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琢光陰

蕭鴻

有些東西是讓人想不透的，比如光陰。它看不見、摸不著、聽不見，但能感受它在身邊繚繞。生命是有限的，而時間無限，所以我們時常有緊迫感，甚至渺小感。我們被時間控制，被它駕馭和限制，被它幸福著、痛苦著、撫慰著、期盼著。它像一張巨大的網，以其浩瀚與無窮把世界萬物統統籠罩在自己懷里，任意把玩與雕琢。

人生的遺憾說到底是光陰的遺憾，它給予我們的并不多，因而讓人感到遺憾和惶恐。人類的所有情感都凝聚在光陰里，所有的愛恨情仇寵辱得失，都可以被光陰的沙礫打磨得光潔無痕。我們看不見光陰這位妖魔，卻可以記載它;摸不著，卻可以借助外物將其充分表達。有沒有這樣一種東西呢？當然有，但不是史記，不是山川河流，不是日月星辰，它，必須具有線粒分子恒久性與人文藝術的傳承性，方可反映某個時代的獨一無二的特性。我以為有兩樣東西是當之無愧的——瓷器和玉器。因為論外在，它們質地的堅硬能與宇宙天地抗衡;論內在，又具備可供品鑒的人文傳承特征。

瓷器產生于商周時期，它標志著我們古代先人在手工制作與科技探索方面已達到了世界領先地位，到了隋唐宋時期，瓷器通過絲綢之路成為國外最受歡迎的暢銷品。同樣的，玉器因其形成年代遠至千萬甚至上億年，集日月精華、剔透圓潤、光怪陸離，因而得到眾人的喜愛與尊重，故有“黃金有價玉無價”一說。

光陰雖看不見摸不著，但在千年不朽的瓷陶玉皿之上，我們就仿佛看見了千萬年以前的光陰;借助一件玉器，我們把光陰實實在在地看進了眼睛里。

由此我想，人們之所以喜歡古物，不是簡單喜歡這個古物本身，而是喜歡這物件經歷過而我們沒有經歷過的時間，喜歡它經歷過的有血有肉有情而我們沒有經歷過的有血有肉有情的故事。人有一種本能，喜歡聯想;人還有一種本能，喜歡聯想自己。說到底，對文玩古物的偏好，是對個體生命無法掌控的嘆息，是對光陰終將離去的無限留戀。大文豪曹雪芹借林黛玉葬花說出了所有人想說而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意思是不要笑話我今天這樣惜花惜春，等到了屬于你的“那一天”的時候，誰會這樣無限傷感地祭奠你呢？

被銘記和追憶就是最好的祭奠。若能留下幾件可供后人把玩與猜想的器物，那就更有意思了。所以，還是讓我們好好珍惜一只瓷瓶、一個玉墜吧，它比花兒、蝶兒、錢兒長久得多，它會凝結我們的所思所想所愛，它會凝固我們與之相處的一段段或痛苦遺憾或快樂幸福的光陰。故而明白，喜歡收藏的朋友，不僅喜愛器物的外貌，更愛它們內聚日月的精髓;不僅愛其銷魂的神韻，更愛神韻背后那歷經人生的滄桑氣質。

比如我有一只玉鐲，浸潤了我幾十年的精血之后，終會棄我而去。它終會帶著本我的信息，穿越到不知哪個星球、哪輩人、哪個新主子手里，被靜靜地把玩與聯想：玉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這家伙有多少年了？它背后的來歷應該很有趣兒吧？

如若，真的能遇到這樣一個惜時惜春的有心人，玉鐲以及附著在其上的光陰的故事，還真會永久地、永久地留傳下去呢。

（凌河摘自《羊城晚報》2018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