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令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
17世紀中葉,格勞秀斯的國際法理論對于威斯特伐利亞和會的順利召開,以及當時歐洲國際關系的法律秩序化都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國際秩序因此被界定為國際法規范下的國際社會秩序,這是由法律所確認的國家之間的穩定關系,本質乃是國家間的權利義務關系。
國際關系學界也逐步形成了一個“潛規則”: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建立,是經驗總結和理論研究的起點;同時,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秩序,是先進的、文明的、光輝的。而其他時空環境里的國際關系思想和實踐,哪怕再豐富,總是落后的、愚昧的、黑暗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國內外學者都是心照不宣。
英國學者巴里·布贊和理查德·利特爾對此深表擔憂。他們認為,這樣的“潛規則”可以叫作“威斯特伐利亞束身衣”,會導致學科的發展和人們的想法深受限制:
這意味著無政府結構和均勢行為的假設成為國際秩序分析的先決條件,意味著部落、帝國等其他政治形式被邊緣化,意味著不同于歐洲和西方的文化和歷史視角基本被排除在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之外,意味著超越威斯特伐利亞模式的國際關系前瞻理論受到阻礙。
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到,國際法的誕生與近現代帝國主義和殖民擴張有著密切的聯系。在當今國際社會,自詡為人類文明燈塔的美國常常違反國際法,國際秩序的正義性、公平性、和平性也日益受到各方面的挑戰。如果大家只盯著走馬燈似的“霸權更迭”,熱衷于國際舞臺上的“爾虞我詐”,或者糾結在亦真亦假的“敵我之分”,那就難免少了些人文關懷和價值追求。
鄧小平同志曾一針見血地把時代主題概括為“和平與發展”,真是大智慧。國際關系的研究應當去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戰爭與和平”“動蕩與穩定”“衰落與繁榮”等幾對核心的辯證關系,并且努力找尋實現人類共同的和平、穩定、繁榮的科學規律。
中國在這方面的歷史經驗很多,并且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爭論的話題也隨之而來:西方的國際關系理論能不能解釋東方的歷史?畢竟,東西方歷史在發生真正的碰撞之前是很難通約的。即使存在相似的歷史現象,也很有可能源自不同的歷史根源。
例如,從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形成了“百年和平”的局面。盡管存在像克里米亞戰爭一類的沖突,但歐洲沒有發生大范圍大規模的戰爭。“百年和平”的實現,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歐洲大國之間的多極均勢。
與此相似,在東亞,從1759年清朝統一到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的80余年間,也存在一段顯著的和平穩定時期。作為中央國家的中國與其他國家之間,以及周邊各國之間,都沒有發生大規模的國際戰爭。顯然,歐洲均勢的邏輯不適用于此,那又該如何解釋?這也是我在閱讀了古今中外上千種各類文獻和上千萬字著述之后的最大困惑。
拙作《禮和天下:傳統東亞秩序的長穩定》便是一種初步的回答,出版后已加印多次,獲得上海市第十四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特別感謝潘忠岐、倪世雄、陳志敏、陳玉剛、蘇長和、唐世平、張建新、馮紹雷、姚勤華、張小明、夏立平諸師在寫作過程中給予的莫大鼓勵和深刻啟迪。
本書也是復旦大學《古代中國對外關系》課程的教材。我在點評學生的期末論文時,還會額外送上一首小詩,或以明志,或以抒懷。在同學們的建議下,我也嘗試用一首七律來概括《禮和天下》的內容:
中華大統正衣冠,禮樂雍容寰宇安。
琴瑟和弦通異域,珠璣迎送步金鑾。
綏懷斬浪文皇帝,柔遠拂塵天可汗。
豈是千年無變數?聲威廣震定波瀾。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國際法的理念傳到東亞和中國的過程頗費周折。在晚清先是被翻譯成“萬國公法”,隨后,在西方的猛烈沖擊下,缺乏自信的民國知識分子曾一度想論證古代東亞也存在國際法,但卻很難找到具有說服力的歷史依據。近些年來,中國臺灣學者高明士進一步提出了頗具東方特色的“天下法”概念。細細琢磨可以發現,他說的“法”其實更偏向“禮”的意涵。于是我便又大膽地提出了“天下禮”的說法。
天下禮的禮節內涵和儀式形式之根本基礎是中國國內禮儀思想和制度的發展,其淵源包括各國禮典、國際習慣和一般禮儀原則,其核心禮儀規范是“五禮”之一的賓禮,由禮部等政府機構負責管理和實施,并詳細記錄在歷朝會要、禮典、《二十四史》等經典文獻之中。
“禮之用,和為貴。”《禮和天下》一書指出,在傳統東亞秩序中(公元元年前后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東亞國際秩序,覆蓋的范圍包括中樞區域、泛游牧區域、小中華區域、曼陀羅區域四個次級地緣區域),中央國家通過推行禮治來發揮主導作用,并和周邊國家一起實現了“禮治穩定”。用一大三小鑲嵌在一起的四個正三角形可以描繪理想狀態下傳統東亞秩序的穩定模型:
“理”(理念構建)三角由克己復禮、禮尚往來、失禮入刑三個禮治原則構成;“力”(權力運用)三角由示威、示好、示范三種禮儀邏輯下的權力運用方式構成;“利”(利益分配)三角由冊封、貢賜、和親三大主要天下禮制構成。
當理、力、利三者處于一種相互配合和彼此適應的情境時,傳統東亞秩序就會處于均衡狀態,形成一種非常穩定的禮治秩序(或曰“禮秩”)。由于禮、理、力、利四個字的漢語拼音恰好都是“li”,我們姑且可以把這種穩定模型稱之為“4Li穩定模型”。
