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金錢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貧寒父親

文/王培仁

父親16歲時，就進入了當時的陜西富秦錢局。新中國成立后，他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后因身患疾病、久治不愈，年近六旬的他為了響應黨的號召和不給組織添麻煩，主動請辭回到農村老家，在生產大隊信用站當了一名信貸員。直到他75歲，年老體衰支撐不了，才不得不從他終生熱愛的金融崗位上退了下來。父親與錢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又幾乎窮困緊缺了一輩子。

腦子里裝的是“銀行”

1958年8月初，我們一家從西安城內搬回位于大雁塔東南兩公里的農村老家，幾天后父親就成為曲江公社信用社在我們村大隊設立的分支機構的信貸員。信貸員的全稱是信用合作社業務代辦員，負責辦理本大隊的存取款業務，由大隊記工分。后來分社改為信用站，編制由原來的3人減少為父親1人，村里還讓父親兼任大隊出納。父親每天掙的工分比村里的女勞力還少1分，他在這個崗位上干了20多年。于是我們家成了全村家喻戶曉的村“銀行”。就是父親不再擔任信貸員之后，“銀行”依然是我們家的專用名詞。1992年父親去世后，我們每每回家，鄉親們還是說：“銀行家的老幾回來了?！?/p>

母親很支持父親的工作，請匠人把原來不到30平方米的廳房隔成兩間小屋，在后邊的小屋里支了張單人床，作為父親休息的地方；前邊靠街的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就是父親的辦公場所，擺著桌椅板凳和存放賬務的柜子。為了方便儲戶，又在臨街的墻上開了個小窗，墻上還貼著各種各樣有關儲蓄的宣傳畫和標語；父親還結合自己在銀行工作時的知識，以通俗的語言編寫了一個《答儲戶問》，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出來，貼在我們家大門口的宣傳欄里。夏季，那小小的房間里因空氣不對流而悶熱無比。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輩子沒有享受過電風扇、空調，整個夏天都是光著背，只穿條大褲衩，堅持在屋里辦公。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做儲蓄工作十分困難，而父親卻獲得了很多獎狀，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我們村大隊信用站儲蓄存款總額，一直穩居曲江池人民公社各大隊之首，為曲江公社信用社的儲蓄額在全雁塔區名列前茅做出了很多貢獻。父親能取得這樣的工作成績，主要靠的是：辛苦、信用和熱情優質的服務。

父親成年累月堅持主動上門宣傳政策，收儲攬儲。只要聽說哪一家有在外的親屬寄回錢來或者是哪一戶賣了豬，他就立刻前去動員儲蓄。每年到了年終分配時，父親連續加班加點工作，守在每個生產隊的年終分配會場，當場宣傳動員；有時還要趕到分了現金的社員家里，爭取把他們手里暫時不用的錢，全部攬到信用社存款上來。在工作中，父親尤其注重為儲戶保密，讓大家真切地覺得把錢放在父親這里，比放在自己家里還保險。那時候人們都窮，有的人家，想著孩子將來要上學或者結婚，硬是從嘴里一點一點摳出幾個錢來，有了幾個錢還怕別人知道，怕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員鬧事等等，父親在攬收存款時十分注意這些細節，盡量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些。就是有人再三打聽，也無法從父親嘴里套出半點秘密。漸漸地，不少人在存了錢之后，干脆把存折也放在父親這里，以免存折拿回去了被發現。過去存款不用密碼，就憑存折取錢，敢把存折放在信貸員手里，這是對父親的極度信任。當然，父親也確實做到了想儲戶之所想、急儲戶之所急，甚至比儲戶自己想得還更為周到。那時候，上百元就是大數目，人們手頭有錢一般也不過幾十元，在外工作的人每個月寄回家里的錢以5元居多，父親就是從這點小數目做起，努力吸納各種存款。他對儲戶說，你什么時候要用錢，就什么時候來取，我那兒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都有人，和放在家里一樣保險，而且還有利息，還丟不了、壞不了、老鼠咬不了。許多人都是經不住父親這般“耐心勸說”，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照做了。而事實果然如父親所說，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全村的人都不在家里放錢了。就這樣積少成多，全村的儲蓄總額就在不斷增加。每次有儲戶來辦理存款，父親都要根據錢數多少、什么時候要用這筆錢等內容，提出存為活期或者定期以及定期幾年等建議。農村收入少，不少人家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為孩子長大娶媳婦蓋房攢錢，定期與活期的利息相差很大，父親的建議等于是在幫人家進行理財。一到時間父親就去提醒存款人，他們都十分感激，說父親真是比他們自己還操心。我們村是個大村，共有8個生產隊，從村東走到村西有近2公里的路，父親常常這么跑來跑去，所以每天都格外忙碌。

心里想的是儲戶

父親對國家、對單位乃至對子女、對親人、對鄉鄰、對同事都以善良、忠厚之心待之。他說我們家族的孩子取名中包納了仁義禮智信，就是想繼承傳統文化，希望以道德、倫理準則做人辦事，培養下一代的至仁至愛之心。

父親擔任大隊信貸員期間，每天到曲江公社信用社做一次賬，后來改為兩天一次，為的就是及時把社員的存款計利息。在20多年里，父親堅持不懈，從未耽誤或推遲過一次，即使是下雪下雨也照常不誤。從村頭到曲江池相距3公里多，開始時全部是土路，后來鋪成石子路。父親在20多年里就這樣一趟一趟地走了近2.2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半圈。

