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后唯所思

方小真

若天晴，傍晚時分，穿過長長的青石小巷，榕樹下，古井旁，常會有幾個老人圍著繡花，針起針落，仿佛在訴說古老的故事。這里是村子里最安靜的地方，鮮有行人往來喧囂。生活于此的多為老人，午后時光，老人們的孫子可能會被父母送到這里，嬉笑聲會持續一個下午，像聒噪的夏蟬，直至日落。小時候父母奔波于生計，我也曾被送到小巷里生活過一段時光。

青石小巷是有故事的，它是小城故事的一節，無數的小巷的故事，可以拼湊成一段完整的故事。生活在老屋的巷子里孩子，年紀小小就能熟悉故鄉的歌謠，啟蒙教育幾乎是土地孕育的文化。從巷口再走幾步會到家鄉的戲臺，經冬復歷春，戲臺上總有不絕的表演，歌冊或是潮劇。通往戲臺的小路，我非常熟悉。小時候常有送戲下鄉的活動，吃完晚飯，奶奶搬著大凳子，我搬著小凳子，我們走在還沒有路燈的小路，靠著家家戶戶從室內照到外面的余光，走到戲臺前。祠堂前的池塘圍著一圈燈籠，發出溫暖的光，散場時，意猶未盡，奶奶會為我講戲外的故事。戲里戲外的人生紛亂無常，我們沉醉于此又嘗試著逃離，殊不知分秒之間的改變使舊夢定格，往后余生，再也不會重演。

小巷的夏天，除了老榕樹上的蟬聲，收音機里傳出的潮劇，還有裊裊的歌冊聲，如泣如訴的唱腔，曲折動聽的故事，它把故鄉先民的往事娓娓道來。每天晚飯后，奶奶都會在老屋門口唱歌冊，而巷子里的男女老少，聞歌而至，擠得滿滿的，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古老婉轉的歌冊聲中度過的。

祖屋門口斑駁的墻刻著父親和叔叔們小時候的記憶，墻上天然的雕飾在今天依然能勾勒起那段年少時光。于我，推開祖屋的柴門，那聲嘎吱微弱卻能打開記憶的閘門。天窗射進的一縷光，如輕煙，順著梯子便可以到老屋的閣樓。閣樓上有一婁泛黃的潮州歌冊，奶奶喜歡唱歌冊，而我則喜歡看歌冊。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斑駁一地，我拿起歌冊，告訴奶奶名字，她便能把一段一段的故事串起來唱，我邊聽她唱邊看歌冊，樂此不疲，一個燥熱的下午轉瞬即逝。唱歌冊的和聽歌冊的都融入這段故事，剎那間分不清里里外外。

潮州歌冊是流傳于廣東潮汕地區的一種說唱藝術，可用潮汕話徒口演唱。歌冊像唐詩，字里行間流露著詩意，卻比詩多了些許“趣”。小時識字少，遇到不認識的字，必纏著奶奶問，她戴上老花眼鏡，把字解給我聽。不知不覺間，歌冊里的字音與義都爛熟于心，我開始能把歌冊讀通讀懂。我讀的第一種歌冊是《蘇六娘全傳》，私情世上古今有，不如六娘郭繼春，蘇六娘和郭繼春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故事，感人肺腑又引人深思，可惜當時尚小，未能真正讀懂。讀了很多歌冊，才覺歌冊里的故事多為大團圓的結局，人們不喜悲，也許是人世間太多的辛勞，太多的一轉身便終身誤，所以土地的子民喜歡聆聽和創造幸福的精神世界。

時光如同村外的那條小溪，悄然間流走，我還在歌冊聲里回味，卻早已坐上離開老家的列車，留下奶奶，留下了歌冊。陪我度過漫長夏天的歌冊，早已擱置在老屋塵封的角落，再也沒有像我一般年紀的小孩會將它隨手翻開。

式微，式微！胡不歸？人不歸，歌冊也終究難逃式微的宿命，故鄉的人越來越少，人們在外謀生，涌入城中，城的墻圍住的空間里是說不盡的繁華。而歌冊也漸漸淡出這個時代，淡出人們的生活，它正隨著最后一批會唱歌冊的老人的逝去而消逝。那些曾經在家家戶戶中平常不過的歌冊，被收進圖書館、博物館，隔著玻璃，我們再也不能撫摸泛黃的柔軟紙張，撫摸那一段段前塵往事。歌冊如同重病的老人，在等待隕落。夢里常會有在老屋讀歌冊的場景，醒來不過一場空。我被故鄉放逐，成為異客，而歌冊如燈，為我照亮通往心靈故鄉的路。

奶奶不唱歌冊了，因為她老了，小巷里雜草叢生，當年一起聽歌冊唱歌冊的人，多已離去。我又開始讀歌冊，一遍又一遍，歌冊里那些鮮活的生命和他們的喜怒哀樂，再一次觸動我的靈魂。伴著長燈重讀歌冊，如癡如醉，我發現蘇六娘和郭繼春的故事，與牡丹亭中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故事異曲同工，歌冊有著更遠的淵源，它和其他地方的說唱藝術一起，融入中國古典文學的長河。從歌冊開始，我走進古典文學的殿堂，越走越深，一步步企圖接近它的心臟。

讀萬卷書，還需行萬里路。除了閱讀靜態的歌冊，我還想走進歌冊的靈魂，去傾聽那些關于歌冊的故事。寒假的時候，趁著回老家過年的機會，通過多種途徑，我們找到了十幾位在世、會唱歌冊的老人家，他們說，我們聽，用筆記錄那些即將沉默的記憶。歌冊動了，它勾起那些飽經滄桑的人的記憶。“我相信悠揚婉轉的歌冊永遠不會消失，因為它是我們的記憶，流入我們的血液，文化都是我們的根，不管過了多久，世道如何。”一位老人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歌冊是她的精神家園，歌冊中潛藏的堅毅，融進她苦難的一生。

谷雨時節，細雨蒙蒙，小巷的雜草綠了，從巷口往里望，空無一人，巷子很短，但故事很長。人間萬物生的時節，我在故鄉的戲臺前聽了一場歌冊，唱歌冊的是幾位接受過培訓的中年婦女，從臺下稀疏的老孺的喧鬧中，我只覺出這認真充滿了荒誕。故事很簡單，而我早已淚流滿面，曲終人散，對于歌冊，何處是歸途？有一種幸福，正在悄悄消失，歌冊帶給我們的溫情，逐漸走向終結，如同坍塌的老屋，只剩殘留的故夢。

命運可能會把我們隨意地放置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偶然不經意的望見那點星光，心里仿佛又多出一些繼續留在此地的理由。星星發出的微光連接著的，也許正是那些早已融入生命的傳統。我執著地為歌冊再點一盞燈，讓溫暖的文字走進靈魂，為一群人守住這份文化記憶，稀釋我的鄉愁。

歌冊里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有人如此癡迷？歌冊會帶走些什么，我們彼此相望，又沒有只言片語。讀著歌冊，潮起云揚間人生仿佛過了大半，大半的滄桑，瞬間又化為沉默。再過數十年，歌冊又會被誰淺唱，而我們還會回到故里再聽一回嗎？