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妍
(天津師范大學經濟學院,天津300387)
靖康之變以來,四川較為穩定的社會經濟狀況被打破,川陜地區成為戰爭前線,駐扎著十余萬人的軍隊,而“蓋昔者張浚既失五路,力不足以養兵”[1],巨額的軍費等財政需求壓迫著四川百姓。除了贍軍費用,四川仍需不定時地籌集一定財賦“發起赴行在”,支持風雨飄搖的南宋朝廷;在戰事稍息,略有積存的時候,四川又會經常性地支援其他戰線;發放給地方官員的“公使錢”,興辦官學的“贍學錢”,賞賜給少數民族的“犒設”,充當筑錢、煮鹽鍋本的本錢等地方財政需求十分浩繁[2]。
南宋初期,四川農業賦稅的增長空間不大,通過進一步增加農業稅來滿足巨額財政需求的可能性較小。然而,四川盆地濕熱的氣候和山丘相繞的地形,為茶葉生產提供了優越的地理條件,茶葉產量超過了東南地區產量的總和,占到全國總產量的一半以上。[3]面對“蜀今公私俱困,四向無所取給”[4]的緊急情況,成都路轉運判官趙開認為,四川茶葉產量大,市場需求廣泛,交通運輸環境較為便利,榷茶能夠帶來豐厚的利潤收入,從而滿足不斷增長的財政需求。
建炎元年(1129年),趙開上《榷茶買馬五害》,詳細闡述了變更四川茶法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并獲得了朝廷的認同。
北宋初年,官府用銅錢換取少數民族飼養的馬匹,但銅錢卻被當做鑄造兵器的原料; 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官府意識到以銅錢交換馬匹存在著巨大的隱患,便開始以茶葉等代替銅錢交換馬匹。但長期以來,官府與茶葉生產者不是買賣雙方的關系,也不是雇傭關系,而是隸屬關系,在交易過程中,官府占據著主導地位。為了穩定社會經濟秩序,并盡可能地增加財政收入,趙開在《榷茶買馬五害》中指出了四川榷茶買馬以及舊茶法的諸多問題。
黎州買馬,嘉祐歲額纔二千一百余。自置司榷茶,歲額四千,且獲馬兵踰千人,猶不足用,多費衣糧,為一害。嘉祐以銀絹博馬,價皆有定。今長吏旁緣為奸,不時歸貨,以空券給夷人,使待資次,夷人怨恨,必生邊患,為二害。初置司榷茶,借本錢于轉運司五十二萬緡,于常平司二十余萬緡。自熙寧至今幾六十年,舊所借不償一文,而歲借乃準初數,為三害。榷茶之初,預俵茶戶本錢,尋于數外更增和買,或遂抑預俵錢充和買,茶戶坐是破產,而官買歲增。茶日濫雜,官茶既不堪食,則私販公行,刑不能禁,為四害。承平時,蜀茶之入秦者十幾八九,猶患積壓難售。今關、隴悉遭焚蕩,仍拘舊額,竟何所用?茶兵官吏坐縻衣糧,未免科配州縣,為五害。請依嘉祐故事,盡罷榷茶,仍令轉運司買馬,即五害并去,而邊患不生。如謂榷茶未可遽罷,亦宜并歸轉運司,痛減額以蘇茶戶,輕立價以惠茶商,如此則私販必衰,盜賊消弭,本錢既常在,而息錢自足[5]。
關于榷茶買馬,趙開認為,嘉祐年間,每年黎州買馬的定額原為兩千一百余匹,設置榷茶司后,定額增加至每年四千匹,然而士兵僅有千余人,還是無法滿足需求,這些浪費產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財政支出。在此之前,對于銀錢與馬匹的交換價格有著明確規定,但由于地方官員暗箱操作,使用空頭票劵和少數民族交換馬匹,產品價值不對等,矛盾和糾紛發生的隱患很大。茶葉作為“奢侈品”,價格波動變化較小,之所以能夠交換馬匹,是因為少數民族的飲茶偏好,空頭票券所產生的供需矛盾,容易引發市場混亂,不利于邊界及少數民族地區的穩定。
關于舊茶法,趙開認為,熙寧年間,設立榷茶司,從轉運司處借得本錢五十二萬緡,常平司處借得二十余萬緡,六十余年過去了,榷茶司不但沒有償還本錢,而且每年依舊照原數支借,長此以往,每年產生七十余萬緡的虧損,必定會給財政造成巨大的壓力。官府通過緊縮的財政政策來實行舊茶法,預付本錢抵充茶錢,以一次本錢索購兩批茶貨,茶葉生產者由是虧損甚至破產。財政支出的減少和稅收的增加,卻導致了官茶質量的下降和私茶的泛濫,雖嚴格控制,但難以禁止。
關于茶葉的交易,趙開認為,邊境安定的時候,茶葉大多銷往甘陜一代,而官府獲取的市場信息往往滯后甚至不準確,由于信息不對稱而產生的貿易糾紛屢見不鮮。官府對茶葉生產者的抑配具有盲目性,積壓難售的問題嚴重。戰爭使得川陜地區已經失去了榷茶買馬的可能,市場需求和購買力有所下降,供給大于需求,于是官府實行抑配,強制購買,百姓深受其害。
