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繹臻
《影梅庵憶語》起首有言;“愛生于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復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其中指出眾多文人出于親昵,修飾無度,以至幾乎人人閨房內室都有一個美女才人,真正風韻拔俗的女性反而被掩蓋,這是文人好名的惡習所致。此處議論,一有為其妾室董小宛鳴不平之意。在他看來,董小宛才情出眾,聲名不應被埋沒。二是為全文定下一個實錄的基調,并非“昵則無所不飾”之文。冒辟疆明確反對在描寫中夸大其詞,誠然,《影梅庵憶語》與《秋燈瑣憶》中不見夸張的鋪陳描寫。恰恰相反,諸多材料被刻意地隱去了,而如此遮蔽、忽略實際上也是一種“飾”。
一、理想女性的形象塑造
董小宛本為秦淮名妓,秋芙是大家閨秀,二人才情俱佳。然二人丈夫對其形象刻畫各有所偏重。冒辟疆著力突出董小宛精通烹飪、花藝、茶道、制香各種技藝,協助編匯全唐詩集,是一位賢內助。尤其贊嘆董小宛入冒家之后“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積極向家庭生活靠攏的態度。
秋芙被塑造成一個具有文人氣質的才女,書中大段記錄秋芙的議論與詩作。蔣坦著力突出秋芙的辯才文思,例如,蔣坦讀到龍在睡夢時被虞人偷去頷下之珠,龍醒后傷心而死。蔣坦深為嘆息,秋芙則不以為然,認為龍應當與虞人較量奪回珍寶,而龍以身殉珠,珠落在虞人之手永不得歸還,可見龍并非真正愛珠。如此有魄力的議論竟出自一位閨秀之口,無怪蔣坦以奇才目秋芙。朱劍芒評價:“蔣坦嘗稱‘秋芙辯才十倍于我,雖因情愛而發,卻也不是過譽之辭。”可見秋芙的確妙語連珠。
二人均是靈心善感的女子。董小宛常有巧思妙法,“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秋芙亦善于經營詩意的生活,以草葉自制蔚綠色的詩箋。二人性格淡薄,飲食簡潔,追求清新雅致的生活藝術。文中瑣碎的片段處處可見她們的精妙之處。
正如林語堂所說:“中國作家至少有很多個都喜愛記錄夫婦閨房中樂趣的回憶。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憶語》,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蔣坦的《秋燈瑣憶》,更是極好的例子。”而對比這兩部作品,讀者直觀的感受往往是,《秋燈瑣憶》是一部相知相惜的丈夫對妻子的表白之書,《影梅庵憶語》則是一位高門大戶的貴公子對鞠躬盡瘁的家庭成員一部感激之作。例如,《秋燈瑣憶》中,秋芙約蔣坦游玩,感覺寒冷,蔣坦脫下坎肩披在她身上。這樣一段生活細節,蔣坦寫得非常自然。《浮生六記》里,沈復坐在蕓娘身邊,都會引起家人側目,而蔣坦敘述平和自然,可見他對秋芙噓寒問暖發自內心。蔣坦將秋芙畫像懸掛在臥室,每日供以沉香,可見摯愛。
最為人稱道的是二人戲題芭蕉的故事。“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幕,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復不淺。”夫妻二人在芭蕉葉上戲題斷句,你來我往,充滿雅謔氣息,又可見才思敏捷。秋芙曾感嘆:“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其中流露出人生苦短、常恐無為的悲觀心態。
秋芙超脫獨到的見解雖是大多閨閣女子所不能及,然秋芙并非老成,她仍保有一顆童心:秋芙熱衷下棋,然棋藝不精,棋局失利后故意讓膝上小狗跳上棋盤攪亂棋局。撿拾被風雨摧折的花瓣拼成詩,“風狂春不管”之句可見其悲憫氣質。以花拼字此般有類孩童的小游戲,又可見其童稚之心。這些多樣的性格集于秋芙一身,更顯秋芙的“真”。
