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某一年,小燕子在我剛剛建成的前屋里尋覓棲息之地,最后選定了裝著電燈開關的那個圓形木盒子,據此便銜泥筑窩。我和妻子和孩子都懷著一份欣喜,在新屋里都十分珍愛十分歡迎這一對客鳥。
外出一周回到塬下,打開已經積塵的鐵鎖,首先想看一看前屋后檐下的燕窩,似乎沒有任何動靜。我想,可能正在產卵或孵卵哩,不到餓極或猴急,是不會出窩的。幾天過去了,我沒有發現燕子一次出入,有些疑惑,擔心也就潛生了。站在后屋前門口耐心等候,仍不見燕子出入的蹤跡。又過了幾天,我斷定,燕窩已是個空巢,猜想這對精心設計苦力構建了窩巢的燕子,不可能另擇棲地重筑新巢,也不可能是被孩子虐殺,說不定什么人在菜園里噴了藥汁……無論這種猜測的可靠性幾何,結果是燕子確鑿沒有了,難得遇合的不臟我家地的瑚燕兒。
某日中午,我撂下鋼筆點燃一支卷煙,透過窗戶玻璃無意朝前看,看到一只麻雀從前屋后檐下飛出來,心里一驚,用水泥板構建的前屋后檐,沒有鳥雀可以落腳的東西,麻雀是不是從燕窩里飛出來的?我便走出后屋前門,想看個究竟。許久,再也看不到麻雀進出燕窩的奇跡發生。
當我再次點煙的時候,無意間又看見了從前屋后檐下飛出一只麻雀。這回我沒有走出門去,隱蔽在原位上隔著窗玻璃偷窺,果然,一只麻雀從屋檐上空折轉下來,鉆進那個燕窩里去了。好你個麻雀兔崽子!都知道鳩占鵲巢的故事,然而恐怕沒有誰如我有幸親眼目擊雀占燕巢的滑稽了。
鳩占鵲巢是鳥類王國里惡對善的欺凌。我見過喜鵲窩巢,是鳥類中最不講究最潦草的一種,用粗硬的樹枝雜亂無章地搭壓在一起,疏漏如同羅眼。這樣的窩,鳩是看不到眼里的。鳩占鵲巢無非是寓示惡對善的欺凌,強武對弱勢的霸道。
麻雀霸占了燕子的窩巢,我先睹為快。麻雀在鳥類王國里,屬于弱勢中的弱勢,那么小的體形,對任何鳥兒都不會構成威脅。被兇鳥欺壓也被人類輕賤著的麻雀,卻可以欺侮燕子。燕子在人的眼里和心里,自古都是頗為高貴的貴賓。麻雀以武力霸占燕巢,怕是燕子生性太善也太嬌弱了……我推測。
我把“雀占燕巢”的奇事講給村里人,村人說,麻雀不會和燕子動武,往燕子窩里鉆一回,燕子就給麻雀把窩騰出來了。為啥?麻雀身上的臊氣兒把燕子給熏跑了。燕子太講究衛生了,聞不得麻雀的臊氣。這是我料想不到的學問,令我驚心的學問。
鳩以武力霸占鵲巢,如同人類歷史中臭名于世的侵略者,人們恐懼他們的暴力,卻不奇怪他們曾經的出現和存在。麻雀呢?雖不具備如鳩一樣的強力和嗜血成性的殘暴,卻可以用自身的腥臊氣味把太過干凈的燕子惡心一番,逼其自動出逃,達到如鳩一樣霸占其巢的目的,且不留鳩的惡。推到自然界,若蛆蟲爬進了蠶箔,蠶肯定會窒息而死,其實蛆對蠶是不具備攻擊力的。若把一株臭蒿子栽到蘭花盆里,后果將不言而喻。再推及到人類社會生活中的臭與香、丑與美、惡俗與雅、潑皮無賴和謙謙君子,不必交手結局就分明了。
我站在臺階上抽煙,或坐在庭院里喝茶,抬頭就能看見出出進進燕窩的麻雀的得意和滑稽,總忍不住想笑。我對麻雀吟誦:放心地在燕窩里孵蛋,再哺育小麻雀吧!畢竟也還是一種鳥!
選自《陳忠實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