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說部中的英雄敘事

滿族說部是滿族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積淀和孕育出來的古樸而悠久的民間長篇說唱形式，滿族人民崇拜英雄，歌頌英雄，因此在滿族說部中，英雄故事是恒久不變的主題。從開天辟地的神祇英雄，到半人半神的祖先英雄，再到天賦神權的帝王英雄和勇猛非凡的民間英雄，每一種英雄故事都有其獨特的敘事特點。

一、神壇上的英雄敘事——神祇英雄

神祇英雄是指神格化的英雄神，學者富育光將這類帶有神話色彩的滿族說部稱作“窩車庫烏勒本”，即“神龕上的故事”。在這類說部文本中出現的神祇英雄大多未必具有人的外形，但具有人類的人性特點，天生神力，具有凡人不具備的能力，這一時期的英雄以女神居多，帶有濃重的母系社會印記。

《烏布西奔媽媽》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薩滿史詩，主要記敘了主人公烏布遜部的女薩滿烏布西奔媽媽一生的偉大功績，生動地塑造了以為勇敢善良、堅毅柔美的女性首領形象。

（一）顯赫的前世和神奇的降生

中國神話中的神祇大都有個神奇的出生方式，并在降臨凡世之前，有一個不凡的前世。

1.烏布西奔媽媽的降生

根據《烏布西奔媽媽》文本描述，烏布西奔媽媽在降臨人間前是東海女神德里給奧姆的侍臣塔其烏離，為拯救東海明珠烏布遜，德里給奧姆媽媽派她到凡間做“救世薩瑪”。烏布西奔媽媽的出生方式是中國神話中較常見的“卵生”。

“兩只豹眼大金雕，

護衛一只長尾黃鶯，

翩翩飛臨。

此刻，古德瑪發嬉戲臥草坪，

摟著眾妃玩賞著會搖頭的七彩蛹，

被‘毛尼雅驚呼聲吵醒，

瞧見黃鶯啄來一個明亮的小皮蛋，

小嘴輕張，皮蛋恰從頭頂投下，

不騙不離，落在古德罕的懷襟。

金雕和黃鶯各展雙羽，

盤旋三圈兒，鳴叫三聲，

霎時鉆入云空，無影無蹤?！?/p>

不凡的前世身份，神奇的降生方式，似乎注定了烏布西奔媽媽不平凡的身份。當長尾黃鶯將“明亮的小皮蛋”丟到古德罕的懷里時，“小皮蛋”的金光刺痛了古德罕的雙眼。眾人不知吉兇，便將“魔蛋”遠拋至布魯沙爾河，并試圖引來餓狗吞食，不料狗群驚慌四散，又欲焚燒，奈何“雷雨交加，篝火不燃”，最終用黃土、枯樹、石塊掩埋，卻不想土堆自崩，“有個穿貍鼠皮小黃兜兜女嬰兒，正酣睡在貂窩里”。

2.恩切布庫的降生

根據《恩切布庫》文本所描述，恩切布庫在降臨人間前為天神阿布卡赫赫的侍女，在與耶魯里的戰爭中，被惡魔困在地心，為拯救眾生，她被阿布卡赫赫命令沖出地心，派往人間。

“阿布卡赫赫與耶魯里征戰的時候，

阿布卡赫赫滴下的汗珠兒，

落在山梨樹的枝干上，

浸潤著山梨樹。

這就是恩切布庫女神

所要投生的山梨樹。

……

樹枝上長出了

一個綠色的小芽孢。

小芽孢越長越大，

越長越茁壯，

長成了一個小花蕊。

……

長成了一個小人形。

當天上響起九十九聲驚雷的時候;

當地上卷起九十九團颶風的時候;

……

紅色的花蕾迸裂開八瓣小葉，

里面坐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

小女孩生而能言，

生而能笑，

生而能感知大事。

這個小女孩就是我們的

恩切布庫女神。

偉大慈愛的恩切布庫女神，

終于在春風、春雨、春雷

的感召下

降生了！”