冒辟疆與董小宛的交流則隱約有一層隔膜,沒有戲謔取笑,沒有趣味的文字游戲。冒著重表現董處理家庭事務的得心應手,對于冒及其家人生活上的照顧及文化事業上的幫助,且善于理財,心思縝密,得到了合家上下的認同。因此,讀者看到的董小宛從表象到內質完全是一個溫婉內斂的賢內助形象,可惜缺少生氣,是一位只可遠觀的冷美人。
二、情感的對等與否
總體上看,《影梅庵憶語》不及《秋燈瑣憶》更能引起讀者共鳴。究其原因,在于兩位描寫對象——董小宛和秋芙不同的性格、人生軌跡,以及兩位作者不同的身份定位所導致的敘寫模式差異。
董小宛前期是秦淮名妓,名傾一時。如愿嫁給冒辟疆以后,她收斂了鋒芒個性,成為一名符合封建大家族道德規范的女子。董在冒家九年,冒父母對董甚為滿意,正妻對她亦頗為照顧。然而,妾室居于人下的根本地位,決定了董在很大程度上要壓制甚至隱匿本我個性。董喜飲酒,正式嫁給冒之前有過一次豪飲。而此后由于冒不善飲酒,豪飲也不符合封建家族對女性的婦德規范,董再未有過如此盡顯豪情逸致的飲酒。董本性淡泊,不喜肥甘之食。而冒嗜好香甜及海味、風薰制品,為迎合冒的口味好尚,董研究食譜,竭力為冒提供各種甘美之物。
董、冒二人的結合更像是董小宛的一廂情愿。董執著地追隨冒的原因頗可玩味,冒最初抱著狎妓的目的拜訪董,董對其態度冷淡。三年后時局突變,盜賊蜂起,董受到債主的追討,又有被豪族勢力擄去的威脅,追隨冒很大程度上是為求自保。董、冒得以成婚,全有賴于以錢謙益為首的一幫朋友一力促成,包括指責冒辜負董,為董償債務,除樂籍。反觀冒,對董的追隨一再拒絕或遷延不決。而冒述及自己的游移,并不自責:“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對曾與自己秘訂婚約的陳姬,說出“皆路你埂中無聊閑步耳”的輕薄之語。
甲申之變后,冒攜全家逃難,倉皇間竟尊卑有序。冒無暇顧及董,董卻極力贊成冒的做法,由是冒脫險后稱許董明大義,達權變。而后清兵南下江浙,冒攜雙親、妻子流亡,而唯獨棄董不顧,董再次為冒開脫。冒染重病時,董無微不至照料數月,冒動輒暴怒責罵,董仍舊毫無怨色。冒將數次棄董于危難的寡情之舉,推脫給社會倫理,以父母妻子為先乃是天經地義。冒的想法固然是出于當時女性在歷史中的現實處境,言辭雖委婉,其以女子為點綴、危難時棄之如敝履的自私品性著實令人詬病。
冒、董關系自始就不對等。冒不無自矜地說,蘇州城中了解董姬的人,都稱贊她見識卓越,找到了好歸宿。冒陳述事實的表象下有其掩飾不住的自得之意。而董抱著知恩圖報的心態進入冒家,身為妾室亦甘之如飴,因此能迅速完成角色轉換,放低身段,甚至在逃難中甘于被犧牲。另一部憶語體散文《香畹樓憶語》作者陳裴之嘗言,李香君未辜負侯方域,侯方域卻有負于李香君,算不上“佳偶”。這段議論亦適用于冒辟疆,冒何嘗不是有負佳人太多。
而蔣坦與秋芙兩家是姻親,二人青梅竹馬,具備感情基礎。蔣坦曾寄給秋芙一首七言古詩,敘述自己正思念對方,并肯定秋芙亦有同感。他又擔心秋芙遭受寒氣侵襲,為此深感自責。蔣坦還數次為秋芙制作繪有花朵的衣服以顯秋芙風姿。蔣坦生病,體弱的秋芙衣不解帶地服侍照顧,自己也跟著病倒。二人佛前盟誓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可見情癡。
《秋燈瑣憶》主體內容寫于秋芙生前,隨處可見琴瑟和鳴的瑣碎日常。而《影梅庵憶語》作于董小宛去世以后,冒辟疆用筆飽含深情,但從充滿克制的敘事,再聯系董在冒家謹小慎微的舉止、作為妾室的尷尬身份,絕不可能越過大婦公然獨享丈夫的寵愛。可以想見,她在生前并不能得到到冒如此繾綣深情的告白。董去世后,冒寫下韻文數千言,仍覺不足表達懷念之情,于是又作《影梅庵憶語》,甚至開創了“憶語體”文體。然而《影梅庵憶語》中,冒通篇呼董為“姬”,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強調董的侍妾身份,透露出居高臨下的距離感。而《秋燈瑣憶》蔣坦通篇稱妻名“秋芙”,更為親近。
另一部憶語體散文《浮生六記》的女主人公蕓也與丈夫沈復伉儷情深,但受到公婆的苛責和小叔的構陷,為生活奔波勞累。蕓和丈夫在公眾場合坐在一起,就受到族人的側目。秋芙則不用避忌這些,她與丈夫親密無間而無需擔心非議。秋芙折桂花插于鬢間,額上頭發被樹枝拂亂,蔣坦蘸泉水為其抹平。同樣是典當首飾以助賓朋盡興飲酒,蕓是迫于經濟壓力不得已為之,而蔣家為西溪望族,家中每月提供數十金花銷,蔣坦夫婦較為揮霍,當釵換酒只是一種文人雅趣。