南宋初期,以榷茶買馬為基礎的舊茶法已經不適用于四川,況且舊茶法的實行不僅不能提高財政收入,反而造成了巨大的財政壓力,不利于四川社會經濟的穩定發展。舊茶法的弊端日益顯現,加上一系列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活動的相互作用,茶法改革勢在必行。為解決這些問題,趙開提出了將榷茶與買馬分離,盡罷舊茶法并由轉運司負責買馬等建議。
建炎二年(1130年),趙開“提舉川、陜茶馬事”,以《榷茶買馬五害》為方向,開始變更四川茶法。
趙開規范了買馬的流程,使之與榷茶分離。如建炎二年之前,買馬至三千匹以上,轉送官府后論賞,但實際上只需上報數額就能得到獎賞,以至于一次買馬任務可以遞轉至數位官員,獲得多次獎賞。對此,趙開進行了規范,論賞以買馬并運至京師的實數為準,若中途出現馬匹死亡,則負責官員會受到降職甚至免職的處分。趙開提高了茶稅,但通過一定程度的“自主經營”滿足了商人逐利的需求,促進了茶葉的交易和流通,提高了官府的財政收入。建炎四年(1132年),榷茶與買馬分離后,官府從茶引中收到的息錢就達到了一百七十多萬緡,買到的馬匹也超過了兩萬匹。
對于榷茶制,趙開提出了新的要求。官府實行擴張性的財政政策,變更官買官賣的專賣制,效仿蔡京的都茶場法,恢復茶引制,“印給茶引,使商人即園戶市茶,百斤為一大引,除其十勿算”[6]。茶戶只與持有茶引的商人進行交易;官府設置買引所和合同場,規定茶與引隨同入市以進行茶葉交易;茶戶每十戶或十五戶為一保,將名籍信息記錄在冊,買方賣方需要互相檢查確認;春季,茶引的價格為七十錢一斤,夏季則降至五十錢一斤;每一斤茶引征一錢的茶稅,住商則征一錢半,原有的頭子錢仍需交付至交易市場;合同場的監官只負責查驗茶引、稱茶和封記發放,不得干預茶商和茶戶的交易事務。簡言之,官府專設茶葉市場,商人登記后,按數領引入市與茶戶交易,官府在茶市交易場所既負責監督管理,又負責征收茶稅和頭子錢。相較于舊茶法的全部包購政策,新茶法的購銷方式靈活方便,加強了官府對茶戶的管理,并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私茶販易。
對于茶葉的交易,趙開規定官府只負責監督和管理交易過程中的驗引、秤茶、封記、發放等環節,而對于茶葉的交易并未多加干預。趙開堅持“交易者必由市,引與茶必相隨”,官府在合同場內設置買引所,規定商人到買引所納錢買引,并憑引與茶戶在合同場中自主交易。商人販茶之前須經過買引、買茶、驗引、封記、批引、放行等環節,并在這個過程中保持引茶隨行,商人憑引買茶,茶戶認引賣茶。
趙開變茶法以來,官買官賣的舊茶法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商買商賣的新茶法。四川收入的茶錢由此不斷增長,北宋后期每年約一百萬緡,紹興二年(1132年)增長至兩百萬緡。以《榷茶買馬五害》為方向,趙開采用的以引榷茶制為基礎的商買商賣的新茶法,使得官府的財政收入快速增加,并在戰亂中保持了四川經濟秩序的穩定(見表1)。

表1 南宋初期四川歲收茶錢表
南宋趙開變四川茶法,以《榷茶買馬五害》為方向,逐步解決舊茶法的積弊,在規范茶葉市場秩序的同時,將買引所的管理權歸于地方,管理相比于蔡京的都茶場法寬松很多,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商品經濟的發展。
商買商賣的新茶法為四川帶來了明顯的財政收益,但是隨著社會經濟形式的變化,新茶法的弊端日益凸顯。商人只有在購買茶引后,才能與茶葉生產者進行買賣往來,商業資本仍然受到控制。茶葉生產者的交易自由也是相對的,只能與持有茶引的商人進行交易,而無法自主聯系商戶進行自由交易。在實質上,四川茶葉的生產、運輸和銷售仍受到官府的制約和控制。此外,新茶法加重了對商人的剝削。雖然茶葉的“過稅”由每斤一錢半降至一錢,但是稅場林立,有的地區“不滿百里有兩三稅務”,如此反復而苛細的稅收,在壓榨商人利潤的同時,間接抑制了生產和交易。倍受限制的商業資本和高額的稅收,阻礙了南宋四川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