3.眾女神的降生

根據《天宮大戰》文本的描述，眾女神的降神也充滿神奇的色彩，不同于常人。

“水泡里生出阿布卡赫赫。

她像水泡那么小，

可她越長越大。

有水的地方，

有水泡的地方，

都有阿布卡赫赫。

……

阿布卡赫赫下身

又裂生出巴那姆赫赫。

這樣，

清光成天，

濁霧成地，

才有了天地姊妹尊神。

……

阿布卡赫赫上身

裂生出臥勒多赫赫，

……

阿布卡赫赫、

巴那姆赫赫、

臥勒多赫赫，

同身同根，

同現同顯，

同存同在，

同生同孕。

阿布卡氣生云雷，

巴那姆膚生谷泉，

臥勒多用阿布卡赫赫眼睛

發布生順、畢牙、那丹那拉呼，

三神永生永育，

育有大千?！?/p>

《天宮大戰》是滿族的創世神話，文本中描述的大大小小的原始神祇多達數百位，有開天辟地的女神、山川神、花卉神、樹木神、百獸神等。而文中對女神誕生的描寫可謂細致生動。滿族先民認為，世上最古的時候，是一個不分天地的水泡泡，阿布卡赫赫就生于這樣的水泡中，她可大可小，可高可矮，可隨著水泡的變化而變化，也可隨著水泡到任何地方。

人們可以簡單總結英雄的神奇降生，首先，她們都脫離了正常人類的降生方式，降生的模式與“卵生”類似，不管是烏布西奔媽媽被長尾黃鶯銜卵而生，或是恩切布庫孕育在梨花花蕾中，還是阿布卡赫赫在水泡中誕生，都與卵生非常接近。從這點上可以透視出滿族先民對于繁衍的認識和想象。這三部說部流傳的地方各有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顯著特點，就是流傳于江河之畔。生活在這里的女真人多以捕魚為生，而卵生為大多數魚類的繁殖方式，以打魚為生的女真人，便將此種與魚類相似的降生方式賦予了他們的女神。

（二）預見能力

神祇英雄們之所以被奉為神祇，是因為她們和凡人不同，而在這些不同種最為顯著的，就是神祇英雄們的預見能力。

1.烏布西奔媽媽的預見能力

啞女烏布西奔媽媽在童年時期便顯示了她非凡的預見能力。

“黑云來了她說‘海嘯，

黑潮來了她說‘颶風。

吉倫草發香了——

她說：‘該采椴蜜。

卡丹花冒出了‘黑膩——

她說：‘瘟疫?！?/p>

2.恩切布庫的預見能力

湛藍的天空下起暴雨，恩切布庫沉著預測雨路，指揮人們逃走的方向和路線;望著遠處的闊野和天上的白云，恩切布庫預言洪水將會吞噬這一切，并指揮人們逃生，確定逃生地點和時間。追隨她的民眾不僅在她的領導下躲過了暴雨的侵襲、洪水的肆虐，還“慶幸躲過一場天降災殃”——瘟疫。

遠古時代，由于生產力水平落后，人們的認知程度十分有限，常常遭遇自然帶來的挑戰，如暴雨、暴雪、洪水等，卻毫無辦法。烏布西奔媽媽和恩切布庫能夠根據生活中的細節預測這些對人類生產生活造成威脅的事情，受到人們的愛戴，因不是常人可以做到，因此被賦予了神祇英雄的身份。

（三）與生俱來的神格

與其他類型的英雄不同，神祇英雄最顯著的特點，便是其與生俱來的神格。也就是說，神祇英雄雖然生在人間，但其身上具有的是神的能力。

首先，神祇英雄來自神界，肩負著拯救蒼生的責任而來到世間，具有神圣的身份和使命。烏布西奔媽媽的前世塔其烏離是東海女神德里給奧姆的侍臣，因額真古德罕貪玩好色，導致江河日下，因此派塔其烏離前來做救世薩瑪。恩切布庫原是阿布卡赫赫身邊的侍女，在與耶魯里的斗爭中，恩切布庫為了懲治惡魔，化身烈焰，埋在了堪扎阿林的山下。而彼時的堪扎阿林，由于惡魔耶魯里的出逃，生靈涂炭，為拯救眾生，阿布卡赫赫派恩切布庫重返人間。

其次，神祇英雄具有常人所不能的本領，是生而不凡的。烏布西奔媽媽“天聰超人，五日翻身，七日匍行，九日識親”，恩切布庫“生而能言，生而能笑，生而能走，生而知大事”。這些超乎尋常的能力，使她們與普通人區別開來，賦予她們一種神奇而又神秘的特征，在生產力低下的遠古時期，對民眾幫助最大的就是神祇英雄的預見能力，這一能力可以幫他們躲避洪水、瘟疫等災害，對民眾的生產生活及部落發展有很大的幫助。