進一步看,可以將“禮治穩定說”概括為:中國越強大,禮治越成熟,東亞越穩定。其內在規律是:
首先,實力逐步壯大使中國具有越來越高的國際威望(所謂“天下正統”),并有更多能力和意愿在國際層面推行禮治。理念構建的禮治原則、權力運用的禮儀邏輯、利益分配的天下禮制不斷發展成熟。天下禮進入規范的禮典化和組織化進程,內涵不斷深化,形式愈加豐富,各國普遍接受。
其次,以禮治為核心,傳統東亞秩序逐漸形成層次性和層級性并存的“塔型結構”——既是“同心圓”式的差序格局,也是垂直型互動關系模式。這種國際體系結構非常不同于西方國際秩序著重探討的單極、兩極、多極等“極型結構”。結合傳統東亞秩序三個階段的演進歷程看,塔型結構的變遷過程依次是:公元前2世紀初到公元7世紀中葉的覆缽塔型結構,7世紀中葉到13世紀中葉的準樓閣塔型結構,13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的樓閣塔型結構。
古代東亞的國際秩序和國家間互動因此呈現出長穩定、長和平、可預期、可持續的基本特征。而1759年到1840年的80余年就是傳統東亞秩序“禮治下的和平”最成熟和最顯著的時期。
然而,全球化時代的到來給較為封閉的傳統東亞秩序帶來了不少“意外”,西方世界遠道而來、風格迥異的人員、思想、傳統、技術、貨物等,逐步引發了18世紀東西方國際秩序的劇烈碰撞,典型標志便是西方與中國的兩次“禮儀之爭”:
第一次禮儀之爭發生在宗教、思想和社會領域。1704年,教皇克雷芒十一世下詔嚴禁中國天主教徒祭祖祀孔。而康熙皇帝則認為這是中國內部事務,必須遵守一百多年前利瑪竇定下的規矩(天主教教義應與中國傳統儒家倫理觀念相融合)。但這一立場并未得到教皇認同,導致后來清朝開啟了一場“百年禁教”。
第二次禮儀之爭發生在外交、政治和經貿領域。1793年,英國使節馬戛爾尼奉英國國王喬治三世之命訪華,初衷是想開拓中國市場,建立中英之間的商貿關系。但在使團覲見乾隆皇帝的過程中,中英雙方對應該施行東西方何種禮節產生了巨大分歧,并以英使拒絕“入鄉隨俗”而告終。
中國雖然在“禮儀之爭”中頂住了壓力,卻敗給了西方殖民者后來源源不斷的堅船利炮。傳統東亞秩序及其禮治也在19世紀末走向崩潰,各國最終被無情卷入到兩次世界大戰之中,著實令人唏噓不已。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我在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就讀國際關系專業本碩博期間,一共上過100多門各類課程(因為還在管理學院修讀會計學二學位,所以上的課更多些)。作為團委機關報《復旦青年》副主編,專訪過陳思和、丁純、顧東輝、顧鈺民、季立剛、龍永圖、陸建松、孫少晶、王德峰、吳心伯、薛求知、鄭正等各個學科的知名教授。
這些學習經歷都幫助我極大地開拓了視野。“量變”的一個結果,是把高中時代的理科生,變成了愛看“雜書”的文科生,并且選擇了做跨學科研究的道路——既不簡單套用,也不完全排斥西方國際關系理論,而是從東亞歷史出發,努力將東西方智慧有機結合起來,對傳統東亞秩序進行詮釋。
就拿“禮”的概念來說。中國是悠久歷史的禮儀之邦,禮樂文明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周公制禮作樂。隨著漢語的發展,“禮儀”一詞包含了“禮”和“儀”的含義,因為“禮”字誕生更早、影響力更廣、重要性更大,所以現在多可用“禮”指代“禮儀”。西方也有非常豐富的禮儀文化,但英語往往不像中文那樣可以“一言以蔽之”。據統計,至少有20多個英文單詞用來表達禮儀的意思。
跨學科視野下的禮更是如同一座知識富礦。根據經學與美學的詮釋,禮有四大價值追求:節制人性、達到仁愛、實現有序、促進和諧。從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解釋看,禮的兩種社會功能是整合與互惠。綜合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的分析,禮與權力建構了三組關系,分別是展示權力、建構權力和維系權力。基于這些理論的梳理,便有了傳統東亞秩序“禮治穩定”與“禮治下的和平”的論述。
“禮治下的和平”可以翻譯成“Pax Li”,主要的啟發來自于頗具西方特色的“治下和平”理論,對應的是羅馬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基督教治下的和平(Pax Ecclesiastica)、不列顛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等概念。“pax”一詞的詞源是拉丁語的“paciscor”,最初是指早期基督教教堂使用的一種金屬裝飾板,后被引申為“和平女神”“和平”“安寧”等含義。參考這種“古今對話”的形式,便可以用更為古典的“禮和天下”來表述“禮治下的和平”了。
除了“禮”之外,還可以找到許多西方理論中沒有的中華經典國際關系概念去一探究竟,比如“王道”“天下”“關系”“勢”“一”“和”等。這些富有歷史深度的概念不僅能反映中國人的戰略思維,在當代仍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想必會對人們理解當代國際政治和中國外交具有重要指導價值。我們正展開的這項研究已經得到上海市高峰學科建設的大力支持。
習近平主席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說道:“我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成為國際社會公認的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我們也將努力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去挖掘和提煉更多的歷史智慧, 為中國參與全球治理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更多好的建議。
(作者系國家高端智庫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青年學者,牛津大學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