然生長,既像對待孩子一樣守護,又像對待朋友一樣聆聽,是看到生命誕生與延續后虔誠的人性,這也正是利奧波德所主張的“像山那樣思考”,即從整體平等的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來對待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斯炯正是像“蘑菇那樣思考”才會在人們舍本逐利破壞蘑菇圈的時候傷心痛哭,也為自己無力守護而癡癡地絕望。阿來也是借斯炯之口也道出了“高原脆弱生態環境不能承受之痛”。
三、祛魅后的多重身份建構
祛魅是馬克斯韋伯歷史哲學和宗教哲學的核心概念,是指“摒除作為達到拯救的手法的魔力”,“把魔力從這世界中排除出去,并使世界理性化的過程或行為運動”。世界祛魅后,人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而成為以我之身度量世界的獨立個體。在阿來眼中,祛魅具有雙重內涵,一種是祛除附加的魅,打破人們在雜志、畫報上了解到的符號化的西藏、僧人、喇嘛等。另一種是阿來所言的“意識形態化的,鶯歌燕舞式的西藏,認為新的替換舊的,中間沒有什么喪失。其實是有的,就是我書中所寫的傳奇的消失,民間精神生活的消失。作為藏族作家,我想用自己的書寫把這些提醒出來。我想它也是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的普遍命運”。就像《蘑菇圈》中的一段話,“我只想問你,變魔法一樣變出這么多新東西,誰能把人變好了?阿媽斯炯說,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時代的變化常常以摒棄傳統作為前提,而它所帶來的“變”與“好”也更多是指物質層面的提升,就像市場對于松茸的渴求為機村人帶來財富,卻帶走了人性。
斯炯,是在這一時代巨變中被冠以不同身份的個體,“身份”指在文化語境中人們對于個人經歷和社會地位的闡釋和建構。年輕時候的斯炯,本該是前途無量的預備干部,卻重復了她阿媽的命運,保守著秘密,獨自撫養一個孩子。斯炯并沒有因為仕途受阻和撫養孩子的巨大壓力而怨憤,她說“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從生下來那一天就開始的。可我的生命是從重新回到機村的那一天開始的”。
母性給予了斯炯新的生命,母親是阿媽斯炯的第一重身份。在饑荒年,她靠著識野菜的本事養活了一家人,成為全家的頂梁柱,而后,斯炯用背水灌溉換來的蘑菇救濟了全村人。這時,她變成了機村人口中養蘑菇的人,一個具有救世主意味的形象,這是斯炯的第二重身份。十多年后,阿媽斯炯的蘑菇成為機村人眼中幫助兒子走上仕途的敲門磚,它不僅為阿媽斯炯一家帶來了財富,而且在機村人心底埋下了貪婪的種子,人們像發了瘋的機器在山上隨處挖掘,破壞著還未長成的菌子。阿媽斯炯變成越多人口中的蘑菇圈大媽,嫉妒她所守護的那些“開會的蘑菇”,這是第三重身份,充滿了功利性意味。阿媽斯炯被人們一步步推向神壇,甚至被冠以神秘的色彩。而當丹雅借用斯炯守護蘑菇圈的影像來宣傳公司形象時,斯炯卻淪為扁平的符號化人物,作為一種營銷工具的存在。時代在變,人們賦予斯炯不同的身份特征,或是贊揚其善意,或是諷刺其功利,或是直接作為牟利的工具,唯一不變的是斯炯對于自我人性的堅守,斯炯老了,但她更擔心的是蘑菇圈沒有了。
在普世價值下以史詩書寫民族獨特性,在文明進程中以平等之心守望生態倫理,在人生的晦暗艱澀中以赤子之誠守護善良之光,一直是行走者阿來不斷叩問人間的力量。而他筆下的斯炯,一個在欲望漩渦中堅守人性溫暖的藏族婦女,將永遠、詩意地棲居于故鄉大地之上。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與藝術研究所)
作者簡介:付樂(1991-),女,吉林省吉林市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藝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