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同

2018年9月11日,評書大師單田芳因病逝世。從藝60余年,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共錄制《隋唐演義》《三俠五義》《亂世梟雄》等100多部評書,覆蓋面達到全國530多家電臺,他的聲音陪伴幾代中國人,那句略帶沙啞的“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曾風靡整個華人世界。
而單老傳奇一生,比起他講述的那些英烈故事并不遜色:經歷戰亂和浩劫,為報恩迎娶大自己8歲的妻子,笑著抗癌18年……活脫脫一部人生大戲!
1934年,單田芳出生在遼寧營口一個曲藝世家。當時日寇肆虐,國破民窮,其童年歷經戰亂磨難。
單田芳6歲念私塾,在家庭熏陶下,七八歲就學會一些傳統書目。上學之余,他會幫父母抄寫書詞,評書中精彩的故事、豐富的知識令他受益匪淺,十三四歲時他就能記住幾部長篇大書了。
但在舊社會,除非大紅大紫,其余曲藝家都需江湖賣藝,風餐露宿,并不受人敬重。所以,父母當初并沒指望他進入賣唱說書“下九流”行當。單田芳年輕時的夢想,是成為醫生或工程師。
1953年,單田芳考進東北工學院,邁出實現夢想第一步,非常高興。卻不想,剛剛開學他就生了場大病。屋漏偏逢連陰雨,父親單永魁因為幫助了“反革命”罪犯佟榮工(化名王子明),被判了6年刑,拘押在北京。而單永魁根本不知道王子明究竟是做什么的……
入獄一年,單家才收到單永魁信。妻子為了和罪犯丈夫劃清界線,一狠心和他離了婚,丟下16歲的單田芳和幾個妹妹改嫁他人。
父親入獄,母親改嫁,無依無靠的單田芳被迫退學,一年后進了鞍山曲藝團,拜名家李慶海為師,選擇了之前十分抗拒的說評書。
風雨如晦的日子里,少年獨自撐起凄風中飄搖的家。就在單田芳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時,一個比他大8歲的姑娘出現了。她叫王全桂,在單田芳陷入人生谷底,被流言圍攻時,王全桂毫不避諱,別人欺他、辱他,只有她稀罕。王全桂鼓勵單田芳咬牙對抗厄運,并和單田芳一起照顧他的妹妹們。
愛情和恩情,有時未必能分得那么細致。1954年10月,單田芳和王全桂在營口結婚。單田芳曾在公開場合說:“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結婚也是湊合。我接受她,一句話,就是為了報恩。”苦難時代,又有幾人敢奢望愛情,只要兩人合得來,就夠了。
1955年底,單田芳正式登臺說書。他憑借獨特嗓音和臺風,逐漸收獲好評。幾年間,先后演出或新說傳統評書《三國》和《隋唐》等幾十部,還推出《林海雪原》《平原槍聲》等革命題材作品。而在說書同時,單田芳還在遼寧大學自學歷史。1960年,單田芳成為遼寧唯一一個有大學文憑的評書藝人。
60年代,單田芳在鞍山一帶聲名鵲起,他的表演生動活潑,創作速度堪稱驚人,一切打著年輕熾熱的烙印。
然而,單田芳評書藝術逐漸走向成熟時,十年浩劫來了。性格耿直的他因為說了幾句真話,被認為是“現行反革命”。一次批斗中,他滿嘴牙齒被打掉,耳朵被打得幾乎失聰。后來連急帶氣,嗓子發炎變腫,原本清亮渾厚的嗓音毀了……這對評書演員來說,簡直是毀滅性打擊。
后來,單田芳被遣送到農村接受改造,一待就是好幾年。鏟地、送糞、割草、積肥……干著沉重農活,單田芳心里默默背著書。他背《三國》《水滸》《聊齋》,背學過的詩詞歌賦……古書背完背新書,新書背完就背學過的課文,實在沒得背,就從頭再背。他還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再說自己熱愛的評書!
苦難歲月中,妻子每天騎著家里的橫梁自行車去農村看單田芳,給他帶點東西吃,或者陪他說說話。城市到鄉村幾十公里路,需要好幾個鐘頭。她甚至用自己的衣服換糧食,為全家人生計操勞。在那個特殊年代,身邊不少人勸王全桂與單田芳劃清界線,她堅信丈夫是好人,從沒想過放棄他。
單田芳更沒放棄,每天田間勞作之余不忘背書創作。1979年11月,他終于沉冤得雪。單田芳回到鞍山市曲藝團,又舉起心愛的驚堂木,說起評書。重獲自由,已過不惑之年的單田芳由衷感嘆:“沒有比徹底平反獲得自由更痛快的了!”