一個冬日，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有人一下子存了一筆在當時來說數額不小的錢。父親給他辦完手續后，當即就要去曲江池把這筆存款計入信用社賬內。這時候，天陰得實實騰騰，眼看就要下大雪的樣子。母親說：“錢放一夜又少不了，等明天一早去還不行嗎？”父親說：“不行！一是為安寧，二是今天送去就按今天計利息，明天去就少一天，人家存款就要吃虧?！?/p>

父親就這樣急匆匆地出了門。不久，天果然開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當父親身上落滿白雪，踏著泥濘的鄉間路來到曲江公社信用社時，營業員正準備關門，見到父親吃了一驚說：“王大爺，這么冷的天，你還……”父親說：“急事得急辦，咱受點累，不能讓儲戶吃虧?！?/p>

天黑后，父親才披著一身厚厚的雪花，一步三滑地回到了家。那時候，父親已是7多歲的人了，真不知道他是怎樣一步步走回來的？像這樣的事兒，對父親來說不是一次兩次，在半路上突遇瓢潑大雨也有過好多回。

20世紀70年代初的一天半夜時分，突然有人使勁兒地敲打我家大門，還不停地大聲叫著：“大哥！大哥！”原來是村里我們叫他為“李叔”的愛人得了急病去醫院，要交住院費。父親連忙起床，一邊扣著棉襖扣子一邊走進辦公室，還忙不迭地招呼：“我趕緊給你找存折取錢?！备赣H取出“李叔”的存折看了看后說：“5元，取多少？”李叔愁眉苦臉地說：“全取還差30元呢，醫院說要交夠80元才行?！备赣H什么也沒有說，轉身到里屋去，不一會兒拿出30元錢來，囑咐道：“你拿去，救人要緊，不夠回頭再說。”李叔感動得直掉眼淚，一邊把錢收好一邊說：“大哥，真是謝謝你了！我還不知道能去哪里借這個錢呢”。

那時候我們家人口多，日子過得很緊巴，存個30塊錢也很不容易。后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時，母親還對在外頭工作的子女說：“你爸就是這，誰家有難事他能幫就幫，你們寄回來的錢不知多少都貼在這上了?！碑斎荒赣H是一貫支持父親的，從我們記事時起，就看到母親從來不管錢。我們兄妹拿回來錢也都交給父親，但母親沒有任何意見，兩人之間在經濟上是完全信任的。

當年，茶葉還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我那分別在福建、云南部隊的兩個兄弟時常給家里寄一些較好的茶葉回來孝敬老人。父親除了自己泡著喝一點兒外，都拿出來做了招待之用。凡有人來信用站存款取款，父親都要先泡上一杯熱茶，讓人家喝著，他給人家辦手續。父親還經常教育我們兄妹：“鄉黨情份重??！儲戶都是尊貴的客人，倒杯茶是禮貌，是尊重！怎么能讓人家干坐？”

我們家的房子，長期作為信用站的辦公室，卻沒有分文的房租，父親也從來不提這事。后來，倒是有的熱心社員覺得不合理，就反映到大隊，大隊才在使用了房子10年后研究決定，每年付給父親60元。后來不管物價上漲、工資提高，這60元始終沒變，直到父親不再干信貸員為止。

當我們感到不滿時，父親還發脾氣說：“吃點兒虧怕啥？要知道吃虧是福，世上哪有那么多‘公道’去討？”

父親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完全徹底為群眾服務的精神，顯著的工作成績，在全村幾乎無人企及。因此，在他年愈古稀之后，村上仍然沒有找到替代他的人，于是父親一直干到了75歲高齡?？蕖?/p>

活在鄉親們的心坎上

父親一生為人正直、厚道，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勤勤懇懇，樂于助人，在鄉親們中口碑極好、威望很高。1992年農歷六月二十八，父親在家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還沒等我們出門去請，屋里屋外頓時涌滿了來幫忙的人，有的張羅著搭棚擺桌子，有的布置靈堂，還有搬來冰塊放在遺體周圍……，大家都是自覺行事，用不著“執事”安排分派。盡管我們兄妹眾多，卻不必在悲痛至極之時去忙這忙那。

前來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一直持續了整整兩天。人們一邊流著淚，一邊訴說著父親在世時的好德行。

出殯那天，太陽火辣辣的，村道上沒有一絲兒風，但為父親送葬的人早早就聚集在我們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送來的挽幢就達500多條。起靈前，我們舉行了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當我代表兄妹宣讀悼詞時，大家和我們一起嚎啕大

驕陽當空，人們空手走著都會感到熱得喘不上氣來，可是爭搶著抬靈柩的沒有人喊熱喊累。有一名中年人，是多年前落戶到村上的安徽人，旁邊的人都已換過幾次了，他卻還不松手。有人勸他歇一歇，他滿臉淚水地說道：“就讓我多抬一會，大伯、大媽太好了，從來不把我們當外來戶看，還經常周濟我們，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

那一天，村上各個生產隊的鄉親都來為父親送葬，整個送葬隊伍在村外公路上排成一條一公里多長的長龍。

父親用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言行，樹立了他高尚的人格和情操，成為我們兄妹和一代鄉親們心中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