秋芙可謂幸運,她既生就了一副蘭質蕙心,享有良好家境和開明教育,同時有一位相知相惜的丈夫。讀者惋惜秋芙三十六歲就離世,但也可說是不幸中之萬幸,在她死后數年太平天國運動爆發,丈夫蔣坦流離失所,倉皇逃難,竟至餓死。早逝使她躲過這一段慘絕人寰的亂世風云。
三、實錄與修飾
憶語體散文的作者都強調實錄性。沈復謂《浮生六記》“記其實情實事而已”,冒辟疆也曾道《影梅庵憶語》“何有于飾”,強調如實寫來,沒有任何增飾和夸張。然而,憶語體散文的“飾”,恰恰不體現在増飾,而在刪削上。不論是從情感的補償,還是從文章結構的考量,作者們都有選擇地“遺忘”了一些東西。也就是說,作者沒有過度渲染或編造情節以引人注目,恰恰相反,在生活素材的選擇和裁剪上則過濾掉一些細節,才能塑造起幾近完美的女性形象和藝術精神高度融入日常生活的理想精神世界。
從憶語體散文內容的日常性、情節的瑣碎性、語言的平實性看來,《浮生六記》的確像是生活的實錄。然而,正如宇文所安評價《浮生六記》:“它是一件想要掩蓋自己是藝術品的藝術品。”看似不加修飾,實則在情感與內容上,都有著刻意營造。冒在情與理之間搖擺,始終擺脫不了風流自喜而又矜重自持的矛盾心態。他以禮節情,對于情感的理性克制使得讀者看不到董小宛“我”的形象。秋芙的形象也有過于完美之嫌,蔣坦將重心放在鋪寫秋芙的浪漫個性和辯才,因此記錄了大段議論。議論過多,則遮蓋了敘事抒情的本質,降低了文章整體的流動性。所幸二人日常對話采用第一人稱模式,你來我往機鋒迭出,富于生活氣息,一定程度上平衡了議論過多帶來的板滯感。
《影梅庵憶語》隱去了董小宛作為名妓的生活方式,忽略了她作為妾的隱忍與艱難。《秋燈瑣憶》始終未提及蔣坦夫婦與家中長輩的相處,復雜的家庭關系被避而不談。在宗法大家族的結構下,不與族人來往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可見蔣坦刻意忽略了這一部分生活片段。憶語體散文重在“憶”,而“憶”的發出者正是這些掌握形象塑造權力的男性文人。在他們告給讀者的回憶中,回憶對象的形象并不完整。與其說是遺漏,更像是有選擇的掩飾、遮蔽。
冒辟疆在明亡后隱居不仕,蔣坦中秀才后便屢試不第。他們的用世之心逐漸冷卻,投入自我精神世界,通過詩意自然的晏居方式實現其生活審美理想。尤其是蔣坦的文字中常提到與俗世的疏離,他醉心于談禪與喝酒作詩的悠然生活,一旦重返人世,就覺得滿身俗氣。蔣坦對秋芙清冷脫俗的形象塑造,反映了其與俗世的疏離態度。而晚明以來江南個性解放思潮、濃厚的市民文化氛圍、繁榮的經濟、悠久的歷史積淀、才女輩出的人文環境,無不給予江南得天獨厚的文化土壤。也正因為他們是游離于社會生活之外的“閑人”,方能創作出情辭動人的憶語體散文。
應當注意的是,在憶語體散文中,作者所懷念的女性固然是抒情的主體對象,但是在文本之外,作者所面對的是現實生活。蔣坦寄給秋芙的信所寫詩句有“才見何郎巹合雙,便疑司馬心非一”“六年費汝金釵力,買得蕭郎薄幸心。薄幸明知難自避,脫輿未免參人議”之語。另外,蔣坦有妾,其子非秋芙所出,秋芙與蔣坦之間是否毫無嫌隙值得商榷。冒辟疆在董小宛去世后又納二妾。沈復在外經商時狎妓,甚至以所狎女子狀似蕓娘為傲。其在蕓娘臨終前信誓旦旦不再娶:“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而在經歷了蕓娘初死,幼子夭折,沈復放棄出家的念頭后接受了友人所贈的妾,“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余一妾,重入春夢”,重新投進了塵世生活。男權至上的年代,男性作者即使有逃世心態,覓求心靈伴侶的慰藉,其作為家庭主體,在俗世生活中仍需要配偶延續子嗣、照料起居。文本中的完美女性形象由男性作者所塑造,與作者現實生活中的伴侶實際上存在差異,不應等而視之。
(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