格外珍惜重上舞臺機會的他,煥發出前所未有的旺盛藝術創造力。此后15年,單田芳僅同鞍山電臺合作就錄制了評書43部,3500多段。《隋唐演義》《明英烈》《三國演義》等傳統評書和《百年風云》等現代新書,在全國各地100多家電臺、電視臺播出。一時間,單田芳評書“說”遍全國,從大街小巷到胡同院落,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守在收音機、電視機旁,聽他講評書。著名節目主持人王剛出訪美國時,在華盛頓一家華人商店竟然聽到了單田芳說的《封神演義》,令他又驚又喜。
評書這門傳統藝術,自古以來其故事梗概(行話稱“書梁子”)一直是口傳心記,師父傳徒弟,徒弟記心里再傳給自己徒弟,許多“書梁子”在這過程中散失了。為搶救寶貴的民間文學,有心的單田芳很早就給自己定下目標:要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所知的評書全寫成書,以傳后人。白天,他奔波電臺、電視臺,忙于說書、錄書。晚上,他伏案疾書。十幾年里,他創作整理出47部共2000多萬字的評書小說,并相繼出版。速度之快、數量之大令人驚訝。
在各電臺、電視臺評書節目中,幾乎清一色傳統段子,描寫現實生活的則鳳毛麟角。單田芳則在創作整理傳統評書同時,大膽涉及近現代史,如他創作的《亂世梟雄張作霖》《草原烽火》等書,都頗受好評。在他看來,評書作為傳統藝術,要緊緊跟上時代發展步伐,只要不斷創新,不墨守成規,努力貼近現實,評書就會大有希望。
單田芳講評書的方式是,先確定題材,然后收集資料。傳統評書比較好辦,本子是流傳下來的,稍加整理即可。而新評書則要花些時間和精力。


《亂世梟雄張作霖》這本書他準備了十多年時間,收集大量資料,訪問許多了解張作霖的人。“他反共,也抗日,東北父老提起張作霖津津樂道,這說明他不是簡單的壞人。如果他沒頭腦,怎么可能管理東北13年?怎么團結一批人在自己周圍。好人也不是生來喀嚓一聲就好到底直到壯烈犧牲,壞人也不是胎里壞一包膿,我要把他真實一面說出來。”單田芳接受采訪時說,“再拿我錄制的《廊坊大捷》來說,我對廊坊一無所知,而且講的是義和團大敗法軍的事。這事件我并不很清楚,怎么辦?實地調查。我走訪廊坊很多地方,去廊坊大捷實地,然后找老年人座談,回憶那會兒鬧義和團是什么情形。之后再找文史資料,最重要是找些本地寫‘志’的專家,大伙兒開了六七次座談會……最后開始創作錄制。”他對評書那股認真勁兒,由此可見一斑!
令單田芳感動的是,幾十年來,妻子總是在他最需要時出現,患難與共,風雨同舟。1992年,正當單田芳事業如日中天時,妻子卻因多年操勞患上重病,不治身亡……
老伴離世那天,單田芳感覺自己五臟六腑都被掏空,此后他一連數日不出門。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里一片茫然,想到和妻子風風雨雨近四十年,眼看幸福安穩,她卻這么走了,今后生活怎么繼續?想著想著,單田芳放聲痛哭……
妻子離世,58歲的單田芳不算太老。媒人不斷,后來連一雙孝心兒女也支持父親續弦,好讓他老來有伴,但全被單田芳斷然拒絕,他說世上找不到哪個女人,能取代老伴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1994年,單田芳徹底搬到北京居住。起初他在北京電視臺錄評書,后來成立自己的公司,也收了些徒弟。他每天四點鐘起床做功課,天亮開始錄制。兒女們曾勸單田芳好好休息一陣,可他一想到自己日漸年邁,而從歷史長河中遺留下來的那么多評書,需要搶救性文字整理和傳承,單田芳根本停不下來。
2000年,整天奔波于工作的單田芳胃疼得厲害,到各大醫院檢查,被確診是胃癌晚期!也許因為早年歷經戰亂和各種生活磨難,單田芳并沒把病太當回事,絕癥對性格堅強的他也沒構成什么威脅。
做完手術兩個月,單田芳又去錄制評書了。術后,他的生活幾乎沒發生什么變化,累了歇歇,有精神就干,合理調理自己。他坦言:“其實治病就要先治心,心寬了,病自然就好了,心寬不怕房屋窄嘛。哪怕得了癌癥,也不能被嚇倒,正確看待疾病才有可能戰勝它。”
單田芳幾十年如一日,早晨四五點起床,讀書、吃早點。上午錄兩段40分鐘的評書,整個下午幾乎都是外出參加活動。緊張忙碌的生活,讓他無暇鍛煉,無暇思考如何養生,所以,他常說:“順其自然不強求”。
有著十多年癌齡的單田芳,平時不怎么鍛煉,為何一直身體硬朗,精神飽滿?幽默的單田芳調侃說,自己是世界上說話最多但還總說不夠的老頭。俗話說,話過千言,不損自傷。可他要把這句話改成“話過千言氣自強”。“我這輩子說了上百部書,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我還是有勁頭繼續說。”除了喜歡說書,私下里,單田芳還特別喜歡和親朋好友聊天,而且天南地北地聊,聊完了感覺全身都很舒服。
也許因為單田芳常年投入地說話,才練就他不凡的氣宇和良好的心肺功能,并且心胸豁達。不光嘴閑不住,他說話時手也閑不住,一直比畫著。單田芳看來,說話時有意識地配合一些肢體動作,使得老年人大腦、四肢等身體各方面得以鍛煉。
單田芳還是個時尚老人,他喜歡的明星是邁克爾·杰克遜,喜歡穿紅色衣服,愛看韓劇,刷微博。他認為,接觸新鮮事物是保持頭腦活躍的工具,“因為人的腦子只有思考才能保持清醒和靈敏,老年人更應該勤用腦。”
2004年,單田芳被北京曲藝家協會特聘為名譽主席;2010年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繼承人;2012年,榮獲中國曲藝牡丹獎終身成就獎!那天,78歲的單老現場說了段“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精神抖擻,威風凜凜。
單田芳的評書博采眾長,敢于創新,形成獨特的“單式風格”。從藝60余年,他共錄制廣播和電視評書110多部,1.5萬余集廣播,演播內容包羅萬象,縱橫古今,每天都有近億人聽他的評書。他搶救性整理編著數十種傳統評書文稿,“單田芳評書”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一個重要符號。
即使年過八旬,單田芳也沒有歸隱林泉或環游世界。直到生命中最后幾年,他還在被一生追求的評書事業縈繞,看書、背書、錄制、教導后輩……行動不便,他就坐著輪椅工作。
一生酸甜苦辣,幾經人世浮沉,命運以痛吻他,他卻報之以歌!單田芳就是一部最精彩的評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