二、王權崇拜的英雄敘事——帝王英雄

隨著歷史的發展，滿族先民對于英雄的崇拜也發生了變化，從原來對神祇英雄、祖先英雄的崇拜，逐漸轉為對帝王英雄的崇拜。以帝王英雄為主人公的敘述也是滿族說部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部分文本依附于歷史事件，卻又與正史不盡相同，其中所描繪的帝王英雄多為部族或國家的最高統治者，這類英雄在說部中多呈現出完美的形象，英武非凡、足智多謀，在對部族或國家的治理和推動社會進步方面有著非凡的功績。本文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滿族說部文本《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金世宗走國》《女真譜評》和《完顏阿骨打》進行分析論證。

（一）帝王英雄所產生的時代背景

文本中所描述的帝王英雄所誕生的背景大同小異，可大致分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天災不收，苛稅繁重;其二，當朝帝王昏庸無道，官逼民反;其三，以報仇為由起兵。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和金世宗完顏雍則是在前兩種背景下走向帝位的;努爾哈赤因祖父和父親被尼堪外蘭所殺，于是便以十三副鎧甲起兵，統一女真、建國稱汗。這三種背景原因經常是相互滲透和相互影響的，共同促成了帝王英雄的誕生。

在封建社會，人們認為帝王的權力是天神賦予，因此，帝王英雄誕生之時，必會尋找一個契機和原因，使戰爭看起來合情合理又不得不戰，而不能無緣無故起兵，這些原因可以是帝王昏庸無道，也可以是苛稅繁重、官逼民反，總之，必須有一個順理成章的原因讓帝王英雄走向神壇。在《金世宗走國》中，因海陵王完顏亮弒君屠官、荒淫無道，金世宗完顏雍被迫反抗，從而走上帝位;在《女真譜評》和《完顏阿骨打》中，阿骨打所處的是一個“天災不收，各部落仍然增繳稅收，老百姓連飯吃都沒有的時候”;在《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中，努爾哈赤的起兵源于祖父和父親被尼堪外蘭所殺，繼而復仇，而在舉兵征討明朝之時，其寫了一篇七大恨的檄文來說明原因。

《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記載：“卻說額爾德尼宣讀的‘七大恨，是指責明朝政府欺凌自己和廣大女真的七條大罪。第一恨為明軍‘無敵生釁于邊外，殺其祖父覺昌安與父親塔克世。第二恨是指明朝違背誓言，‘遣兵出邊，護衛葉赫。第三恨系明朝背棄誓言，指責建州擅殺出邊采參挖礦的漢民，逼建州送獻十人轉于邊上。第四恨，是明朝‘遣兵出邊，為葉赫防御，使葉赫將其許給努爾哈赤和兒子代善的姑娘‘轉嫁蒙古。第五恨，是明朝遣兵驅逐居住柒河、齊拉、法納哈三路耕田種谷的女真，‘不容收獲。第六恨，是明朝皇帝聽信葉赫讒言，派人持函，‘備書惡言，侮辱建州。第七恨，是明朝逼迫努爾哈赤退出已經并吞的哈達地區。因為上述七個緣故，后金國要舉兵征討明朝?！?/p>

（二）主要功績

滿族說部文本中所描述的帝王英雄不同于一般的帝王，帝王之位上坐過許多人，然而能夠被選進說部世代傳講的，一定是做出個特殊貢獻并有著過人才能的帝王。

首先，在政治軍事方面，帝王英雄顯示出了超群的才能。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在其一生中完成了破遼和建國的壯舉，打破了部落和氏族組織，建立了由女真奴隸主統帥的軍事編制，并建立了戰時作戰、閑時出獵的“猛安謀克制”和“勃極烈”制度。關于完顏阿骨打，滿族說部文本《完顏阿骨打》這樣描寫。

“阿骨打以雷霆萬鈞之勢，所戰披靡，迅速占領了遼朝的遼東地區。

阿骨打為了鞏固這個地區，進行了新的改革，把降服的遼軍整編到女真軍隊里，實行以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一猛安。

猛安是是石魯實行的部落里的領兵頭目，謀克是氏族長。

阿骨打當時認為新占領的寧江州、賓州、咸州這些地區，居住的都是契丹人、漢人和渤海人，對這些人怎樣管理，急需制定出一套新辦法?！?/p>

“在軍事上，軍隊仍有猛安、謀克統治。打破了古老的部落、氏族組織，改由女真大小奴隸主統帥軍事大權。在遼東地區設置了南路、咸州路，各路設都統、軍帥統領當地軍兵，統治各族人民。南路就是遼籍女真和東京州縣，按照女真制度，設猛安謀克制。阿骨打為金軍最高統帥，遇有戰事，皇帝可直接任固倫忽魯勃極烈，統帥軍隊作戰?！?/p>

金世宗完顏雍是在荒淫無道的海陵王統治時期走上帝位的，海陵王對其十分忌憚，因此，完顏雍一方面盡忠臣之職，為國為君輔佐政權，另一方面又要小心謹慎隱藏自己的才干，讓海陵王相信自己無心爭奪帝位，以此來消除戒心。這看似矛盾的兩方面卻統一展現在完顏雍的身上。文本中雖對完顏雍登基后所著筆墨不多，但通過寥寥數句，一個勵精圖治、文才武略的金世宗形象躍然紙上?！督鹗雷谧邍访鑼懙溃骸爸链耍鹗雷谠诒狈秸痉€了腳跟，并與南宋講和，專心治國，得為君之道。正所謂，群臣守職，上下相安，家給人足，倉庫有余，金國從此中興，其大定之治可與唐太宗貞觀之治相媲美。”

“用兵如神”的努爾哈赤在戰爭中屢用奇謀，并在軍中制定了嚴格的法度，創立了平時耕田、戰時上陣的八旗制度?！秲墒篮蓖鮽鳌づ瑺柟嗪蓖鮽鳌酚涊d：

“一曰言而有信，凡允人之事必守信用，老少不欺。

二曰凡出兵獲得人畜財物，一律交公，按功勞大小評功給賞，有私分者斬首。

三曰兵出有方，行軍有素，踐踏禾苗、強奸婦女、掠奪財物者斬。

四曰凡臨陣脫逃、不聽號令者，依據過去功之大小或削功或削職或斬首?！?/p>

無論在史書還是說部文本中，對于努爾哈赤的軍事才能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描寫，但同時，努爾哈赤也是一位優秀的政治家，這點在說部文本中也得到了體現。比如在用人方面不拘一格，任人唯賢，不論親疏，獎懲分明。即使是自己的親兒子褚英犯了錯，他也不因親廢法?！秲墒篮蓖鮽鳌づ瑺柟嗪蓖鮽鳌穼懙溃?/p>

“這褚英得了這般恩寵，心知自己是長子，將來還要接罕王之位，未免狂傲之心萌生，越發把一些老臣、大將和兄弟們不放在眼里。在攻打哈達，收復布占泰不久，便被罕王削了兵權。但他不知收斂，大罵罕王，又被努爾哈赤給入了監。在監獄里，他不思悔改，還剪了寫有‘努爾哈赤名字的紙人，刺上重針，然后燒掉。所以詛咒父王。努爾哈赤不得不大義滅親，斬了褚英?！?/p>

其次，帝王英雄不僅在軍事和政治方面彰顯才能，在文化方面也頗有貢獻。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命完顏希尹創制女真文字，努爾哈赤提出創制滿族文字?！秲墒篮蓖鮽鳌づ瑺柟嗪蓖鮽鳌酚涊d：

“金滅亡后，通曉女真文字的人越來越少，到明朝中葉已經逐漸失傳。滿語屬于阿爾泰語系，滿洲沒有文字。以前，努爾哈赤與朝鮮、明朝的來往書信，都是用漢文書寫的，向女真人發布軍令和政令就用蒙古文。這次開會，努爾哈赤提出要創制滿足文字。他命令巴克什額爾德尼和扎爾固齊噶蓋，用蒙古字母拼寫滿語，創制滿文，這就是無圈點滿文，被稱為老滿文?！?/p>

三、結語

滿族說部中的英雄數之不盡，不論是“窩車庫烏勒本”中所講述的神祇英雄，還是因王權崇拜所產生的帝王英雄，都是滿族先民弘揚自強不息、愛國愛族、驍勇堅毅的民族精神的重要表達方式。對英雄的崇拜反映了滿族先民渴望超越現實和自身的美好愿望，滿族說部中對英雄故事講述敘事類型的變化，反映了滿族社會歷史發展的變化和滿族先民文化心理的變化過程，對滿族說部中不同英雄形象的塑造和傳承，也是對滿族歷史和文化的傳承。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6B26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明陽（1985-），女，吉林長春人，碩士，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少數民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